葦 岸
立春
【日期:農歷正月初八;公歷2月4日。時辰:辰時8時53分。天況:晴。氣溫:攝氏5°C─-5°C。風力:四五級】
對于北半球的農業(yè)與農民來說,新的一年是從今天開始的。
古羅馬作家瓦羅在他的著作《論農業(yè)》中寫到:“春季從二月七日開始?!蓖吡_所依據的日歷,是當時的古羅馬尤利烏斯歷(尤利烏斯歷即后來的公歷前身)。在公歷中,立春則固定地出現(xiàn)在二月四日或五日。這種情況,至少在本世紀的一百年如此。一個應該說明的現(xiàn)象是,本世紀上半葉立春多在二月五日,下半葉立春多在二月四日。
能夠展開旗幟的風,從早晨就刮起來了。在此之前,天氣一直呈現(xiàn)著衰歇冬季特有的凝滯、沉郁、死寂氛圍。這是一種象征:一個變動的、新生的、富于可能的季節(jié)降臨了。外面很亮,甚至有些晃眼。陽光是銀色的,但我能夠察覺得出,光線正在隱隱向帶有溫度的谷色過渡。物體的影子清晰起來(它們開始漸漸收攏了),它們投在空闊的地面上,讓我一時想到附庸或追隨者并未完全泯滅的意欲獨立心理。天空已經微微泛藍,它為將要到來的積云準備好了圓形舞臺。但曠野的色調依舊是單一的,在這里顯然你可以認定,那過早的蘊含著美好諾言的召喚,此時并未得到像回聲一樣信任地響應。
立春是四季的起點,春天的開端(在季節(jié)的圓周上,開端與終結也是重合的)。這個起點和開端并不像一個朝代的建立,或一個嬰兒的誕生那樣截然、顯明。立春還不是春天本身,而僅僅是《春天》這部輝煌歌劇的前奏或序曲。它的意義更多地在于轉折和奠基,在于它是一個新陳更番的標幟。它還帶著冬天的色澤與外觀(仿佛冬季仍在延伸),就像一個剛剛投誠的士兵仍穿著舊部褪色的軍裝。我想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里的那句“灰色的春季”,正是從這個角度講的。
雨水
【日期:農歷正月廿三;公歷2月19日。時辰:寅時4時43分。天況:陰,雨雪。氣溫:攝氏3°C─-2°C。風力:一二級】
在二十四節(jié)氣的漫漫古道上,雨水只是一個相對并不顯眼的普通驛站。在我過去的印象里,立春是必定會刮風的(它是北京多風的春天一個小小的縮影),但雨水并不意味著必定降雨。就像森林外緣豎立的一塊警示標牌,雨水的作用和意義主要在于提醒旅人:從今天起,你已進入了雨水出沒的區(qū)域。
今年的雨水近乎一個奇跡,這種情形大體是我從未經歷過的(它使“雨水”這一節(jié)氣在語義上得到了完滿的體現(xiàn))。像童年時代冬天常有的那樣,早晨醒來我驚喜地看到了窗外的雪。雪是夜里下起來的,天亮后已化作了雨(如古語講的“橘逾淮為枳”),但飽含雨水的雪依然覆蓋著屋頂和地面。雨落在雪上像掉進井里,沒有任何聲響。令人感到驚奇和神秘的是:一、雨水這天準確地降了水;二、立春以后下了這么大的雪;三、作為兩個對立季節(jié)象征的雨和雪罕見地會聚在了一起。
在傳統(tǒng)中,雪是伴隨著寂靜的。此時的田野也是空無一人,雪尚未被人踐踏過(“立春陽氣轉,雨水送肥忙?!币曰屎娃r藥維持運轉的現(xiàn)代農業(yè),已使往昔的一些農諺失去了意義)。土地隱沒了,雪使正奔向春天和光明的事物,在回歸的路上猶疑地停下了腳步。由于吸收了雨,雪有些??s、黯淡,減弱了其固有的耀眼光澤。這個現(xiàn)象很像刀用鈍了,喪失了鋒芒。幾只淋濕了羽毛的喜鵲起落著,它們已到了在零落喬木或高壓線鐵架上物色筑巢位置的時候了。面對這場不合時令的雪,人們自然會想到剛剛逝去不久的冬天;但在一個歷史學家眼里,他也許會聯(lián)想到諸如中國近代的袁世凱曇花一現(xiàn)的稱帝時期。
驚蟄
【日期:農歷二月初八;公歷3月6日。時辰:寅時3時3分。天況:晴。氣溫:14°C─2°C。風力:二三級】
二十四節(jié)氣令我們驚嘆和叫絕的,除了它的與物候、時令的奇異吻合與準確對應,還有一點,即它的一個個東方田園風景與中國古典詩歌般的名稱。這是語言瑰麗的精華,它們所體現(xiàn)的漢語的簡約性與表意美,使我們這些后世的漢語運用者不僅感到驕傲,也感到慚愧。
“驚蟄”,兩個漢字并列一起,即神奇地構成了生動的畫面和無窮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遠方一聲初始的雷鳴中,萬千沉睡的幽暗生靈被喚醒了,它們睜開惺忪的雙眼,不約而同,向圣賢一樣的太陽敞開了各自的門戶。這是一個帶有“推進”和“改革”色彩的節(jié)氣,它反映了對象的被動、消極、依賴和等待狀態(tài),顯現(xiàn)出一絲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就像一個鄉(xiāng)村客店老板凌晨輕搖他的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該上路了?!?
仿佛為了響應這一富于“革命”意味的節(jié)氣,連陰數日的天況,今天豁然晴朗了(不是由于雨霽或風后)。整面天空像一個深隱林中的藍色湖泊或池塘,從中央到岸邊,依其深淺,水體色彩逐漸減淡。小麥已經返青,在朝陽的映照下,望著滿眼清晰伸展的絨絨新綠,你會感到,不光嬰兒般的麥苗,綠色自身也有生命。而在溝塹和道路兩旁,青草破土而出,連片的草色已似報紙頭條一樣醒目。柳樹伸出了鳥舌狀的葉芽,楊樹拱出的花蕾則讓你想到幼鹿初萌的角。在田里,我注意到有十數只集群無規(guī)則地疾飛鳴叫的小鳥(疑為百靈);它們如精靈,敏感、多動,忽上忽下;它們的羽色近似泥土,落下來便會無影無蹤;我曾試圖用望遠鏡搜尋過幾次,但始終未能看清它們(另一吸引我注意的,在遠處高新技術產業(yè)開發(fā)區(qū)外緣公路邊的人行道上,一個穿紅色上衣的少女手捧一本書,由北至南不停地走過來走過去)。可愛的稚態(tài)、新生的活力、知前的歡樂、上升的氣息以及地平線的柵欄,此時整個田野很像一座太陽照看下的幼兒園。
“驚蟄過,暖和和”。到了驚蟄,春天總算坐穩(wěn)了它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