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梅
鎮(zhèn)子里有一個供銷社,懨懨的,就趴在那條最為繁華的石子路邊。石子路坑坑洼洼的,像一個垂暮的麻臉老妖。
好在麻臉老妖的不遠處有一泓清澈的湖,湖曰白馬。
經(jīng)營供銷社柜臺的是一個年近四十歲的男人。男人瘦窄窄的,臉白手細長。有客人的時候,他會虛著眼,漫不經(jīng)心地從人身上掠過,動作優(yōu)雅地取物收錢。沒人的時候,他抽著煙,目光明潔陰柔。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人們喊他王柜員。他是外鄉(xiāng)人,調(diào)到我們供銷社工作。我見過他的妻子,是健碩高大的婦人,一眼就知道是一個種田能手。女人很少來。一年后,鎮(zhèn)里人都傳他離婚了,給這離婚一鬧,竟是火了一把,因為當(dāng)時離婚還是鳳毛麟角,一般都是作風(fēng)有問題的人才干的行徑。
有一天,他的柜臺里多了一個女人。女人的到來讓小鎮(zhèn)的人長了一回眼,跟墻上掛歷畫里的女人似的,細致精美,一雙杏眼含春帶色的。她愛穿一件藍底白花的長裙。那時候,很少有人穿裙子,小鎮(zhèn)人也沒看到過穿裙子穿得這么體態(tài)風(fēng)流的女人。女人那眼光,可真叫深情,并且不管不顧地讓自己的萬般柔情軟綿綿地流到男人的身上。
女人是個戲迷,偶爾,旁若無人地會對男人鶯聲啼囀地哼一段京曲,翹著蘭花指,輕扭著細腰,眉目生情:“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很多人都笑,這女人戲唱得真好。只有我不笑,我知道那是虞姬最后的情結(jié)。
那時候,我真想男人應(yīng)該先來一段“力拔山兮氣蓋世”,無奈男人很靦腆,開始的時候,他對女人的荒腔走板略帶微笑地聽著,后來就不自然了。漸漸地,他就不再聽了,有時人們再過去時,看那女人在他耳際輕輕地吟唱,男人開始抽煙,開始心不在焉了。
在一個深秋的下午,下課時,學(xué)校的操場上出現(xiàn)了騷動。原來在鎮(zhèn)里麻臉老妖的臉上圍著好多人。我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聽到一個女人幽怨惶急的京腔:“……大王醒來,大王醒來!……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原來這個女人是花癡呀!很多的聲音都在驚呼。
我看到那女人了,女人的身體真美,我從未見過那綢緞般流暢的曲線。女人眉眼傳情獨自走著唱著,是幾個好心的女人將她裹上衣物哄回去的。男人和供銷人員去城里進貨了,女人看不到男人,一急就犯病了。
男人回來后,女人就平靜了。我再看到她的時候,她又是那么優(yōu)雅柔媚地偎著男人,只是男人陰柔的目光里多了些尷尬和閃避。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女人和男人的故事了。女人原來是個下放知青,和男人在一個宣傳隊,倆人閑暇喜歡哼哼京曲,戲里戲外地生出情愫來。男人的父母不同意,說男人自小定了親的,那是讓他們家活過命的人,不能做出這等背信棄義的事,男人拗不過父母,就結(jié)婚了。那個女知青生了場重病回了城,他們就斷了音訊。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男人在城里偶遇一位知道他們戀情的熟人,那人告訴他,女人回城后就瘋了。
聽后,男人愧疚萬分,摸到女人的家,看到被拴在家里的女人,抱著她痛哭,女人竟認(rèn)得他,有了他病倒好了。他就回家歷盡千辛萬苦離了婚,帶著女人來到我們這個小鎮(zhèn)。
沒人再說這男女什么,竟是懷著崇敬的心了。
來年的春天,一個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了女人的尸體。她身著那件藍底白花的長裙,很美的樣子,在白馬湖的水波里夢幻般地漂著。
她的精致華美,人們都能感覺到。
女人死后,男人就走了。
多年后,我只要一想到那個女人,就會心窩生淚,黯然嘆息。
以為自己是虞姬的女人還在,卻沒有了自以為是楚霸王的男人了。
(吳清貴摘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