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雖然今天的服務業(yè)比諸從前已經(jīng)有了很大進步，但很多海外游客還是會偶爾感到一絲絲的不習慣，那些為你送茶水遞毛巾的小女孩表現(xiàn)恭敬(而且常常恭敬到離譜的地步)，但你只要稍微提出一點在她受訓所學范圍之外的要求，也許只是問她能不能挪開飯桌中央那盤尺寸過大的花飾，以免阻礙飯友視線的交流，她就會立刻手足無措，忙不迭地去請示經(jīng)理，深怕這個做法不合規(guī)定。

這種現(xiàn)象的背后，其實反映了一種權力授予的問題。許多服務業(yè)基層員工長期被顧客當作牛馬使喚，被上司當作不知疲勞的機器，但就是沒人認真地把他們當做有思考能力有變通權利的活人看待。他們受到的訓練通常是一二三四地記熟規(guī)定，按照既定程序工作，于是當遇到一些規(guī)定和程序之外的情況，他們就不曉得該怎么辦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原來也可以有應變的權利，他們對權利的理解是：只有說了可以做的事，我才可以做；沒說我能做的事，我最好不要做。

教育部近日發(fā)布的《中小學班主任工作規(guī)定》，其中有一條頗受爭議的“班主任在日常教育教學管理中，有采取適當方式對學生進行批評教育的權利”。惹來一陣譏侃嘲笑，可是我更關心那些嘲笑后面隱含的現(xiàn)實。

這個規(guī)定之所以可笑，是因為大家都覺得老師批評學生乃天經(jīng)地義的事。學生不認真上課、不按時呈交作業(yè)，難道老師還不該“采取適當方法對學生進行批評教育”?為什么他們要規(guī)定一個大家早就認定的道理和現(xiàn)實呢?法律沒規(guī)定我有按照個人需要去廁所適當?shù)嘏懦瞿蛞旱臋嗬沂遣皇蔷筒荒苋ハ词珠g了呢?

教育部這個規(guī)定令我想起本國多如牛毛的各種規(guī)定，里面不乏這類根本就用不著規(guī)定的規(guī)定；它們是不是說明了“不違法即可為”的常識在我們這里不管用呢?是不是表示出我們真正的常識其實是“要說了可以做，你才可以做”?

教師批評權利的規(guī)定不一定是荒謬的，其現(xiàn)實基礎在于今天的老師確實不大敢批評學生；他們擔心家長投訴，憂慮校方不滿，只好對著頑劣學生忍氣吞聲。換句話說，一種教師本該擁有的權利被剝奪了，教育部現(xiàn)在就是要把這份權利還給他們。

所以，我不會怪教育部干了一件無聊的事，我也不會指責各種部門要頒布一大堆規(guī)定去告訴大家能干什么。這里真正令人憂心的，是仿佛大家都把權利看成是種要有指示才能行使的東西；仿佛每一個人都像我所遇過的那些餐館服務員，怯懦退縮，只能跟循命令和規(guī)定，不能掌握自己的權利。這讓我想起一句中國各階層管理人員訓斥下屬的常用語：“誰讓你這么干的?誰說你可以這么做的?”

大家常常把焦點放在官員和各種公營單位的管理人員身上，關注他們的權力集中和權責范圍不明會導致濫權、貪污以及腐化的亂象?？墒俏覀儏s往往忽略了另一個與之平行的現(xiàn)實，那就是大面積的權利剝奪。相對于管理者的權力濫用，底層被管理者則呈現(xiàn)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狀態(tài)：權利被剝奪，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么，所以也就什么都不敢做了，直到上層明確為他們界定出一堆繁瑣的可與不可。

因此，餐廳的服務員就算再有禮，也只不過是執(zhí)行上意的機器人，不懂變通，也不能因時制宜地滿足顧客的要求。我們與其告訴教師他們有批評學生的權利，還不如從根本上扭轉(zhuǎn)上級賜與的權利意識，真真正正地“充權”(empower)他們，使他們感到自己不是無能的餐館員工。

【選自《天涯社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