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郎君

如果床上的這個是蔣七，那么剛才出去的那個人是誰？

如果剛才出去的是蔣七，那么現(xiàn)在床上的這個又是誰？

做夢了，還是見鬼了？

一

102寢室，緊靠學(xué)院南墻，墻外是一塊荒地。

寢室里住著三個中文系的學(xué)生：蘇聰、蔣七和黃省，他們都是新生，彼此間還不太熟悉。

這個夜晚，月亮很大，很白，像一個巨大的白眼珠，詭異地望著沉睡的世間。白慘慘的月光絲絲縷縷地透過窗戶爬進寢室，映照得四下里一片死氣沉沉的灰白，疑是地上霜。

三頂雪白的蚊帳各自籠罩在鐵床上，方方正正，宛如三口白漆漆的棺材。

從外面看不到里面熟睡的人。

房門上懸掛著一面不小的鏡子，反射著明晃晃的月光。

這個夜晚，明亮得有些不大正常。

凌晨三點鐘的時候，睡在門背后那張床上的蘇聰忽然無緣無故地醒了。

才進入這所大學(xué)不到一個星期，環(huán)境陌生，床也別扭，因此他的覺很淺，動不動就醒。

就在睜眼的一瞬間，他的心忽悠一下，失重了。

眼前的一幕像恐怖電影。

一個人，披著灰白的月光，正直挺挺地站在離他不遠的蔣七的床邊，頭探進蚊帳里，身體則露在外邊，乍看去，活像一具直立著的無頭尸體。

蘇聰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抓住床邊的手電筒，攥住，手心濕漉漉的，顫聲問道：“誰？”

那人把頭從蚊帳里緩緩?fù)顺鰜?，轉(zhuǎn)過臉，望著蘇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

月光的清輝照亮了那張臉，蘇聰看清后，緊繃的神經(jīng)如彈開的皮筋般瞬間松弛下來。

原來這個人，正是蔣七。

蘇聰把手里的電筒一丟，有點不高興：“半夜三更的，你這是搞什么？”

還不太熟，他也不好意思跟人家發(fā)火，只能稍微表達下心里的不爽。

蔣七卻沒說話，直直地同他對視了幾秒，忽然拖著腳步一步步地走到門口，緩緩拉開門，慢慢消失在黑洞洞的走廊里。

他居然出去了！

蘇聰一怔，但馬上就反應(yīng)過來，他猜測，這個蔣七同學(xué)估計有夢游癥，喜歡在睡夢里東游西逛。這是一種神秘的現(xiàn)象，也是一門神奇的本領(lǐng)，18年來，蘇聰還真沒親眼見識過。

他急忙跳下床開燈找拖鞋，打算跟出去看看，這時，對角的鐵床吱吱咯咯地響了兩聲，只見黃省伸出圓滾滾的大腦袋，睡眼惺忪地問：“出什么事了呀？”

蘇聰抬起頭，正要開口回答，忽然間，臉?biāo)⒌陌琢恕?/p>

他看到蔣七床上的蚊帳動起來，接著，蔣七從蚊帳里探出頭來，眼神古怪地望著他，臉上的表情既木然，又茫然。

蘇聰倉皇退后兩步，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他徹底傻了。

蔣七居然在床上！

如果床上的這個是蔣七，那么剛才出去的那個人是誰？

如果剛才出去的是蔣七，那么現(xiàn)在床上的這個又是誰？

做夢了，還是見鬼了？

他瞪大眼睛望著蔣七，身上漸漸寒冷起來。

二

再不敢睡，蘇聰睜著眼睛熬到天明，簡單洗漱，便獨自一個人到食堂喝粥。

食堂的人越來越多，亂哄哄的，仿佛一架沸騰的粥鍋。

蘇聰機械地咬著手里的饅頭，陷入了沉思，昨夜發(fā)生的事太古怪了，不僅古怪，而且恐怖，簡直像是個臆想出來的故事。

但，他的的確確看到了兩個蔣七。

他沒敢把看到的情景告訴蔣七，他想象不出蔣七知道之后會作何反應(yīng)。如果是他自己，肯定會被嚇得魂飛魄散，從此再不敢合眼。

對于蔣七這個人，蘇聰?shù)亩x是古怪。初步接觸這三天里，他的話很少，總是靜悄悄地坐著，早早地睡，早早地起，上課，吃飯，保持緘默。

他就像個黑色的盒子，里面藏匿著某些深邃的秘密。

他正想著，一個人從他身后悄悄走上來，猛地一拍蘇聰?shù)募纭?/p>

蘇聰一回頭，見是高中時一個班的邊沁。

邊沁高中時跟蘇聰前后座，倆人關(guān)系比鐵還要鋼，不過現(xiàn)在邊沁在北校區(qū)的政史系，狼狽為奸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邊沁大大咧咧地往蘇聰對面一坐，兩人侃了一會兒，蘇聰就說到了昨天半夜里的怪事。邊沁聽著，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消失了，他的神情竟嚴肅起來，問蘇聰：“老蘇，你沒跟我八瞎吧？”

八瞎是東北話，就是編瞎話的意思。

蘇聰慍怒地瞪了他一眼：“我沒事跟你編這個干嗎？你愛信不信吧?！?/p>

邊沁往前湊了湊，忽然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壓低聲音說道：“老蘇，如果你沒看錯的話，你們寢室這個蔣七我看……”

話吐了一半，他突然打住，不說了。

蘇聰不耐煩了：“你到底想說什么呀？ ”

邊沁左右看了看，用幾乎是氣流般微弱的聲音說道：“我說了你可別害怕，依我看，這個蔣七他……活不長了?！?/p>

蘇聰嚇了一跳，罵道：“你小子別他媽瞎說話，跟你無怨無仇的，咒人家干嘛？”

邊沁一改方才嬉皮笑臉的模樣，板起面孔，正色道：“我給你講個事你想聽不？”

蘇聰看他一臉正經(jīng)，有點緊張起來，點點頭。邊沁清了清嗓子，便開始講了。

他講述的是這樣一件事：

高考前的半年，為了上學(xué)方便，邊沁搬到了離學(xué)校很近的爺爺家。復(fù)習(xí)很緊張，每天都要上晚自習(xí)，晚自習(xí)10點結(jié)束，他騎車回到爺爺家，已經(jīng)將近10點半了。

就在三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那天特別黑，風(fēng)很硬，他照常放學(xué)回來，騎著自行車穿過兩棟樓之間的小路時，忽然看到旁邊一樓的窗戶下邊，黑咕隆咚地坐著個老頭，老頭穿一身干凈的黑衣服，只有頭發(fā)是白的，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見他過來，還笑著沖他點了點頭。

當(dāng)時他也沒當(dāng)回事，騎著車就過去了，等回到家躺在床上才越想越不對勁，大冬天的，外面能有零下二十度，又這么晚了，怎么會有個老頭在外邊坐著呢？

結(jié)果，沒過幾天，他就聽說那單元一樓死了個老頭，樓前搭了靈棚，掛出了老頭的遺像，他路過瞄了一眼，照片上，正是那天晚上他看到的老頭，連笑容都一模一樣。后來聽人說，那老頭臨死前已經(jīng)癱瘓在床上一年多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連動彈都費勁兒，更別說跑到外邊坐著了。

末了邊沁問蘇聰：“聽明白了嗎？”

蘇聰木然地搖搖頭，沒反應(yīng)過來。

邊沁皺了皺眉頭，罵他：“真是豬腦子，我告訴你，每個人身上都有個魂兒，人快要死了的時候，魂兒就提前出來了，離了魂兒的人，表面上看起來可能跟正常人沒什么兩樣，會說會動，能吃能喝，可實際上，只剩下一副空殼啦！”

說到這，他停了停，然后盯著蘇聰?shù)难劬Γ朴频卣f道：“如果你昨天半夜里真的看到了另外一個蔣七，那一定就是他的魂兒，他的魂兒——走啦！！”

說完，邊沁長長地吐出口氣，重重仰在椅子的靠背上，蘇聰則舉著半個饅頭，愣愣地看著他，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蘇聰不是膽小如鼠之輩，但這個神神鬼鬼的靈異事件還真把他講害怕了。

他仔細回想了下蔣七這幾天的行為舉止，越想，就越覺得他身上的確有股子陰森森的尸氣。

難道，他的魂兒真像邊沁說的那樣，跑啦，并且，正好給他蘇聰看了個正著？

想到這，蘇聰?shù)念^發(fā)根開始一陣陣的發(fā)麻，仿佛無數(shù)只螞蟻頻頻搖動著觸須，在他的頭皮下亂糟糟地爬。

三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一結(jié)束，蘇聰就徑直向著寢室走去，他有點擔(dān)心那個蔣七真出點什么事。

穿過走廊來到寢室門前，蘇聰剛要伸手推門，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忽然發(fā)現(xiàn)蔣七正站在門里不到一米遠的地方，面對著房門，低垂著頭，紋絲不動。

蘇聰心里一驚，推開門問道：“你……站在這里做什么？”

蔣七抬起頭，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門背后：“我在照鏡子呢?！?/p>

蘇聰這才想起來，門背后掛著面鏡子。

繞過他進了房間，蘇聰斜靠在床上，上上下下打量起蔣七來。他個子不高，消瘦，臉色蒼白，嘴唇很薄，仔細看，左側(cè)的鬢角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肉瘤，東北人俗稱拴馬樁。

他對著鏡子，還在一聲不吭地照。

蘇聰越看越覺得他古怪，便問他：“你一天沒去上課，就在寢室里照鏡子？”

蔣七搖搖頭，朝蘇聰陰惻惻一笑：“怎么會，照鏡子又不像吃飯，不照會死?！?/p>

“那你怎么不去上課？”

“我在找些東西，這東西如果找不到，上不上課都沒什么意義了?！?/p>

“你找什么？我?guī)湍阏野伞！?/p>

“你能幫我嗎？你幫不了我?！笔Y七一張臉忽然扭曲起來，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齒，陰陽怪氣地說道：“我要找的東西就是我自己啊，我找不到我自己了，你看，鏡子里這個人不是我，越看越不是我，怎么看都不是我，我自己呀，丟啦……”

他的聲音逐漸尖利起來，像一簸箕的破碎玻璃，吱吱拉拉地劃著蘇聰?shù)亩摹?/p>

蘇聰緊盯著他，心猛地墜入了冰冷的湖底。

邊沁說他丟了魂兒，而他說他丟了自己，好像……說的是一個意思。

難道這世界上真有丟了魂的人，一陣恐懼撞擊了蘇聰。

如果真是那樣，眼前的就不再是蔣七了。這是一具掉了魂的空蕩蕩的軀殼，一具會四處走動的活尸體，而他的魂，就在不遠處游蕩著，某個夜深人靜的三更天，才會悄悄地，悄悄地，悄悄地回來……

四

晚8點，學(xué)校組織大一新生聽安全報告，主講人是學(xué)校的保衛(wèi)處處長，姓蕭。

蕭處長把近十年來學(xué)校附近發(fā)生的所有惡性案件都羅列了一番，碎尸的，變態(tài)的，形象生動，繪聲繪色，把一些小女孩的臉都嚇白了。大家害怕了，蕭處長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他最后總結(jié)道：“所以，在今后的四年里，你們晚上最好都給我乖乖地呆在學(xué)校里，沒事少出去瞎溜達，你好我好大家好，聽見沒？”然后公布了一個報警的內(nèi)線電話，就宣布散會了。

回寢室的路上，蘇聰看到黃省胖乎乎地走在前面，緊走幾步趕上去，把他拉到一邊。他覺得有必要把這些奇怪的事告訴黃省，這個蔣七現(xiàn)在古里古怪的，萬一真出現(xiàn)什么情況，多個黃省也好對付一些。

黃省聽完后，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他皺皺眉頭，沒有吱聲。

第二天，黃省找到輔導(dǎo)員王珩老師，要求調(diào)換一間寢室。王珩詢問緣由，黃省猶豫了片刻后吞吞吐吐地說道：“我覺得跟我住在一起的那兩個家伙，神經(jīng)好像都……有點問題?！?/p>

王珩老師還是比較負責(zé)任的，馬上跟學(xué)院的心理咨詢室聯(lián)系，找來一位心理學(xué)老師給蘇聰和蔣七做了個問卷測試，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蘇聰沒什么問題，而蔣七則嚴重得多，這位老師根據(jù)問卷結(jié)果，懷疑他有輕度的精神分裂癥。

不過他也強調(diào)說，由于沒有專業(yè)的檢測儀器設(shè)備，這僅僅是一種估測，并不能下結(jié)論，準確結(jié)果需要到專業(yè)醫(yī)院才能做出。

即便只是個不確定的說法，王珩還是吃了一驚。雖說現(xiàn)在高考的壓力太大，幾乎高中都有突發(fā)精神疾病的學(xué)生，但高考前一般都會有這方面的檢查，把關(guān)很嚴，原則上這類學(xué)生本校是絕對不會錄取的。

蔣七是怎么混進來的？

調(diào)出蔣七的檔案，王珩發(fā)現(xiàn)上面沒有任何有關(guān)精神疾病的記錄。王珩有點疑惑，難道是入學(xué)前后這段時間蔣七才發(fā)的病？

那他這個輔導(dǎo)員就難辭其咎了。

想到這里，王珩有些緊張起來。他馬上將情況向院里進行了匯報，學(xué)院隨即聯(lián)系了市里最大的精神疾病醫(yī)院——山南二院，準備對蔣七進行一次全面檢測。時間定在兩天后，也就是下周一，如果確診，學(xué)院預(yù)計會強制蔣七休學(xué)，直到他痊愈為止。

當(dāng)王珩通知蔣七時，蔣七直勾勾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把臉湊到他面前，壓低聲音兇狠地說道：“我沒病，你要不讓我上學(xué)，小心你的命?！?/p>

五

周日沒課，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滿天烏云翻滾著，雷聲悶聲悶氣。

蘇聰貓在寢室里看了一天周德東的《我遇見了我》，一本恐怖小說。

下雨天他懶得出門，連食堂也沒去，中午泡了袋今麥郎，挨到了晚上。

燈光黯淡，寢室里冷清，空曠，雨聲隔著窗，輕飄飄地響在外邊，像連綿不斷的嘆息聲。

整間寢室里就只剩下他和蔣七兩個人了。

黃省昨天上午就搬走了，他生怕蔣七半夜犯了病賞他一刀，落個非死即傷的悲慘結(jié)局。

蔣七從早到晚都沒有出門，他縮在自己的床上，蚊帳低垂，外面還拉了道白布簾子，捂得嚴嚴實實，沒有丁點兒聲音，蘇聰也搞不清他在里面做什么。

晚上7點半，雨停了，陰天，夜幕早早沉下，宿舍樓前的路燈在黑暗中亮起，一盞盞散發(fā)著幽白的光。

蘇聰推開窗，一陣潮濕的冷風(fēng)迎面打過來，他打了個寒噤。正想把窗戶重新關(guān)上，就在這時，他看到樓前七八十米遠外的一盞路燈下，一個人正籠罩在雪白的光暈里，朝他輕輕揮了揮手。

在濃重的夜色里，路燈的光亮顯得尤為醒目。

等看清那個人的樣子，蘇聰頓時感覺從尾椎骨竄起一股涼氣。

站在路燈下的，正是蔣七。

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那張臉，絕對是他。

蘇聰猛地一回頭，看蔣七的床，雪白的布簾隔絕了他的視線。

他回頭看看窗外，路燈下的蔣七笑著再次沖他緩緩招了招手。

蘇聰深吸了口氣，一把掀起了蔣七床前的布簾，頓時眼前一黑。

只見蔣七穿戴得整整齊齊，同樣是白襯衫，黑褲子，正蹲在床上，仰著臉定定地看他，開口說道：我都偷偷盯了你一天了，你沒發(fā)現(xiàn)簾子上有個小洞吧！說完他嘿嘿地怪笑起來。

蘇聰抑制住心頭的恐懼，看了看眼前的蔣七，又看了看窗外的蔣七，咬咬牙，隨即飛快地穿好衣褲，向樓下沖去。

他豁出去了，長這么大還沒見過人的魂呢，今天他倒要見識一下。

一口氣奔到宿舍門口，再看，路燈下空空如也，哪里有人。蘇聰急忙左右尋找，忽然看到正對著宿舍大門的甬路盡頭，一個黑影孤零零地站在暗處，再次向他招了招手。

等他沿著甬路狂奔到頭時，那個蔣七已經(jīng)站到了第四教學(xué)樓的門口，遠遠地看他過來，不緊不慢地進樓去了。待蘇聰追進樓里，早就蹤影全無了。

四教學(xué)樓一共六層，每層四個大教室，供學(xué)生自習(xí)之用。蘇聰發(fā)了狠，從一層到六層，逐間地找過去，結(jié)果除了驚擾了一雙雙看似發(fā)奮苦讀，實則郎情妾意的小情侶，其他一無所獲。

回到寢室，蔣七正坐在床上翻他的《我遇見了我》，見蘇聰進來，拍了拍手中的書，忽然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最恐怖的恐怖不在恐怖小說里，而就藏身在離你最近的生活里?！?/p>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蘇聰愣住了。他定定地看著蔣七，心里慢慢升騰起了一股涼絲絲的寒意。

這房間，這蔣七，這眼前的一切，詭異的氣息好像愈加濃重了。

蘇聰敏銳地感覺到，似乎什么地方跟以前比有些不一樣了。可具體是哪里呢？他一時又說不出。

六

蔣七被救護車直接拉到山南二院，結(jié)果與那位心理學(xué)教師的判斷相左，各項數(shù)據(jù)顯示，蔣七是個不折不扣的正常人。

那位老師怏怏地說：“我早說了嘛，問卷調(diào)查的準確率是很低的?！?/p>

相信科學(xué)，相信蔣七，系里關(guān)于蔣七精神病的傳言像中箭的小鴿子，紛紛墜落到地上。

傍晚，蘇聰在食堂里碰見了邊沁，再次同他探討起靈魂出竅的問題。邊沁友好地摸了摸他的頭，細聲細語地說道：“老蘇啊，說你是豬腦袋，你還真不辜負朕，上次那個故事我當(dāng)著我們班38個人差不多全都講過一遍，沒一個信的，就你對我好，支持我，鼓勵我，深信不疑，為了竭誠回饋你的單純與弱智，我再給你講個火星人昨天光臨我家的事吧，也是真事……”

蘇聰差點兒被氣得心肌梗塞，操起飯盤，把邊沁像個兔子似的攆出去二里地。

回到寢室，蔣七正坐在床上看書，兩條腿晃晃蕩蕩地從床沿上郎當(dāng)下來。蘇聰一怔，這還是他頭一回看到蔣七坦然地把自己曝露在燈光下，以前他通常都把自己藏在布簾后面。

蘇聰來到自己的床鋪前，坐下，左看看，右看看，有點兒無聊。他抓起桌上的太空杯，咕嘟咕嘟地牛飲了一氣，抹抹嘴巴，內(nèi)心莫名地焦躁起來，昨天晚上那種覺得哪里不對的異樣感覺沒來由地又泛上來了，后背涼颼颼的。

他偷偷地觀望著蔣七，蔣七頭也不抬地看書，始終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側(cè)對著他，像個塑料假人。

他看書的速度很慢，半天翻動一頁，紙張嘩的一聲脆響，然后又是半天的死寂。

嘩……嘩……嘩……

單調(diào)而蒼白的翻書聲，如同一根細長的手指，輕輕地摳撓蘇聰?shù)男摹?/p>

10點半，燈熄了，翻書聲驟然停了。

蘇聰躺在床上，聽到黑暗里蔣七在窸窸窣窣地脫衣服，片刻之后，歸于寧靜。

蘇聰睡不著，他把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有一個疑慮他仍百思不得其解，即便邊沁所說的什么魂丟了都是騙人的鬼話，可他看到的兩個蔣七，該作何解釋？

想來想去，蘇聰想不出個合理的解釋，腦袋里有點亂了。

“別瞎想了，睡覺吧?！?/p>

一個干癟的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

就在這一瞬間，蘇聰腦袋里轟隆一聲，全身的汗毛刷地一下全都豎起來了。

他一骨碌坐起來，沖著蔣七的方向大聲問：“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事？”

黑暗里那個聲音沉默了一下，又輕飄飄地傳來：“你在不停地翻身，人只有在有心事的時候才會翻來覆去，我說得沒錯吧?！?/p>

蘇聰不作聲了，但心里的疑慮卻層層疊疊地堆積起來。

他豎起耳朵，還想聽聽蔣七那邊的動靜，忽然，一陣睡意猛烈地襲來，仿佛撲天的巨浪排山倒海而來，瞬間把他淹沒了。

這睡意到來得毫無征兆，不大一會兒，蘇聰睡著了。

這時，蔣七的床嘎吱嘎吱一陣輕響，黑暗中，他緩緩地坐起身來……

七

早上蘇聰醒來，只覺得頭一蹦一蹦的疼，好像有幾條蚯蚓在額頭的靜脈血管里蠕動著。

蔣七的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見棱見角，人已不見蹤影。

第一節(jié)是現(xiàn)代漢語，大課，五個班一起上，二教的階梯教室里擠了將近二百人。

蘇聰縮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假寐，他最青睞這個位置，亂哄哄的課堂上，只有這個位置像個世外桃源。

坐在他旁邊的是二班的許建人，小眼睛，五大三粗，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就住在蘇聰斜對門的115寢室，黃省現(xiàn)在就搬到他們屋去了。

許建人捧著本《體育畫報》津津有味地看，到第二節(jié)，看完了，出于無聊，他自來熟地跟蘇聰聊起來：“同學(xué)你好，我認識你，咱倆打過球，你住102，咱倆斜對門，還算鄰居呢。”

可不到三分鐘，蘇聰就追悔莫及了，他發(fā)現(xiàn)這家伙原來是個話癆，一張嘴就再也停不住了，從奧尼爾說到李宇春，從火影忍者說到他家養(yǎng)的黑背狼狗，得波得，得波得，像個無限不循環(huán)小數(shù)。

蘇聰開始出于禮貌，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承著他，后來實在受不了，干脆趴在桌上裝起了睡覺。

一般人到這個地步也就點到為止了，誰知道許建人竟然湊過來推推他，關(guān)切地問：“嘿，你咋啦？”

蘇聰徹底被他打敗了，嘴里含糊地應(yīng)付道：“沒事，沒啥事。”

許建人忽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指著蘇聰：“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昨晚上生病了，而且挺嚴重的，是吧？”

蘇聰一愣，不知道他這話是從何說起。

許建人說：“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醫(yī)院了？”

聽他這么一說，蘇聰更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坐直了，詫異地問：“你說什么呢？說的是我嗎？”

許建人咧著大嘴，噴出一股大蒜的氣息：“怎么不是你，昨天晚上11點多，我上廁所，剛出門，正好看到你們寢室那個臉挺白的小子背著你急沖沖地往樓下去了，肯定是送你去醫(yī)院了?！?/p>

蘇聰腦袋嗡的一下，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問道：“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黃胖子跑我們屋來了，你們寢室不就剩你們倆人了嗎，不是你還能是誰？還有你身上這套李寧，出來進去的，我老看你穿。”

見蘇聰不吭聲，許建人有些不滿地嘟囔道：“你昨天晚上到底得啥見不得人的病了，還保密??？”

此刻的蘇聰已經(jīng)有點兒傻了。

按許建人的說法，昨天夜里他睡著了以后，蔣七曾背著他出去了一趟，而他自己對此卻渾然不知。

這件事，他越想越害怕。

八

蘇聰決定把窗戶紙捅破。

晚上一進寢室，他直奔蔣七，快步走到他面前開門見山地問道：“昨天晚上你搞了什么鬼？”

蔣七聞聽此言，猛地站起來，厲聲道：“你說什么？”

他的眼神異常兇狠，蘇聰心里一顫，底氣竟莫名其妙地泄了三分。

“你昨天晚上把我弄到哪去了？”

蔣七忽然間又恢復(fù)了慣常那種木木的神情。

“不懂?！?/p>

“別裝蒜，有人看到你昨天夜里背著我出去了。”

“哪有的事。”

“那你敢不敢跟那人當(dāng)面對質(zhì)？”

“好啊?！?/p>

“好，那你等著，我……”蘇聰怒火中燒，正要轉(zhuǎn)身去對門把許建人找來作證，突然，嘴里的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就在這一剎那，一件極為恐怖的事發(fā)生了。

他猛然發(fā)現(xiàn)蔣七鬢角的那個小小的肉瘤，也就是東北人稱之為拴馬樁的東西，不見了。

沒有任何切割的痕跡，那塊皮膚平整光滑，毫無瑕疵。

蘇聰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猛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蔣七，而是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跟蔣七長得一模一樣，但卻不是他。

幾天來，他總是隱隱的感覺哪里似乎有些不對勁兒，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

就是這顆毫不起眼的小小肉瘤。

他故做平靜地走出寢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撥通了學(xué)校保衛(wèi)處的直線電話。

他的兩條腿仍在抖個不停，后背一團黏濕，已經(jīng)被汗水打透了。

九

第二年新生入學(xué)時的安全講座仍是蕭處長講話，和去年差不多，他用力地揮著手，聲情并茂地講述了近十年來發(fā)生在學(xué)校里的兇殺案，嚇白了又一屆小女生們的粉面。

那天，在座的新生里有一個叫朱焰煒的中文系男生，他的業(yè)余愛好就是四處網(wǎng)羅素材，創(chuàng)作一些既吊人胃口又裝神弄鬼的懸疑恐怖小說，他對這個蕭處長講述的案例很感興趣，第二天上午沒課，他就跑到保衛(wèi)處，請求蕭處長給他提供幾個離奇的故事。

他的臉皮很厚，攆也不走，勸也不走，最后蕭處長簡直要抓狂了，只好同意給他講一個，只講一個。

朱焰煒拿出小本子，像個記者一樣聚精會神地坐在他面前，準備記錄。

蕭處長說，去年剛開學(xué)不久，你們中文系發(fā)生了一起謀殺案，兇手姑且也算做你們系的學(xué)生吧，叫蔣七，這個蔣七非常狡猾，整起案件謀劃得非常巧妙，差一點兒就被他逍遙法外了。

他的開場白引起了朱焰煒的興趣，他仰著臉期待地望著蕭處長，像一只等待喂食的小貓。

蕭處長大張旗鼓地喝了口茶水，說，這個蔣七來自鄰市農(nóng)村，家里條件不是很好，單親，母親早逝，父親又好賭，搞得家里家徒四壁。但這個蔣某很有韌勁，從小到大，成績一向優(yōu)異，去年高考以比較高的分數(shù)被我校的中文系錄取。但他的父親欠了一屁股賭債，被債主追得東躲西藏，也不知道聽誰說的，現(xiàn)在的高考錄取通知書可以賣錢，最高甚至能賣好幾萬，就動了心思。正好同村有一個姓王的考生，連續(xù)參加了三屆高考都沒有考上，精神上受了刺激，出了點問題，王家家境殷實，錢不缺，只想出個大學(xué)生光耀門楣，眼看希望就要破滅了，全家人都長吁短嘆地發(fā)愁呢，正在這時，蔣七的賭鬼父親找上門去，說要把兒子上大學(xué)的機會賣給他們，王家一聽喜出望外，當(dāng)即點頭同意，給了他兩萬塊錢。

那個王姓考生拿了蔣某的錄取通知書，又辦了個假身份證，然后他父母把王姓考生送到北京的一家整形醫(yī)院，按照蔣七的外貌為他整了個容，兩人原來的模樣就有些相似，再加上手術(shù)做得比較成功，幾乎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以致學(xué)校根本沒看出破綻。

朱焰煒停下筆：“這么說，上大學(xué)的實際上就不是蔣七，而是那個整容后同他一模一樣的王姓考生？”

蕭處長點點頭：“沒錯。”

朱焰煒興致高漲，他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個極不錯的素材，連忙追問道：“那后來呢？”

蕭處長繼續(xù)講下去，他說，那個蔣七多年來最大的夢想就是考進大學(xué)，逃離這個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家的家，得知自己辛苦得來的上學(xué)機會竟然被父親賣給別人，絕望之下，性情大變，心理也有些扭曲。

臨近開學(xué)，看到熟識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喜滋滋地為入學(xué)做準備了，蔣七更加焦躁不安，他突發(fā)奇想，想到那個冒名頂替他上學(xué)的王姓考生現(xiàn)在和他相貌酷似，如果他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再替換回來，應(yīng)該沒人能察覺出來。

就這樣，他動了殺死那個王姓考生取而代之的念頭。

他偷偷來到市里，在學(xué)校附近找了間民房住下，買了套和假蔣七同樣的衣裳。開學(xué)第三天的夜里，他從廁所的窗戶潛入宿舍樓，打算先摸一下寢室里的情況，結(jié)果被一名姓蘇的學(xué)生發(fā)覺，逃走。

次日，他聽說學(xué)校要對王姓考生進行精神疾病的鑒定，如果確定，可能會對王姓考生做休學(xué)處理。如果這個王姓考生被休學(xué)，他的大學(xué)夢自然也就宣告破產(chǎn)。他只好在檢查前行動。臨檢查的前一天晚上，他將與王姓考生同寢的那個男生引出，混進寢室，將王某勒死，把尸體藏在床下，然后照常上課。此后幾天，同屋的蘇姓學(xué)生并沒有發(fā)現(xiàn)。

由于擔(dān)心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蔣七一直尋找機會拋尸，但學(xué)校里人多眼雜，要將尸體獨自運出去而不被發(fā)現(xiàn)很不容易。于是蔣七想出一個有些鋌而走險的主意，一天深夜，他把安眠藥研磨成粉末放在同寢室蘇姓學(xué)生的水杯，趁其熟睡，將尸體扮做他的樣子背出校外，掩埋在學(xué)校墻外的一片荒地里?？梢哉f這一切他都做得十分隱秘，幸虧那個蘇姓學(xué)生細心把他識破了，否則現(xiàn)在這個蔣七很可能還在學(xué)校里讀書呢，誰會知道他是個殺人犯？

最后，蕭處長說，這個案子的影響很大，當(dāng)時市里的報紙都登了，很多媒體都轉(zhuǎn)載了，網(wǎng)上也有，題目好像叫《萬元買錄取通知書頂替入學(xué)，大學(xué)新生殞命校園》，你要有興趣可以找來看看，最后，祝賀你能寫出一則好看的小說。

說完，他看看手表，就把朱焰煒委婉地攆出來了。

此后三天，朱焰煒網(wǎng)也不上，三餐泡面，連女朋友的信也不回了，窩在寢室里潛心創(chuàng)作一篇題為《如影相隨》的故事，寫到恐怖的地方，自己都嚇得渾身發(fā)冷。

到第三天晚上，他終于把這個故事寫完了，那天的月亮出奇的好，出奇的亮，房間里充滿了銀灰色的月光。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稿子，伸了個懶腰，滿意地睡了。

后半夜，他突然無緣無故地醒了，一睜眼睛，差點叫出聲來。

一個人正站在窗臺前，低著頭動也不動，仿佛在全神貫注地看著什么東西。

朱焰煒仔細一看，他手里拿著的，正是自己剛剛完成的小說稿。

這個人面目陌生，他根本就不認識。

他壯起膽子，聲音顫抖著問了聲：你是誰？你在干什么？

那人轉(zhuǎn)過頭，在月光下嘿嘿一笑，聲音干干地說道：“沒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小說里把我寫成了什么樣子。”

月光打在他身上，他穿著黑褲子，白上衣，嘴唇薄薄，臉像紙一樣白。

選自《懸疑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