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蕙
夜半。王蘭芳將窗戶關(guān)上,從枕頭下面掏出有些殘舊的唱本。這唱本,是出生蘇州梨園世家的外婆留給她的,外婆曾對她寄托了全部的希冀。幾十年了,只要想起外婆,王蘭芳就會把唱本拿出來。讀得興起時,便仿戲臺上的人兒,將衣袖當(dāng)水袖,五指成蘭花狀,小聲哼著柔媚的曲子,一圈又一圈地在室內(nèi)走著碎步。
父母在隔壁聽見,直嘆氣。愛唱戲的王蘭芳,是老兩口的心病。如果說她長得丑嫁不出去,也就算了。偏偏王蘭芳個子高挑,兩條長辮子滑滴滴的,眼睛看人時能甩得出水來,像極了晏溪河邊那口幽深水井。
二十二歲的大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齡,卻還賴在娘家,時間長了,街坊鄰居難免有閑話,這讓愛面子的老兩口覺得有些丟人。
在梨木街,二十二歲的女子,大抵已結(jié)婚生子,挑挑揀揀的,也基本上有了主。尤其是七月七的晚上,年輕男女都借著“乞討節(jié)”名義,在晏溪河邊,三里古路,約會,聊天,不時傳出的笑聲,將“月上柳梢頭”的意境勾勒得朦朦朧朧。
王蘭芳曾經(jīng)喜歡過鄰村的一個小伙子。她以為他倆會像戲文里唱的那樣,淡掃蛾眉晚添香,說盡千秋萬古情。
小伙子對此不以為然,連笑幾聲后,說:“你是梨木街的女人,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娘希望我們結(jié)婚后能立即抱上孫子?!?說完,丟下目瞪口呆的王蘭芳,夾起書本去了學(xué)校。
梨木街的女人怎么啦,難道一輩子就得早上圍著公婆轉(zhuǎn),中午圍著灶臺轉(zhuǎn),晚上圍著男人轉(zhuǎn)嗎?王蘭芳發(fā)誓,哪怕嫁不出去,也不要這樣的日子。
文工團(tuán)的大篷車開進(jìn)了梨木街。雖然極少有人聽得懂臺上角兒唱的詞,男女老少們依然將臨時搭建的戲臺子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每個人的臉都興奮得紅撲撲的,仿佛被涂抹上了喜慶色彩。
幾天下來,王蘭芳摸清了那個青衣、小生一擔(dān)挑的臺柱子名叫李一葦。知道他喜歡一身白衣白褲,知道他是寧波人,知道他在老家早已娶妻生子。
王蘭芳悠悠地嘆了口氣,從此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老槐樹下,只聽一個人的戲。當(dāng)夜風(fēng)送來或高亢或委婉的聲音時,她的嘴唇便也依著節(jié)奏一張一合,直聽得最后一個音符滑進(jìn)月亮,身子還立在樹下不動。
最后一個晚上,王蘭芳正要回轉(zhuǎn)身,空中隱隱傳來一陣壓抑的唱腔,其旋律纏綿哀怨極盡相思,聽得王蘭芳的兩眼蓄滿了淚水。
沿著晏溪河尋去,只見一個白衣小生臨風(fēng)而立,唱出一段梨木街人從未聽過的詞:“想著她眉兒淺淺描,臉兒淡淡妝,粉香膩玉搓咽項。翠裙鴛繡金蓮小,紅袖鸞銷玉筍長。不想呵其實強(qiáng)!你撇下半天風(fēng)韻,我拾得萬種思量?!?/p>
呀!這不是夢中的張生么?王蘭芳裊裊婷婷,吐氣如蘭:“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yuǎn)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p>
四目相對,情引眉梢。許久,李一葦輕語:“露重,回吧。明晚我們就到摹云莊演出了,你要來哦?!?/p>
捧著唱本,王蘭芳做了一夜的夢,夢中全是白衣飄飄。
王蘭芳趕到摹云莊時,戲臺前空空如也,惟有暗的夜,像張開的網(wǎng),無邊無際。
一雙溫?zé)岬拇笫指采w在王蘭芳的肩上:“劇團(tuán)被另一個村臨時請去,怕你不知,一直在這兒,等你?!?/p>
王蘭芳一驚,旋即轉(zhuǎn)過身,將淚臉埋進(jìn)李一葦?shù)膽牙铩?/p>
“帶我走,李郎?!?/p>
“戲里的生活永遠(yuǎn)是虛幻的,我一個常年漂泊在外的人,只怕承擔(dān)不起你這份情意。況且我在老家……”
王蘭芳用手捂住他的嘴,說:“我不管,只想跟著你去流浪,只想與你對戲文。”
有腳步聲響起。李一葦試圖推開王蘭芳,卻被她緊緊地?fù)е路鹨凰墒炙蜁А?/p>
手電筒的光落在兩人的臉上。
“臭婊子,把這對狗男女綁了押到大隊去?!币粋€熟悉的聲音在王蘭芳的耳邊炸響。
王蘭芳將李一葦推開:“快走” ,然后撲到那人面前,死死地拽著他的衣襟,說:“從前都是我不好,你要打要罵沖著我來,不關(guān)他的事,是我勾引他的?!?/p>
第二天,王蘭芳胸前掛著一張寫有“我是破鞋”的牌子,被反綁著雙手從摹云莊一直押回到梨木街。一路上,王蘭芳不停地唱著戲,尾隨在后面的人都聽不懂,卻都覺得她比戲班子里的任何人都唱得好。父母氣得躲在屋里,任誰敲門也不開,讓來人捎話給王蘭芳,說只當(dāng)從未生過她這個姑娘。
第三天,王蘭芳不見了。有人說半夜起來小解時,看到那個唱戲的白衣小生帶著人將王蘭芳搶走。還有人說看到王母娘娘從天上降下,將王蘭芳帶到天上去了,因為天上缺個戲神。
許多年過去,梨木街的上空再也未出現(xiàn)天籟般的唱腔。
這天傍晚,王蘭芳的父母路過八字橋時,見幾個調(diào)皮的男孩子圍著一個描眉涂紅唇的女人,在呼朋喚友:“女瘋子還會唱戲啊,快來聽快來聽。”
紅衣女人整整衣襟,翹起蘭花指,一段揪人心的唱詞從唇中緩緩?fù)鲁觯骸澳闹烂烽_有信,人去越遙;憑欄凝眺,把盈盈秋水,酸風(fēng)凍了?!?/p>
聲音是如此熟悉,再細(xì)看女瘋子的模樣,那眉眼不正是他們失蹤多年的蘭兒么?二老上前抱住她,老淚縱橫。
王蘭芳抓住父親的衣襟,兩眼放光,說:“我的李郎,他還在摹云莊等我喲。噓,別說話,聽,他正在樹下聲聲喚奴家。”
說完,頭也不回,疾步遠(yuǎn)去。暮色四合中,王蘭芳的父母站在發(fā)亮的青石板路上,沒有了方向。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