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爾
那位做生意的朋友批評我:你讀了太多西方人寫的、對印度充滿偏見的書。這么說對我并不公平。他認為正確、值得一讀的書,我讀過不知多少本。況且,在一種非常特殊的層次上,印度一直存留在我童年生活的背景中。我外祖父來自印度。但他從不曾向我們描述這個國家的山川文物,因此,對我們來說,印度并不是真實的——它只不過是存在于特里尼達這個小島外面的茫茫太虛中的一個國家。離開印度后,它跟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那個國家——透過“戈蘭奇出版社”(Gol-lancz)和“艾倫與安文公司”(Allen and Unwin)出版的許多立論“正確”的書籍,以及《特里尼達衛(wèi)報》(Trinidad Guardian)刊載的發(fā)自印度的電訊——實在連接不起來。在我心目中,印度依舊是一個特殊的、與世隔絕的地方;它哺育過我外祖父和其他出生在印度、以契約勞工身份來到特里尼達的鄉(xiāng)親。但即使是這段歷史,后來也湮沒在茫茫太虛中(就像印度這個國家),因為在這些人身上,我們看不到賣身契約留下的痕跡,甚至看不出他們當過勞工、干過苦力活。
如今。回想起特里尼達島上的童年生活,我頂記得一位老太太。她是我母親娘家的朋友,皮膚白皙,滿頭華發(fā),平日喜歡穿金戴銀,顯得十分闊氣。她只會講印地語。她那優(yōu)雅的舉止言談,配合她丈夫的翩翩風采——他唇上留著濃密、花白的八字胡,身上總是穿著一套纖塵不染的印度服裝,個性卻十分沉默,跟他妻子的聒噪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開始,就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我心目中,這對夫婦簡直就是高不可攀的外國人,雖然他們跟我們家非常親近,平日往來十分密切(他們經(jīng)營的那間小鋪子,就在我外祖母的商店附近)。他們來自印度。這樣的出身和背景賦予他們一種神秘而迷人的魅力,但這份魅力到后來竟也變成一種障礙。他們漠視特里尼達——不,應該說,他們自絕于特里尼達;這對老夫妻根本不想學英文,而英文正是孩子們?nèi)粘J褂玫恼Z言。老太太嘴里有兩三顆金牙。因此。人人都管她叫“金牙婆婆”(Gold Teeth Nanee)。這個混合美語和印地語的稱呼顯示,她所屬的那個世界,如今已經(jīng)漸漸消退,隱沒了。金牙婆婆一輩子沒生養(yǎng)過兒女,也許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她常來我們家走動,在孩子們面前扮演祖母的角色。這份苦心并沒得到回報。大伙兒還是不怎么喜歡她。此外,她老人家還有一個缺點:貪吃,就像一個小孩,常常不請自來,到我們家吃飯。你若想整她老人家,很簡單。只要拿一塊巧克力通便劑請她吃。有一天,她在我們家發(fā)現(xiàn)一大玻璃杯看起來像那乳的東西,二話不說,拿起來就往嘴里直灌,一口氣喝個精光,結(jié)果卻生病了,躺在病榻上。她老人家終于懺悔了——但她那種悔悟聽起來卻像是責備。原來,她喝了一大杯白顏料。令人訝異的是,她老人家竟然硬著頭皮把它嚼光,眉頭也不皺一下。在飲食方面,金牙婆婆倒是喜歡嘗新。充滿實驗精神,可一點都不像印度人。這個恥辱一輩子跟隨著她。直到她逝世那天。就這樣,一個“印度”在我們眼前垮掉了。長大后,我們搬進城里,而金牙婆婆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漸漸縮小了,貶低了,變成一個古怪的鄉(xiāng)下老太婆,不值得我們交往。那時她的世界顯得那么遙遠,那么的充滿死亡氣息,然而,事實上,時間并沒把我們跟她老人家分開。
我還記得一個名叫巴布(Babu)的人。他也留八字胡。個性十分嚴肅、沉默,平日不言笑,一如金牙婆婆的丈夫。在我外祖母的家庭中,巴布占有一個特殊的位置。他也是在印度出生,但他為什么會待在我們家。獨個兒居住在廚房后面的一個房間里。到現(xiàn)在我還不明白。我們小時候居住的那個世界實在很窄小、閉塞。關(guān)于巴布,我只知道他出身武士階級(Icsha-triya)。如今,這個雄赳赳的大男人,每天黃昏卻孤零零蹲在陰暗的房間里。給自己弄一頓簡單的晚餐——搟面,切菜,做一些在我心目中只有女人才應該干的活兒。難道,這位印度武士也當過勞工?在我們小時候,這是準以想像的,但后來卻被證實了,只不過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不在乎這種事情了。我們已經(jīng)搬家,外祖母要找人幫我們挖一口井。巴布從他繼續(xù)居住的那個小房間來了。井越挖越深。巴布乘坐吊床進人井中,把挖掘出來的泥土堆放在吊床上,讓人們拉上去。有一天。吊床沒有運載泥土上來。巴布挖到了石頭。最后一次。他搭乘吊床回到地面上,隨即收拾行囊,返回他來自的那個太虛幻境中。往后。我再也沒看見過他。偶爾看到板球場邊緣那個深洞,我才會想起這位印度武士。井口已經(jīng)鋪上木板。但每回看到精力過人的守場員奮勇追逐邊線球,我就會感到心驚肉跳。生怕他們一腳踩進坑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