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為裳
一名字
十三中的第一天,安卡就出了一次丑,得罪了一個人。
拿著老師手寫的同學(xué)名單到班級點名,蔣曉完,還有叫這名的?這話本來是安卡心里想的,誰知道順嘴就溜了出來。同學(xué)們面面相覷,不一會,一個女孩直直地站了起來,硬硬地說:“找本字典補補課再來丟人好不好?我叫蔣曉浣,浣溪沙的浣。”
安卡這才看清“完”字的一邊還有龍飛鳳舞的三點水。他撓了撓腦袋說:我說不能有人叫這么不靠譜兒的名字嘛!”蔣曉浣揚了揚臉說:“我覺得你的名字也不怎么靠譜,很像狗名?!蓖瑢W(xué)們哄堂大笑。
安卡有些惱怒,好歹我也是班主任新任命的大班長,也算是一級領(lǐng)導(dǎo),你蔣曉完,不,蔣曉浣,這不是挑戰(zhàn)權(quán)威嗎?安卡心里卻有些疑惑,這女孩似曾相識,自己不是多情種子,不會玩賈寶玉那一套。嘴上卻說:“蔣曉浣,算你狠。”
更讓安卡郁悶的是冤家路窄,排完座位,這位蔣曉浣同學(xué)恰好坐在他的前面。一根高高吊起的馬尾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很懷疑這樣下去,三年的高中沒上完,他就得老花眼。
讓安卡郁悶的事還在后面。一向以文學(xué)青年自居的安卡興沖沖去校園文學(xué)社報道時,一眼看到了蔣曉浣。更暈的是,蔣曉浣居然是文學(xué)社社長。旁邊的同學(xué)說:“知道糖果公主不?她就是?!?/p>
原來她就是那個出了一本書的才女作家啊。安卡看著忙忙碌碌做登記的蔣曉浣,心想:自己的文學(xué)夢想未必就讓這丫頭給扼殺到搖籃里了?
蔣曉浣忙完手里的活,看了安卡一眼,很輕蔑地說:“把你知道的作家說說。”
安卡知道池莉就差點讓蔣曉浣咬掉舌頭的了,他居然還知道王安憶和川端康成。蔣曉浣眼一瞟,說:“那也不行,就是你知道章子怡,我也不能讓你進文學(xué)社?!痹捯怀隹?蔣曉浣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安卡偷偷捂嘴笑:沒文化那人指不定是誰呢?他一抬眼,碰到蔣曉浣憤怒的目光,他舉手投降,說:“社長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宰相肚里能撐船,不會因為私人恩怨就把我擋在崇高的文學(xué)殿堂門外吧?”
事已至此,蔣曉浣倒不再說什么了。
事情變得很奇怪。在班級,安卡領(lǐng)導(dǎo)蔣曉浣;在文學(xué)社,蔣曉浣領(lǐng)導(dǎo)安卡。兩個相互看不順眼的人,卻不得不在安定團結(jié)的旗幟下精誠合作。
二撞衫
多久,安卡又在蔣曉浣面前丟了一次丑。學(xué)校的國慶節(jié)征文安卡的文章得了個三等獎。學(xué)校要舉行頒獎典禮。安卡特意在鏡子面前照了一小時四十八分,頭發(fā)弄得濕濕的,最搞怪的是穿了一套很不著調(diào)的海水藍休閑服,遠遠看去像個油漆桶,大號的。室友大熊上下打量了安卡幾秒鐘后,很鄭重地說:“哥們兒,你入了丐幫了,打扮得很講究啊!”安卡很臭美地說:“那是,好歹咱也一文化名人。”那口氣很像他是文豪巴金或者是魯迅,最“次”也弄一個大島健三郎。
可是,安卡在頒獎典禮上一現(xiàn)身,就有點懵了。蔣曉浣同學(xué)居然穿了跟他的休閑服一模一樣的海水藍連衣裙。大熊又用他的小三角眼打量安卡說:“哥們兒,你行啊,情侶套都穿得出來?蔣曉浣都拿得下來?”安卡瞄了一眼旁邊擠眉弄眼的同學(xué),心想:緋聞就是這么鬧出來的吧?他說:“知道啥,這叫名士風(fēng)流。”話音未落,安卡的目光就碰上蔣曉浣刀子一樣的目光,安卡吐了吐舌頭,乖乖坐下。蔣曉浣面無表情地說:“散會等我,找你有事?!贝笮芮那呐堪部ǘ呎f:“佳人有約啊!”安卡瞪了大熊一眼:“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人家蔣曉浣可是一等獎,安卡一身海水藍站在蔣曉浣身邊拍照時,恨不得撕掉那身破衣服。老媽什么眼光嘛,買這種顏色的衣服都能撞衫!蔣曉浣瞥了安卡一眼又一眼,臉上汪了一股水似的。
出了大禮堂,安卡就往寢室跑,想趕快換掉這身該死的海水藍。沒跑出十米遠,就聽到蔣曉浣撕云裂帛的喊聲。他站下,轉(zhuǎn)身,無奈地等蔣曉浣跑到跟前,說:“老大,就算我穿錯了衣服,也罪不至死吧!再說了,許你穿海水藍的裙子,就不許我穿海水藍的褲子?”
蔣曉浣瞇著眼看了安卡十秒鐘,馬尾辮在肩頭掃來掃去,說:“我有那么小氣嗎?我惹著你這名士了嗎?”安卡突然就很想笑,說:“蔣曉浣同學(xué),你說咱倆是不是很有緣份啊,握個手吧!”蔣曉浣拍掉他伸過來的手,說:“你去換衣服,然后我有事跟你商量?!卑部ㄒ粨P頭:“為什么不是你換?”
蔣曉浣說:“那好,咱們就這樣在校園里走,把‘緋聞弄成頭條咋樣?如果你真不在意班主任找你聊天的話?!?/p>
安卡手插在兜里,很帥很酷地對蔣曉浣說:“你無恥的樣子很有我當年的神韻。”說完,跑步回寢室換衣服。換了白色的運動衣褲出來時,心里莫明地有點甜。
三話劇
曉浣要跟安卡商量的是文學(xué)社打算排一出小話劇。她說:“不如你來寫劇本吧?”安卡雪人一樣愣在那里:“我……不行吧?”
蔣曉浣盯著安卡看:“沒自信?”
安卡很受不了一個女孩子那樣輕蔑地問:“既然‘組織上信任,那我就不推辭了。不過,說好了,到時候,你可要幫我。”這回主動伸出手的是蔣曉浣:“沒問題?!眱芍皇謩倓偱牡揭黄?安卡就看到后面大熊鬼鬼祟祟的影子。他輕輕地笑了,這個大熊倒真的很有做娛記的潛質(zhì)嘛。
寢室里的哥們兒逼安卡老實交待如何把智慧與美貌并重的蔣曉浣給征服時,安卡的腦子里卻迎風(fēng)招展地飄著兩個碩大的字:話劇。他哪知道什么叫話劇啊,他只知道《雷雨》和《羅密歐與朱麗葉》是話劇。完,自己腦子里那點文學(xué)知識還真不夠用,你說這蔣曉浣她安的是什么心啊?會不會在暗處憋著看他安卡的笑話呢?不行,我得努力證明一下自己,我可不是繡花枕頭,我是很酷很帥很有才的全能選手安卡。
那晚,安卡在夢里,稿子雪花一般落下來,隨著稿子落下來的還有鮮花和掌聲,還有蔣曉浣豎起的大拇指,她無比敬仰地說:“安卡,你太有才了?!?/p>
安卡的臉很疼,他睜開眼,擦了一下嘴邊的哈喇子,便看到大熊的一張肥臉,大熊說:“老大,做夢娶媳婦了吧?樂得那叫一個開心?!?/p>
凌晨三點,安卡索性起床,鋪開稿紙寫話劇。從生活出發(fā),寫青澀的校園生活吧。還挺順利,四幕話劇,三千字,早晨六點寢室里人聲鼎沸時,安卡收工了。
他熬了三小時的劇本讓蔣曉浣一分鐘就給否了。她說:“文以載道,你這話劇排出來,想說明啥問題?”
安卡自己看了看那疊稿子,心里佩服得不行,還是人家蔣曉浣,不愧為少女作家,到底是站得高看得遠。他說:“好,我推倒重來?!?/p>
可這一推倒,就像倒了多米諾骨牌,安卡在寫了第七稿之后,簡直是有點茶不思飯不想,憔悴得一塌糊涂。大熊也替安卡長吁短嘆,這喜歡才女有啥好處,要像劉翔跑得那么快才能緊跟著人家后面……
班級里一群女生憐香惜“班”惜起安卡來。她們說:“班長,你別練得走火入魔了。咱不做文豪,還可以做IT精英。”
安卡看了那些同情他的女生一眼,又埋頭寫劇本了。這次他寫的是自己鄰居的一位姐姐,在遭遇車禍后,在同學(xué)們的幫助下堅持讀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學(xué)。
稿子第八次到了蔣曉浣手里,安卡的心怦怦直跳,手心里直冒汗,他想:這次還不行,真的算了,犯不著跟一個丫頭斗氣不是。
安卡看著稿紙在蔣曉浣的手里嘩啦嘩啦翻過,不對,沒下雨,怎么稿紙上洇出一團?
蔣曉浣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說:“真感人,就它了?!笔Y曉浣轉(zhuǎn)身走出很遠,安卡都沒反應(yīng)過來,他喂喂地喊蔣曉浣,說:“我不是做夢吧?”
蔣曉浣轉(zhuǎn)過身來,笑吟吟地說:“大編劇,你是千里馬,我就是伯樂?!?/p>
四流年
曉浣還真是走的才女路線,她領(lǐng)銜主演殘疾姐姐,演練一場哭一場。每次蔣曉浣哭,安卡都有些手足無措,他說:“流這么多淚,水土流失,我請你吃草莓冰淇淋吧!”
蔣曉浣吃冰淇淋時,又是那個簡單快樂的女生了。安卡說:“《紅樓夢》劇組選秀,你不去,有點可惜?!笔Y曉浣白了安卡一眼,要了第三個甜筒。安卡說:“你看你看,哪點像出了書的少女作家嘛!”蔣曉浣踩了安卡一腳,“我就討厭假模假樣的裝,你知道我為什么把寫劇本的重任給你了嗎?就是想壓壓你的氣焰。知道幾個作家了不起啊?當班長了不起啊?數(shù)理化好了不起啊?”
安卡的嘴巴張得可以吞掉一只箱子。他說:“蔣曉浣,你真夠陰的?!?/p>
蔣曉浣滿不在乎地舔了口冰淇淋,說:“雖然目的差了點勁,可效果不錯啊。我這不把你打造成全校女生仰慕的大才子了嘛?”
晚霞透過玻璃窗落到蔣曉浣的身上,蔣曉浣身上穿的恰好是那條水藍色的連衣裙,長長的頭發(fā)編成了兩條麻花辮,顯得清純又可愛。安卡說:“我說句話你別生氣,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覺得有些面熟。”
蔣曉浣的目光飄向了麥當勞店鋪的步行街上,步行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像一些落到光陰里的音符。她說:“安卡,你真的沒認出我來嗎?”
安卡的心一顫,一下子想到開學(xué)見第一面時的感覺。這個女孩似曾相識的。他舔了一下唇,說:“你……”
蔣曉浣低下頭,白皙的脖頸上有一條不太清晰的疤跡。
“你是王夢?”
蔣曉浣抬起頭時,眼里全是淚。她說:“你知道我出那本書時為什么叫糖果公主嗎?就是因為從前……”
安卡想起了三年級時,蔣曉浣,也就是王夢,是個沉默寡言的女孩。雖然長得像洋娃娃,但是拒絕說話,拒絕跟同學(xué)們一起玩。沒幾天,班里的同學(xué)就都欺負她,不理她。只有安卡,在別的同學(xué)欺負她時會挺身而出幫她。
后來,安卡聽在學(xué)校做老師的媽媽說,王夢在從前的學(xué)校里被同桌從臺階上推下去過,正好脖子劃到一只汽水罐上……安卡偷偷看王夢,果然在她的脖子上看到一道疤。
從那天起,安卡每天都給王夢帶一把水果糖,他說:“送出去,你就會交到朋友?!蓖鯄粜⊥米右粯拥难劬锏谝淮伍W動著光芒,那光芒安卡一輩子都忘不了。后來,王夢的臉上有了笑容,可是,沒多久,她就轉(zhuǎn)走了。
安卡說:“可是……可是你叫蔣曉浣?!?/p>
蔣曉浣擦了擦臉頰上的淚,說:“我媽跟我爸離了婚。我去了另一座城市,我的繼父給我取了新名字??晌乙恢倍纪涣嗣刻旖o我?guī)堑哪猩?/p>
從麥當勞出來時,安卡牽住了蔣曉浣的手,他說:“我很高興看到你變成現(xiàn)在這樣子,自信又陽光?!?/p>
蔣曉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老實交待,是不是沒看過我寫的那本書?”安卡很酷地說:“我就等著某人送我,求著我看呢。本人走的也是文豪路線……”
蔣曉浣的腳照準了安卡的腳踩過來,安卡一閃身,躲掉了。
兩個人恍然間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最初快樂純真的時光里。
五演出
管大熊再三追問安卡為什么看蔣曉浣的目光像粘了糖似的,安卡都沒有說他們從前的事。他說:“劇作家哪能跟小演員一般見識?!闭f這話時,他的嘴角是向上翹,眉毛向下彎的,一副幸福的樣子。
蔣曉浣對劇本做了最后的修改,首演定在十一月一號。演出前,安卡比蔣曉浣緊張多了,不停地在后臺走來走去,他問蔣曉浣:“這戲真的有深度嗎?”
蔣曉浣從兜里掏出一把糖,“來,吃粒糖,會增加你的自信哦?!卑部▌兞艘活w放進嘴里,酸酸甜甜的,他想:時光真是一只最奇妙的手,它能把一個那么寡言少語的女孩鍛造成這樣陽光自信的女生,而自己依然會遇到她……
演出那是相當?shù)爻晒?以至于安卡糊里糊涂被推上臺謝幕時還像是做夢一樣。他九十度給大家鞠躬,聽到自己說:“是先有了伯樂,而后有千里馬的?!甭牭脚_下如雷般的掌聲,他回頭找蔣曉浣,一束綠光正打在她身上,一身白裙的蔣曉浣美得像天使,她眼里有隱約的淚光。
他走過去,悄悄握住糖果公主蔣曉浣的手,說:“我們好像又撞衫了?!笔Y曉浣看了一身白衣的安卡,瞇著眼睛,很驕傲地說:“騎白馬的也不一定就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p>
安卡笑了,一如當初他送給她糖果時的純真。還好,在長長的歲月里,他們彼此都找到了幸福的秘訣,那就是努力向上生長,保持陽光心態(tài)。
后來,安卡不止一次問蔣曉浣,為什么明知道他是糖果哥哥,還那樣為難他?蔣曉浣歪著頭想了想,說:“在征服敵人之前,一定要先打消他的囂張氣焰,還有,過于自信,也是錯?!?/p>
安卡做仰天長嘆狀:“我的神哪,蔣曉浣是你派來管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