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先在電視上看到我大哥的。他帶著大約有幾十人的政府考察團來此考察經(jīng)濟發(fā)展?fàn)顩r,據(jù)說還要和幾個城市簽訂經(jīng)濟合作意向書。由于他所任職的那個城市是國家最重要的石油之城,聞名遐邇,舉足輕重,這里又是他的祖籍和家鄉(xiāng),所以,他的來訪在這里也引起了相當(dāng)?shù)闹匾?。他的形象首次出現(xiàn)在本地的電視新聞上……我認真地端詳了我大哥的長相,他身材魁偉,紅光滿面,比我二哥的臉圓了一些,也光潔好多,頭發(fā)雖然略顯稀疏,但沒拔頂,而且烏得很黑。像所有的官員一樣,在這樣公眾的場合,他總是微笑著。這是官員特有的寬懷大度的笑容。
我堂姐趴在我奶奶耳邊喊道:“奶奶,看,看,那個笑的,那是你大孫子其安,市長,咱們衛(wèi)家的人,市長!”
我奶奶眼睛不太管用了,她湊近電視,哆哆嗦嗦伸出手,去摸熒屏上的那個微笑的胖子,但是,胖子一下子消失了,鏡頭轉(zhuǎn)換,是本地的市長在微笑。我奶奶喃喃地說:“是小三子嗎?”
我堂姐說:“什么小三子,是咱家的其安,市長!哎呀,不是其安了,又一個市長……”說話間,鏡頭拉遠了,人影變小了,兩個市長坐在沙發(fā)上,都現(xiàn)出大人物般親切笑容。
我奶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按在熒屏上,把他們給遮擋了。我侄子衛(wèi)冕很不耐煩地大嚷:“讓開,快讓開!”
堂姐趕忙把奶奶拉過來,但是,這則新聞過去了,熒屏上出現(xiàn)了寬闊的江面和一艘救撈船,電視播音員報道前天一艘超載的船失事的情況,六人淹死了,十三個人失蹤,救撈船正在打撈尸體和尋找失蹤者。
我大哥歸來的消息,把我們一家人空前地團結(jié)起來了,全家人都聚在我二哥家看電視,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我二哥一大早從報紙上得知本地官員會見某市市長衛(wèi)其安的消息后,就讓我把衛(wèi)家的人都聚到他家來,準備在電視上親近我大哥久違的尊容。我打了出租車,扶著我父親上樓時,我堂姐和我奶奶已先到了。我二哥很興奮,好像要辦什么喜事兒似的,和章一蘭在廚房忙著沏茶洗水果,我侄子衛(wèi)冕竟然表現(xiàn)出少有的莊重得體,他蜷在沙發(fā)上,手里掐著那張報紙,眼盯電視,等待著六點的本地新聞。只有我二嫂唐玉華沒有到場,我二哥和她離了婚,盡管他是衛(wèi)冕的母親,但現(xiàn)在她已不是衛(wèi)家的人了。
這則短暫的新聞過去之后,大家對別的都沒了興趣,就關(guān)了電視。我奶奶嚷著要回去,說:“那不是小三子,我送小三子走的時候,火車站上全是人,打著紅旗,敲著鼓,小三子跑回來,扎到我的懷里,我給他一件皮袍子,小三子上了馬,是一匹白馬……不,小三子上了火車,人人手里都拿著小紅書,小三子在馬上向我揮手,手里也拿著小紅書……走,那不是小三子,咱們回去!”說著,拉了我堂姐的胳膊,就要走。
我堂姐沖她喊道:“什么小三子,那不是其安嗎?大伯家的老大其安哪,如今人家是市長啦!”
我奶奶說:“誰說不是,小三子就是師長嘛!小三子管著一個大隊伍呢!”
我堂姐搖著頭:“唉,大伯呀,你看她糊涂的,我整日和這個活死人在一塊啊,小三子,小三子,你還有完沒完啦?”
我父親說:“她不糊涂,我們老大下鄉(xiāng)臨走時,她也跟著到車站送了,他把我家其安和你三叔搞混了……她不糊涂?!?/p>
我侄子衛(wèi)冕說:“搞混了還不糊涂,什么才叫糊涂?差了一輩,弄個滿擰,還說她不糊涂!真是的!”
我奶奶盯著衛(wèi)冕說:“誰家的兔羔子,像個白相人,打野食兒的,狼心狗面的,晦氣,晦氣!”
我侄子衛(wèi)冕紅了臉,狠狠盯著我奶奶,嘴唇翕動著,一時說不出話來,我趕忙把衛(wèi)冕拉開,岔開說:“大哥雖說發(fā)了福,怎么看也還是咱衛(wèi)家人?!?/p>
衛(wèi)冕在喉嚨里嘟噥道:“這老不死的!”
我堂姐把我奶奶按在沙發(fā)上,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說話,正說著,電話鈴響了,我二哥抄起電話,又興奮又緊張地伸出一個手指示意:“噓——大哥!”
全體立刻靜下來。
我二哥神采煥發(fā),在電話里一邊應(yīng)答,一邊很激動地點頭:“哦,是的,是的,都在,爹、奶奶、堂姐、還有小妹……衛(wèi)婉哪,對,在北京上大學(xué)那個……啊,啊,麗都大酒店,好,好,大哥,一定,一定……好,好!”
我二哥攥著聽筒,說:“爹,大哥要和您說兩句話?!?/p>
我扶著我父親過去,他接過聽筒,聽那邊說話,嘴里唔唔地應(yīng)著,眼眶慢慢就濕了,他說:“老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大……”然后,他把電話聽筒慢慢地放下了,臉上的表情像被人打昏了剛剛醒來似的。
我把父親安頓在我奶奶身邊,他還是有點兒魂不守舍。
我問:“我大哥說什么了?”
我父親怔怔無語,半晌,嘆息了一聲:“這老大啊!”
我二哥于是宣布了明天中午大哥將在他下榻的麗都大酒店宴請全家人的消息。
我們都是大哥派車接去的,原來,這次大哥率他的政府考察團赴江南六省考察,出動了一個車隊:三輛4700越野大吉普,一輛豪華的中巴車。三輛越野吉普中,一輛是大哥的專車,另一輛坐著主管財經(jīng)的副市長,第三輛坐著剛從市委副書記位置上退下的市人大主任,中巴車里坐的是各局辦的頭頭兒們。這支車隊怎樣翻山越嶺,涉澗渡河,從遙遠的北方來到這座江南名城,是我們這些局外人所不能了解的。
大哥站在酒店門口,笑吟吟地迎接他的親人們。
大哥不是一個人站在那兒,很多衣冠楚楚的人簇擁著大哥,一起向我們微笑,好像我們忽然擁有了這眾多的闊親戚似的;大哥身旁,一邊站著一個少女,穿著和長相一模一樣,都十七八歲的樣子,一人挽著大哥的一條胳膊,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我們。早就聽說大哥生一對孿生姐妹,果然是大哥的兩個女兒,一個叫金娃,一個叫銀娃,長得像兩條小嫩黃瓜。大哥一一把我們介紹給她們,她們勉強笑著,略微點著頭,很不情愿地叫著爺爺、太奶、二叔和小姑……這也難怪,雖是血脈相關(guān)的同胞,多年來疏于往來,她們自打生下來,第一次見到我們,即使親情也是需要培養(yǎng)的啊!
我們和大哥的這次相見,有點兒像大哥的公務(wù)會見,旁邊有人咔嚓咔嚓地照相,閃光燈一亮一亮的;還有一個人肩扛攝像機,前后左右圍著我們轉(zhuǎn)。后來知道,這兩人是大哥帶來的隨團記者,一個是報社的,一個是電視臺的,這是市長的私事,拍照和攝像不是為了新聞報道,市長回祖籍和家鄉(xiāng)見到闊別多年的親人,總要留下這難忘的瞬間作為紀念啊!
我們被服務(wù)小姐和周圍的人簇擁著進了一座包廂。我奶奶一進門,就喊道:“我來過,這兒我來過!”我堂姐趕忙制止她:“奶奶,您莫作聲,您鬼魂兒來過這兒?這是您能進得的地方嗎?真是胡說!”我奶奶爭辯道:“我就是來過嘛,這不是會元樓嗎?我在這兒吃過咕老肉、炸乳豬、杏仁雞丁……你爺爺、小三子都帶我來過的?!蔽姨媒阋桓?偏要和她犟:“什么會元樓,這又不是上海。這是麗都,五星級賓館,不是其安,誰有資格進來?”我趕忙扯了一下我堂姐的衣襟,我堂姐吐了下舌頭,趕忙住了嘴。
一張大圓桌子,先安頓我奶奶坐下,我堂姐要照料她,坐在她旁邊,接著我父親、我二哥、章一蘭和我都落了座,我大哥坐在我父親和我二哥中間,衛(wèi)冕、金娃和銀娃這些衛(wèi)家的晚輩也依次坐了——多少年了,我們衛(wèi)家的人第一次團團圓圓地坐到一張桌子前,我的心情又激動又酸楚,從心底里感謝我大哥啊!一個家族要有一個核心,以前總以為誰是長輩誰才是核心,錯了!無論我奶奶和我父親都不配做衛(wèi)家的核心了,真正的核心還是我大哥啊!
一個穿灰西裝扎著紫花領(lǐng)帶的年輕人走到我大哥身后,附耳說了句什么,我大哥點點頭,那年輕人就很莊嚴地對環(huán)立的服務(wù)小姐命令道:“上菜!”然后出去了。
穿著灑花紅旗袍的美麗的服務(wù)小姐井然有序地忙碌起來。菜肴極其豐盛,酒有好幾種,都是上好的。我父親、大哥、二哥分別斟了一杯茅臺,我和兩個侄女金娃、銀娃還有章一蘭喝法國進口的干紅;我侄子衛(wèi)冕喝美國罐裝藍帶啤酒;服務(wù)小姐問到我堂姐要喝什么時,我堂姐忸怩著,連說:“隨便,隨便?!弊詈笮〗憬o她和我奶奶各斟了一杯果茶。
我大哥舉起酒杯致辭,他說:“奶奶,爹,衛(wèi)家的兄弟姐妹們,二十多年前,奶奶、爹還有其寧到火車站送我到北大荒上山下鄉(xiāng),想起往事,恍如昨日。古人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轉(zhuǎn)眼我已經(jīng)老了。這么多年來,我很少回家,對奶奶和父親也沒盡到孝敬的責(zé)任,我深感慚愧。好在奶奶和爹身體還好,衛(wèi)家的人終是衛(wèi)家的人,其寧在教育界和學(xué)術(shù)界有了建樹,也算有名的學(xué)者了吧;小妹在北京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前途不可限量;堂姐多年來侍候奶奶,千辛萬苦,忍辱負重,是我們兄妹的榜樣;侄兒衛(wèi)冕是我們衛(wèi)家的傳人……金娃、銀娃聽我說到家鄉(xiāng)和親人,恨不能一時見到太奶、爺爺以及叔叔姑姑們,這次南下,兩個孩子非要跟來,終于如愿以償。這次,我們衛(wèi)家的人團聚一處,高興激動之余,也令人感慨萬千?,F(xiàn)在,讓我們舉起杯來,為了奶奶和爹的健康長壽,為了我們衛(wèi)家的興旺發(fā)達,為了這次難得的相聚,干杯!”
不愧是市長,大哥的話說得非常得體,面面俱到,重點突出,感情真摯,親切動人,大家舉起杯來,碰出一片脆響,在一片熱鬧響應(yīng),分不出個數(shù)的熱情話語中,大家喝了第一杯酒。
接著,大哥又分別給奶奶、爹、堂姐和我二哥敬了酒,每一杯酒都說得堂皇得體,充滿深情。給我奶奶敬酒時,我堂姐要扶她起來,被我大哥制止了:“坐著坐著,這是我們家的老祖宗,讓老人家站起來,豈不折殺我也!”我堂姐說:“其安,你是市長啊!”我大哥連連擺手,我奶奶端著那杯奶茶,盯著我大哥的臉細端詳,問:“你的勤務(wù)兵呢?”我大哥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奶奶,您說什么?”我堂姐忙打斷她:“什么哪,她有些糊涂了,其安,別跟她當(dāng)真?!蔽夷棠锑絿佌f:“沒有勤務(wù)兵,也沒戴肩章,不好,不好,小三子要比這神氣的!”說罷,我奶奶輕輕啜了一口果茶,拈起餐巾紙,擦擦嘴唇,倒像貴夫人的做派了。我父親悶聲不響地喝了我大哥敬的酒,開始對付他面前吃碟里的那只大閘蟹。他吞下那坨蟹黃后,靠在椅背上,望著屋頂那盞華麗的羊皮吊燈。雖是白天,那吊燈仍然放著昏黃溫暖的光芒,他呆呆地望了一會兒,眼里有淚光在閃動,然后長長地噓出一口氣,蹣跚地站起來,要去衛(wèi)生間。服務(wù)小姐忙過來,扶他到門外,指點了方向,他這才慢慢地去了;輪到我堂姐時,她似乎有些緊張,笨拙地擎著酒杯,臉上的笑有些僵硬,我大哥說她和奶奶相依為命,克己盡孝,勞碌一生,如何辛苦時,她強忍著沒哭出來,把杯里的果茶一口干掉了;只有我二哥始終微笑著,我大哥敬他酒,是敬他代長兄盡責(zé),他喝了杯中酒后,為身邊的章一蘭夾了一片扇貝放在碟子里……總之,我親愛的大哥以市長之尊,終于融進了我們衛(wèi)家溫暖的親情里。
我坐在那兒,和金娃銀娃說話。我發(fā)現(xiàn)她們有一種懶洋洋的傲慢,雖然睜著一雙好看的眼睛,但是似乎什么也沒看,冷淡而簡短地回答我的問話。好像她們什么都經(jīng)過了,一切都司空見慣,見什么都有點兒煩,尤其厭煩的是這些從未見面的同胞。她們都穿著一樣的黃裙子,一樣的白漆皮涼鞋,面容蒼白,像一對小蠟人兒,不由自主地抗拒別人,生怕接近她們的人把她們給烤化了似的。我自忖自己也是個傲慢刻薄的女人,但在這兩個公主面前,我簡直有些失去自信了。我侄子衛(wèi)冕坐在我大哥的對面,和平時判若兩人,他異乎尋常的安靜,用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著我大哥。
宴會進行好半天了,我二哥正和我大哥說著他們少年時的趣事,說著他們上學(xué)時的母校,他們認識的老師和少年玩伴……這個憶舊的話題使兄弟倆談得格外投機和深入。
這時,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的父親去衛(wèi)生間一直沒有回來,大家慌忙去找,可是,衛(wèi)生間里并沒有父親,這事驚動了大哥,他便也跑出來跟著尋找,宴會包廂里除了我奶奶,就剩下大哥的兩個女公子和我的侄子衛(wèi)冕三個年輕人了。
我們在這層樓里竄來竄去,在各個包廂里探頭探腦,甚至連女衛(wèi)生間也去過了,但是仍然沒見我們的父親,后來,大哥問一個服務(wù)小姐,小姐說,是有一個老人順著樓梯爬到樓上去了。我們趕忙到樓上去找,在第七層的樓梯間里發(fā)現(xiàn)了他。他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樓梯上,抱著雙膝,表情木然,望著窗子外的天空發(fā)呆。問他為啥在這里,他驚愕地望著我們,像一個失去記憶的人,張口結(jié)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哥憂傷地嘆口氣,說:“爹,老了!”我們扶著失而復(fù)得的父親從電梯下來,回到宴會的包廂里。
剛剛坐定,一個矮胖子和一個拔頂?shù)闹心耆诉M來了,兩人手里都擎著酒杯,滿面春風(fēng),笑嘻嘻的。大哥忙做了介紹,一個是人大主任,一個是副市長,矮胖子說了一些熱情洋溢的話,兩人就和我們熱烈地碰起杯來,好像我們?nèi)撬麄兛逝我丫玫挠H人。他們喝干了杯中的酒,又搶著說了些無比熱情又毫無意義的廢話,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宴會至此,已近尾聲,大哥本來是想讓奶奶和父親說幾句話的,由于父親中途迷失的乖戾舉動和奶奶著三不著兩的昏話,衰老已使他們不能用語言進行正確而體面的表達,因此作罷。我們離開包廂,來到大堂里。大堂的屋頂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穹隆,這里有噴泉,還有一些熱帶的植物和花草,大哥的手下人已在另外的包廂吃罷了飯,看見大哥和我們走出來,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這時,那個扎紫花領(lǐng)帶的青年匆匆走到大哥面前,說幾句話,大哥趕忙向坐在沙發(fā)上那幾個端坐不動的人走去。扎紫花領(lǐng)帶青年——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是大哥的秘書——彼此做了介紹,大哥和他們一一握手。這幾個矜持而禮貌的男女青年是國家權(quán)威電視臺的記者,他們準備在“東方之星”節(jié)目里連續(xù)推出幾個市長,由于大哥任職的城市是國家重要的能源城市,大哥和幾個市長一起將作為“東方之星”在電視里隆重推出。他們剛拍完本市的市長,聽說大哥帶考察團下榻于此,就趕忙追來,要拍大哥的人物專訪。
那些人帶著奇形怪狀的拍攝機器,大哥問:“就在這兒拍嗎?”一個滿臉胡子留著小辮兒的電視導(dǎo)演說:“這兒不太好吧?背景太豪華也太奢侈了,好像市長總泡在高級賓館里似的,要注意宣傳效果,不能弄出負面影響?!贝蟾缒樕下舆^一絲不快的陰影,但他很快就笑起來了,說:“到大街上去拍,更不成,背景倒是好,可這兒是有名的江南古城,我豈敢魚目混珠!”有人提議到酒店后的花園去拍,但也被否決了,花園里長著一些南方的花草,沒有北方特點,再說,這是拍市長,又不是拍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弄出些小橋流水,竹籬粉墻,也太缺少政治的嚴肅性。還是大哥的秘書腦瓜靈通,他說:“市長,這酒店的頂層不是有個旋轉(zhuǎn)餐廳嗎?就在第十八層,我們宴請本市領(lǐng)導(dǎo)的那地方。我觀察了,那旋轉(zhuǎn)餐廳有個樓梯,可以通到樓頂?shù)目罩谢▓@,我看,就到空中花園去拍,可以拍藍天白云,紅霞落照,那背景沒治了!”這建議得到了大家一致贊同,和賓館經(jīng)理聯(lián)系了,大哥和幾個隨從以及電視臺的一伙人就上電梯奔第十八層的空中花園去了。
扔下我們這些人不知如何是好。剛才給我們敬酒的人大主任和副市長原還在這里,和考察團的一伙人圍著大哥轉(zhuǎn),大哥一走,他們就像被蒸發(fā)了一樣杳無蹤影,空蕩蕩的酒店大堂里只剩下我們老老少少的一群,大哥走時沒有吩咐,我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酒店的保安穿著納粹式的制服,帽檐上鑲著金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用懷疑的目光朝我們看;柜臺那邊的小姐忙著接待客人,有幾個穿灑花紅旗袍的小姐旁若無人從我們身旁走過,一眼都不瞟我們。看她們像包廂里的那幾位,可又說不準,她們長得都差不多,漂亮,永遠的職業(yè)性的微笑,分不清誰是誰。
我問二哥:“金娃銀娃——大哥的兩位千金呢?”
“剛才還在,可能回房間了吧。”
“那咱們怎么辦?”
“大哥又沒說,我看還是等一等吧?!?/p>
“等?等什么?”我冷笑道,“人家供完了飯,不馬上滾蛋,還要賴在這里不成?”
“衛(wèi)婉,你總是這樣刻薄,他畢竟是咱大哥啊,再說,他是市長,政務(wù)繁忙,一時照顧不到,也該理解他呀?!?/p>
我哼了一聲,自顧找個角落坐下來。
二哥把家人都安頓在一個角落的沙發(fā)上,奶奶和我堂姐剛坐下就打起鼾來。奶奶太老了,平時她總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在稀奇古怪的夢境里,她就是醒著,也常常把現(xiàn)實和夢境弄混;堂姐則因為太興奮太緊張了,一下子松弛下來,猛然就跌到夢里去了,再說,她也是快六十歲的人啦,過慣了卑微勞碌清苦的生活,突然插進這么檔子事,她有些受不了。我父親很悠閑地仰靠在沙發(fā)背上,眼盯著屋頂巨大的玻璃穹隆,用手杖篤篤地點著地,好像給心里的歌兒打著拍子。我父親突然出現(xiàn)的這種老太爺?shù)淖雠闪钗掖鬄槌泽@,要知道,他平時可是一只卑微的老鼴鼠啊!更令我驚奇的是我的侄子衛(wèi)冕,他一直處于極度安靜的狀態(tài)里,你能想到這個桀驁不馴的家伙在想些什么嗎?此刻我才注意到,這小子剪去了遮住脖頸的長發(fā),穿一件花格襯衫,還扎了一條白色的繡花領(lǐng)帶,一條乳白色的老板褲,黑皮鞋,白絲襪……裝扮起來倒像有教養(yǎng)的大學(xué)生,坐在沙發(fā)上望著噴泉的水柱和花草發(fā)呆;章一蘭似乎是這個家族的局外人,宴會中,她幾乎沒有說一句話,大家也幾乎把她給忘記了,盡管別人給大家敬酒時,她也跟著一同站起來,臉上現(xiàn)出窘迫的笑容,但我知道她恨不能立刻離開這場面,找一個獨處的地方。如今她隱在一個巨大的花瓷瓶后正專心讀著一本帶來的書;我二哥手插褲袋在大堂里轉(zhuǎn)悠著,他雖然做出紳士的悠閑狀,但我知道他很焦慮,這從他不時抬腕看表的動作中就可以看出來。
接待臺那邊衣冠楚楚的先生女士們來來往往,有國人,也有洋人,有人入住,有人離開,大玻璃門不斷地旋轉(zhuǎn)著,門外的臺階上,不時停住一輛高級轎車,穿制服的服務(wù)生恭敬地拉開車門,向客人鞠躬,幫助他們提起華貴的提箱……這是一個流轉(zhuǎn)無常的地方,一如我們棲身的世界。接待臺上方的墻壁上掛著幾架大石英鐘,向國際旅行者報告著世界幾座名城的當(dāng)下時間。巴黎、華盛頓、紐約、羅馬……那里的人們在做些什么呢?有一個女學(xué)生在和她的老師做愛嗎?有一個市長帶著一個車隊穿越大半的國土在考察嗎?有一個式微衰落的家族突然歸來一個顯赫的人物嗎?抑或也有一個中等城市的市長被電視記者們興高采烈地簇擁到空中花園去攝像而他久違的同胞們剛剛享受過他賜予的盛宴然后在一個與他們?nèi)粘I罡窀癫蝗氲木频甏筇美锾幵诰狡榷贌o聊賴的等待中?是的,等待。等待一個人歸來,等待一次期盼已久的宴會,等待一次旅行,一次艷遇,等待著提職,漲工資,等待著兒女考上大學(xué)成家立業(yè),等待著一次戰(zhàn)爭后某個獨裁者的垮臺,等待著加入某個國際組織后時局和日常的變化,等待著春夏秋冬季節(jié)的交替,等待著降生、長大、衰老和死亡,也包括等待你顯赫的大哥從空中花園下來……人人都在等待中,等待是人類的常態(tài),世界的本質(zhì),因此我沒什么可抱怨的,我應(yīng)該耐心地等待。
我父親還在眼望屋頂用手杖篤篤地敲著地面,我奶奶和我堂姐仍舊鼾聲大作,她們流著口水,睡態(tài)可憎。一對外國老夫婦拉著皮箱走過來,想找個地方坐下,他們圍著我們轉(zhuǎn)了兩圈,最后走開了。終于,那個穿著納粹式制服的保安走過來,他制止我父親用手杖敲地。我父親坐直了身子,不屑地望著他,清清楚楚地說:“我兒子是市長!”然后依舊仰靠沙發(fā),眼望屋頂,篤篤地敲起來。那保安覺得這老頭子有些反常,找我二哥說話。我二哥不知和他說了什么,那保安沒堅持他的主張,厭惡地瞟了我們一眼走開了。
我二哥踱過來,對我說他要去空中花園找我大哥,看采訪和錄像什么時間會完。我問:“你對保安說什么了?”我二哥說:“我告訴他,這個老人一輩子活得又卑賤又窩囊,因為他的兒子當(dāng)了市長,他才第一次有機會來到這個地方,請不要剝奪他表達快樂的這個小小的方式?!蔽覍ξ叶缧α?我二哥就直奔電梯間去了。
又過了好長時間,幾個隨從和一群記者們終于簇擁著我大哥回來了,我大哥精神煥發(fā),一邊走一邊和一個幾乎天天在電視里露面的女主持人在說著什么,他送記者一行到門外,直到他們的車開走了,才放下依依惜別的揮動的手。他見了我們這些依舊堆在大堂里的同胞似乎略微有點兒驚訝,命令秘書立刻安排車送我們回去。我奶奶和我堂姐被推醒了,但還沒從夢境里恢復(fù)過來,傻怔怔望著眼前的情景,似乎沒明白為什么來到這里。臨上車的時候,我二哥才氣喘吁吁從電梯那邊跑過來,他在第十七層迷了路,在那里瞎撞了一氣,見到一個年輕的外國紳士和兩個袒胸露臂的金發(fā)女郎。他緊張和慌亂的樣子引起了懷疑,那個外國紳士撥電話叫來了兩個保安,對他進行了盤問。他費了好大勁兒才說明自己的目的,并再三申明,自己是南國大學(xué)的教授而不是什么流竄作案的歹徒,保安查驗了他身上的全部證件,這才帶他到第十八層去。保安跟著他攀上了旋轉(zhuǎn)餐廳,從那里再到空中花園,但那里已經(jīng)杳無一人了,只有夕陽的余暉照著玉石欄桿圍著的熱帶植物和亭臺,恍如一個荒誕的夢境……
作者簡介:周樹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編劇、作家。作品涵蓋戲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詩歌、評論等各個領(lǐng)域。出版的著作有戲劇集《午夜的探戈》,散文集《山自為山》、《私人火焰》、《致雪妮》,長篇小說《生為王侯》、《曹操父子》、《一片蔚藍》等。話劇《曹植》由哈爾濱話劇院排演,在哈、京、滬等地演出,1987年參加首屆中國藝術(shù)節(jié),在戲劇界有較大反響。作品曾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