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喜軍
這是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一個冬天的故事,有一個叫王二賓子的采金工人,在胭脂溝給日本人開辦的金礦看礴口。他每天用火燒大塊大塊的嘎啦(石頭),直到把嘎啦燒紅,再拋入碃內(nèi),將碃下的金沙化開,然后從碚里將金沙掏出,送到流槽里去淘洗。
王二賓子原是個山東的一個農(nóng)民,在家生活不下去,逃荒來到齊齊哈爾,在齊齊哈爾混跡了兩年,也沒有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營生。后來他遇到一個同鄉(xiāng),從他那聽說漠河胭脂溝產(chǎn)金子,在那容易活命。于是王二賓子就起身向北直奔漠河而來。
但是事實上,王二賓子到了漠河才知道,這里并不像他的同鄉(xiāng)說得那么好,一樣也是日本人的天下。但已經(jīng)走到這了,沒辦法,就入了胭脂溝金礦,當了一名采金工。當時這個碃是由一個叫三混子的中國人當把頭,三混子原本是當?shù)氐囊粋€二流子,因總是好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早年就讓村子里的人打了出去。后來他不知怎么和日本人勾搭上了,重新回到漠河,開始了他的漢奸生涯。由于有過節(jié),現(xiàn)在仗著日本人的勢力,便更加為非作歹。所以,也就有許多人對他恨之入骨。王二賓子就在三混子的這個碃看碃口。這本來是兩個心性不同水火不容的人,攪在了一起,自然不會處到一起去。
也是活該有事發(fā)生,這一天三混子一個人跑到西口子江邊去會他的相好,一個叫小木香的女人。沒想到,小木香不知在哪聽說他的這個人品,就在被窩里勸他,做事別太絕了,應(yīng)該給自己留條后路。這小子一聽,就犯起了混,非但不聽,還逼問是誰和她說的。小木香見他不聽勸,氣得直哭,讓他馬上滾蛋,竟將他一腳踹到了地下,攆了出來。
這三混子感覺自己臉上很沒光,憋著一肚子氣回來。正趕上王二賓子上茅房,沒在碃口。他一時就找來這個茬口,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專等王二賓子回來。沒一會兒,王二賓子回來了,三混子立即跳起來,對著王二賓子破口大罵。把個王二賓子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無緣無故地挨罵,他哪受得了這個氣?也不回罵立即沖了上去,一把拽住三混子的脖領(lǐng)子,摁到地上就是一頓拳腳。
其他礦工見王二賓子動手了,便都沖上去,這個上去踹一腳,那個上去打一拳。這頓打,盡管三混子穿著厚厚的棉衣,還是被打得皮開肉綻,鬼哭狼嚎。一時只有出氣沒了進氣,眼看就要打死了。2E--賓子才叫工人住手,畢竟,他是日本人的狗,打死了,日本人也不會善罷甘休。
在這胭脂溝金礦,其實只有兩個日本人,他們是這里的監(jiān)工,一個叫山島大雄,一個叫野上村夫。就是這兩個日本人主管著這里的一切,他們對這里的采金工更是十分苛刻,特別是那個山島大雄因他學(xué)過幾天空手道,對礦工更是非打即罵,有時干脆就拿礦工當成他空手道的陪練了。
王二賓子生來脾氣就倔,早在來到金礦之初,就頂撞過這兩個日本人。因此,幾次接觸下來,王二賓子就成了這兩日本監(jiān)工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得罪了日本監(jiān)工,那日子也就算開了洋葷了。不是懷疑王二賓子偷了金子了,就是在下工以后指派他干這干那。久了,在王二賓子心里就產(chǎn)生了很深的仇恨,只是他不說,在心里忍著。今天他打三混子,與其說單單是因為三混子口出不遜,還不如說是王二賓子痛恨他甘做日本人的鷹犬。當然,王二賓子自己心里也清楚,這三混子一定會告訴他的主子,而他這日本主子也一定會為他出氣的。但他并不害怕,他知道,對一個中國人,盡管是他們的走狗,他們也不會真正為他出頭的。但接下來,情況似乎開始出現(xiàn)不好的端倪。
兩天以后,他被一個偽警察叫到了金礦礦部。礦部里只有山島大雄一個人,他頭上系著一根白色的布帶子,身上是一身白色的和服,腳上穿著兩只木頭鞋(日本木屐)。他看王二賓子進來了,就對王二賓子說:“你地,中國武術(shù)地厲害?”
王二賓子心想:這小子是故意找事,我倒要看看這小子有什么能耐。原來山東是中國著名的武術(shù)之鄉(xiāng),差不多的人都學(xué)過兩手。王二賓子小的時候,也學(xué)了兩天武術(shù),只是學(xué)得不精,當是鍛煉身體,不被人欺負就行了。但他并不想直接和這個日本人發(fā)生抵牾,能躲過去,還是想躲過去。于是他搖搖頭,說:“我不會武術(shù)?!?/p>
山島大雄搖著手說:“不,不,不,你地,武術(shù)很厲害,今天,我們地切磋一下?!闭f完也不等王二賓子回答,便一拳向王二賓的面門打來。王二賓子趕緊閃到一邊,山島大雄的下一拳又向他的小腹襲來。兩個人在屋子里來來往往斗了半天,竟沒看出勝負。
幾個回合下來,王二賓子也看出了山島大雄也只是三腳貓的功夫??粗а狼旋X的模樣,就知道今天沒個勝負是沒完的。想到以往他就是仗著這兩拳兩腳欺負自己的兄弟,心就一狠。猛地使出一招“金絲纏腕”左手一把叼住山島大雄的手腕,接著轉(zhuǎn)身一煞腰,右手掌便生生切在了山島大雄的側(cè)腰上。山島大雄“噢”地叫了一聲,半拉身子立刻沒了知覺。沒想到王二賓子并沒松手,而是猛的往懷里一帶,用了個“靠”字訣,左肩前送,正撞在山島大雄的胸口上。山島大雄立即如一只破碎了的風(fēng)箏,直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土墻上,反彈回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王二賓子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山島大雄,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外面下起了清雪,王二賓子在這下落的雪花中,長長出了一口惡氣。
第二天,山島大雄再次將王二賓子叫到了礦部。王二賓子這回可是加了小心,但一進屋,他就愣住了。原來,屋地當中擺了一大桌子菜,山島大雄、野上村夫和那個三混子都站著,見他進來,個個臉上堆滿笑容,請他上了正坐。王二賓子也不客氣,向上一坐。看三混子趕緊上來為他斟上酒,這時的三混子臉上還是傷痕累累,青一塊紫一塊的,看上去比以前更加丑陋了。王二賓子一推那酒,對三個人說:“有什么事就直說吧,別來這套?!?/p>
野上村夫馬上過來,對王二賓子說:“王朋友,你地,大大的厲害,我們,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你不要多想?!?/p>
人家客氣,自己也不好拿大,畢竟自己只是個小礦工,還要在這地方混飯吃。王二賓子也就緩下勢來,連忙抱拳還禮。四個人一起落座。幾杯酒下肚,山島大雄一個勁地夸贊王二賓子武術(shù)好,王二賓子的戒心在這夸贊中就漸漸減弱了。到最后,野上村夫?qū)ν醵e子說:“王朋友,你地大大地朋友,我們需要你為大日本皇軍效力,你可愿意?”
王二賓子一聽心里一哆嗦,一時自己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他到胭脂溝來是生活所迫,沒辦法才到這兒來混碗飯吃。在家時,就有人勸他去當兵,但他父親臨終前立下過遺囑,就是王家兒女,絕對不能當兵。在他的眼睛里,兵與匪是一回事。所以,他才一個人跑到了關(guān)外。至于給日本人當奴才,這他連想想都覺得對不起列祖列宗。
他正想著,偏偏三混子這時湊了過來,小聲對王二賓子說:“俗話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王兄弟,就你這能耐,日本人準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他不說還好,他這一說,王二賓子呼地站了進來,一拳將三混子從屋里打到了門外。
就在這時,他看到山島大雄從腰里掏出了手槍。王二賓子知道自己硬來是不行,這樣做,胭脂
溝就待不下去了。不如佯裝先應(yīng)下來,找個機會,跑吧。想到這他抹了一下臉說:“說話就說話唄,吐他媽我一臉?!?/p>
山島大雄一聽他這話,先愣了一下,轉(zhuǎn)而哈哈大笑起來,這事就算是王二賓子應(yīng)下了。第二天,王二賓子就當上了警察,再不用干活了,整天還有酒有肉。只是礦工們,再也沒有人和他說話了。
有一天,王二賓子到他原來的碃口去轉(zhuǎn)。他心里憋屈,他想看看原來的兄弟們。沒想到他一來,別的人就都走開了,一個小伙子臨走前還朝地面上吐了一口。就在這時,山島大雄扛著一桿長槍遠遠地走了過來。他一看王二賓子也在這,而礦工卻一個也沒有。就奇怪,問王二賓子這里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都沒干活?
王二賓子就神秘地對山島大雄說這個碃里出了一大塊黃乎乎的東西,不知道是什么,礦工們弄了半天也弄不動,我叫他們?nèi)フ夜ぞ呷チ耍憧纯催@是個啥家伙,是不是一個大金塊呀?我正要回去叫你呢。山島大雄一聽,眼睛立即瞪得老大,他確信這里一定是出大金塊了。
那個時候,胭脂溝里出大金塊并不是十分稀奇的事。但王二賓子說得也太大了點,不能不讓他心動。這小日本子就拄著槍,向碃口里看。他怎么也沒想到,厄運已經(jīng)從背后襲來了。
王二賓子一點也沒放過機會,沖上去一把把山島大雄的槍奪到手,照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山島大雄“噢”地叫了一聲,就一頭栽進了碃口里。王二賓子也不理會,抱起身邊的大石頭就向碃口里扔。一塊、兩塊、三塊……直到碃口里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他才大口喘著粗氣停了下來??纯闯犂铮呀?jīng)扔進了半碃的大石頭,那個山島大雄連個布絲也看不見了。王二賓子這才回到自己的住處,換上原來的衣服,扛起槍,直向西邊走去。
天傍黑的時候,下起了連片的大雪,天地間混混沌沌分不出天地,王二賓子這時走到了西口子。在他繞過西口子金礦時,突然感覺肚子饑餓,就猛地想起三混子在這有個相好的叫小木香,就住在附近,不如自己到她那弄口飯吃了再走。主意一定,他馬上向黑龍江邊走去。
雪越下越大,王二賓子費了好勁才找到了小木香的小木房子。聽礦工們私下里說,三混子對這小木香十二分的好。這個木房子,就是三混子專門為她蓋的。這會兒透過紙窗屋里還亮著煤油燈,可能三混子還沒來。王二賓子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覺得不像有人,就上前敲敲門,門里傳來細聲細氣的聲音:“等會兒——”
門開了,小木香走了出來。當她看到王二賓子手里端著槍,嚇了一哆嗦,臉色也一下子變了。王二賓子大咧咧地對她說:“你別怕,是三混子讓我來的,他殺了日本鬼子,讓我告訴你。你先給我弄點吃的,吃完我就走?!?/p>
小木香一聽臉都白了,她趕緊把王二賓子讓進屋里,刷鍋燉魚。王二賓子也不多說,吃過了飯,正要出去。突然看到墻壁上掛著一個半新的狗皮帽子——不用說,這一定是三混子的。三混子平時為非作歹,克扣礦工,是個早該除去的禍害。王二賓子突然感覺自己來了機會,就隨手摘下狗皮帽子,看了看,又把自己的皮帽子摘下來,掛到原來的位置,將三混子的帽子扣在了自己的頭上,轉(zhuǎn)身出了小木香的門,冒著大雪直向江北走去。這天晚上,胭脂溝金礦炸營了,他們從碃口里扒出了山島大雄,山島大雄已經(jīng)被砸扁了。他們很快就查出這事是王二賓子干的,野上村夫馬上派人去找三混子,讓他帶人去追蹤王二賓子,偏偏這時三混子也不見了。就在這時,有礦工說他們看到三混子向西邊去了。野上村夫一聽,更是氣得暴跳如霄,親自帶隊毫不耽擱地一路殺了過來。
趕到小木香的屋子里時,三混子果然躲在這里??瓷先蓚€人好像正在爭吵什么,野上村夫也不理他,先叫人將他扣住。又叫人細細搜查,很快在一個箱子后面,找到了一頂破爛的狗皮帽子。野上村夫一眼就認出這是王二賓子的。
他轉(zhuǎn)問小木香,王二賓子去了哪里,小木香渾身發(fā)抖幾乎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說她也不知道。野上村夫又派人到江邊去找,大雪連天地連個人影也沒找到。找不到王二賓子,野上村夫就把小木香和三混子抓走了。審訊是在野上村夫的礦部里進行的。臨時還架設(shè)了刑具。野上村夫認為女人比較好對付,就先從小木香開始。這時這個女人已經(jīng)回過了神,面對野上村夫的審訊什么也不說。直到她聽說那個叫王二賓子的男人是殺了這里的一個日本人時,她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覺得這才是男人,這才是她傾慕的男人。和這個男人相比,三混子實在不算是個男人。當她看到三混子縮成一團,躲在角落里的時候,她突然為自己感到委屈,當初自己為什么沒遇上王二賓子這樣的男人呢。如果今天自己能為這樣的男人做點什么,倒也不枉做女人一場。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明白了那個男人為什么要換那個帽子。她轉(zhuǎn)回頭,看了一眼三混子,說道:“你就是不聽我的話,才落到今天的下場。我說你,就是活該?!?/p>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聽得懂這女人的話。接下來,小木香又說:“我不讓你換那個帽子,你偏不聽我的,怎么樣?后悔了吧?你還不如當初就跟他跑蘇聯(lián)那邊去得了?!?/p>
“你胡說——”三混子聽了小木香的話,突然感到一種實實在在的黑暗直向自己的心里壓來。他號叫著猛的站起身向小木香撲去,就在他要撲到小木香身上時,他被兩個警察架住。他看到小木香笑著繼續(xù)對他說:“你要是個男人,就要敢作敢當。死算個什么,死咱就死個值,你能把這些日本狗殺一個,你就算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也算我這輩子沒白跟你好一回。你要是個男人,你就給我挺起你的腰,別給我丟臉——”說著,她突然抓起一只鐵鉗子,轉(zhuǎn)身向野上村夫撲去。野上村夫正聽得稀里糊涂,沒有提防這個女人,竟讓她一下得了手,鐵鉗子正砸在他的頭頂上。
“嗷——”野上村夫號叫了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再爬起來時,他已經(jīng)滿臉是血了。
三混子蒙了,他茫然地看著小木香瘋狂地砸向野上村夫,他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了。就在他木然地看著眼前這混亂的場面時,他突然聽到一聲槍響,接著他看到小木香的胸前綻放出一朵鮮紅的花朵。那花朵開在小木香的胸前,就如同步入禮堂的新娘,正在完成她最為神圣的使命。
小木香仰身倒下,三混子突然感覺到好像發(fā)生了天大的事了,而這事,可能是他用幾輩子也不會再遇到的了。他突然大叫了一聲,猛地站起身來,但他馬上就被警察拖了出去。
三天后的下午,野上村夫從頭痛中慢慢清醒過來,再次提審了三混子。三混子沒有一點隱諱,而且還說得有鼻子有眼。整個過程沒有一點漏洞,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就他和王二賓子干的。
野上村夫頭上包著滿滿的繃帶,一直不說話,三混子說完半天了,他才問三混子:“你地。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三混子搖搖頭說:“沒什么說的,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
野上村夫點點頭說了句,行刑吧。
幾個警察走上來,把三混子帶到了那個碃口旁邊。碃口的四周圍滿了人,三混子咽了口唾沫,對野上村夫說:“看在以往的分上,最后再給我兩碗酒喝。”野上村夫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三混子將酒喝下。忽然痛哭流涕起來,他哽咽了半天才說:金帶不來,銀帶不去,小木香只有你能和我一起走,我還把你弄丟了。你慢走,等等我——
說完,轉(zhuǎn)身跳進了碃口之中。
西落的殘陽,灑下斑駁的光點,把整個胭脂溝映照得血一樣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