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洪新
第一章
陳軍是在剛坐下來招呼同桌的人動筷時,接到電話的。
今天他的心情特別愉快,就像每次談成一筆生意一樣,時代廣場的裝潢工程,幾經(jīng)反復,他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動了不少腦筋才在今天下午敲定下來的。為此他動用了所有的關系,包括他已退休的伯伯。關鍵時也是他的伯伯一個電話,讓原來的老部下沈副市長松了口,給他寫了條子。陳軍就是憑著這張條子,找到了時代廣場的現(xiàn)場總指揮,簽下了這份裝修合同。這可是三千萬的工程。夠陳軍忙乎一陣子了。他當然要為這事慶賀一番,然而眼下這場合,沈副市長、徐總指揮是不來的,但作為他自是有更好的答謝辦法?,F(xiàn)在的年月,也不是光靠黃白之物鳴鑼開道了,他早就打聽好了兩位的嗜好,沈副市長喜愛文物,他準備了當代名畫家的兩幅字畫。徐總指揮的老母親出車禍成了植物人,一直在市醫(yī)院躺著,這就讓他找到了一個借口,另外徐總指揮愛好山水盆景,陳軍也托人覓來了兩盆枯根楊,這還是日本的,當然這些東西的價值都是不菲,但比起這項工程來,也只能算是小開支,現(xiàn)在來赴宴的都是有功之臣,除公司的開發(fā)部黃經(jīng)理外都是為他跑腿、出謀劃策的有關部門的人士。
可當他把手機放下后,卻將臉上的笑容都收斂起來,變得肅冷。他把黃經(jīng)理拉到包廂外,悄悄說了幾句話后,又匆匆走進包廂,對著滿桌準備暢飲痛嚼的諸位打了個招呼,便匆匆離開了。自然,這兒由黃經(jīng)理全盤照應,黃經(jīng)理打了個哈哈,隨口作了個說明,便開吃,陳軍的離去,并沒有影響大家的食欲。
陳軍的奔馳在路上剛剛吃了紅燈,手機又響了,這次是他母親打來的,問他苗苗回家沒有,他答還在路上,沒和家里聯(lián)系,轉(zhuǎn)而又安慰母親,苗苗不會有事的,可能到同學家玩去了,讓她別擔心。他關了機,綠燈剛亮,他就轟油門沖了過去,一路飆車駛上了通江大道,
翠竹苑就在大道左側(cè)……
他將車停在門口,一路小跑進了家門。
寬敞的客廳里,他妻子婉君和小姨子婉芬都在等著他,見他進來忙搶著開口問他。
“苗苗你找到?jīng)]有?!?/p>
他的心往下一沉:“他同學家你們?nèi)チ藛?”
婉君淚汪汪看著他:“幾個要好的同學家都去過了,婉芬也剛剛從學校里回來,老師都說他放學時就走了??删褪菦]回家來。”
“這怎么可能?”他心拎了起來,“我不是叫你放學去接他的嗎?”
“我是去了,只是晚了點。要不是你讓黃自林過來拿現(xiàn)金,我也不會去晚的,你說要急用,我只得去銀行提現(xiàn)……”
“好了,好了,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陳軍沒好氣地打斷她的話。
“要不報警?”婉芬在一邊建議道。
“不要?!标愜姏Q絕地道,“說不定他又和上次一樣,和哪個同學去街上玩一會兒就回來,這報警的事畢竟不好……”
一時間客廳里靜了下來,落地自鳴鐘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敲著一下二下……整整敲了七下,才又回復了平穩(wěn)的嘀嗒聲。氣氛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加沉悶起來。
保姆黃阿姨此刻畏畏葸葸地走進來請先生、太太們?nèi)コ燥垼⒄f飯菜都是剛熱過的,被陳軍粗暴地揮手拒絕了。
此刻,陳軍十分后悔,當初沒堅持將苗苗送進貴族學校去,這是錯誤。如果送去了,那就免去了像今天這樣的擔心。雖說是一星期才回家一趟,畢竟那肯定是要家人去接的,否則學校的校車也會送去指定的地方,通知家人去接……但這個建議遭到全家人反對,母親首先不同意,婉君也不同意,說是孩子在這種環(huán)境里生活,不利于他的成長??呻S著自己的業(yè)務越做越大,越來越忙,婉君又在公司里主管財務,有時倆人根本顧不到兒子。入秋以來,母親的身體又常常不好,過來的時間越來越少。這就往往造成了這樣一個事實,讓苗苗獨個兒來往。好在學校到家這段路就是小孩子走也只需十多分鐘就夠了,從地理位置上說也沒有多大的隱患。再說居住在翠竹苑像他這種身份的也不是一個兩個,有的甚至比他還多更多的資產(chǎn),他們的子女也只是在這所小學里讀書。因為這所小學的建造,很大程度上就是為這高檔別墅群及周圍另外兩個新村小區(qū)配套的……
時間很快接近十點了,陳軍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看了下號碼,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號碼,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但是沉住氣接聽了。這是個陌生的聲音,口氣挺狠:
“聽著,你不用說話,你的兒子在我手里,我們要求不高,只要求一百萬,在三天之內(nèi)準備好,等我通知,你不要報警,否則,你就再也別想見到你的兒子。”
不等他接話,對方電話掛了。他再試著撥過去,但已經(jīng)關機,再也聯(lián)系不上。他無奈地關了機,放在茶幾上,看著兩個盯著他看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
“苗苗被綁架了,他們要一百萬?!?/p>
聽了這句話,婉君頓時一口氣憋了過去,仰坐在沙發(fā)里雙目緊閉,婉芬急忙圍著姐姐轉(zhuǎn)著喊著。
客廳里的電話機突然又尖厲地響了起來,他走過去,拿起話筒,原來是母親第四次來電話了,詢問孫子的事。
“媽你放心吧,他在同學家里睡了,我沒把他帶回來,你別操心,早點歇著吧?!?/p>
他放下電話,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淚水,回頭走到窩在沙發(fā)里抽泣的妻子身邊,安慰道:“好了,兒子總算有下落了,不會有事的,不就是要錢嗎?給他就是了,只當扶貧救濟好了?!?/p>
“我只是心疼兒子,他現(xiàn)在不知在哪兒,也不知他吃飯了沒有,現(xiàn)在這天氣,夜里又這么冷,他的身體又弱……”
婉君說不下去了,放聲大哭起來。婉芬也跟著掉眼淚。他不愿看到這場景,便走出家門,站在閃爍星星的黑夜里。不遠處一組大型廣告的霓虹燈在跳躍著,變幻出色彩斑斕的圖案來……
他的腦海里始終在翻騰:一百萬,可這一百萬上哪兒去湊啊,公司這點家當基本上都砸在世紀大酒店的裝修工程里了,甲方給的那點預付款只夠他打點用。這次時代廣場裝潢工程操作的先期費用就超過了二十萬,家底早就挖得差不多了??蛇@錢還是要湊的,另外他打定主意決不報警。他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綁匪要的是錢,而不是他兒子的命,只要自己能拿出錢去,綁匪決不會先動了他兒子。他自省這許多年來,從大學畢業(yè)被分到市府的辦公室上班,然后自己跳槽下海辦公司,多年摸爬滾打過來才有了今天的氣候,規(guī)模。算計人的事做了不少,但傷天害理的事卻一點沒沾邊。捫心自問,沒虧良心。他想也不會有人會使陰招報復他,就拿這次時代廣場的裝修來說,也是公開競標,對手皇家裝飾工程公司和他的標底差不多少,最后一錘定音的是自己比張?zhí)鞈c多了一張牌,再說了牌底是今天下午才掀出來的,張?zhí)鞈c不可能早就作了兩手準備,不成功便玩陰招綁我的兒子啊?這也太快了點吧,他在心里斷然否定了這個設想,可那又會是誰呢?……
在焦躁不安中,陳軍在書房里枯坐了一宿。
早上八點剛過,手機響了。此刻陳軍已坐在了他位于人民路的時代裝飾工程公司的辦公室里。他不能讓下屬看到自己的窘相,畢竟他是位老板,口碑頗佳的企業(yè)家。此時他用力揉著面孔,試圖將一臉疲憊從臉上揉開去,然后再步入正常工作軌道。至于錢的事,他一早讓婉君去了銀行,試著是否能先借貸一些,理由嘛,由她去編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公司的信譽一直還是不錯的。
“錢準備得怎么樣?”還是那個陌生聲音。
“正在準備。你能不能寬限幾天?我正在籌劃,你可千萬別對我兒子動粗……”
“放心吧,你兒子沒事的,讓你聽聽他的聲音……”
手機里傳來兒子的哭聲,他讓爸爸媽媽快去救他,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又換成了那個陌生聲音。
“你放心了吧?沒騙你吧?你快去籌錢,給你三天……”
“再寬限兩天,五天吧?!彼蟮?。
“好吧,答應你,就五天。你的手機必須24小時開著,等我通知。你不能報警,否則后果你是知道的?!?/p>
對方又關機了,他無奈地躺在老板椅里,緊閉著的雙眼里還是流出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很快,婉君來了電話,銀行那頭答應考慮貸點款給他,但還得等上幾天,問他怎么辦?他只是嘆了口氣,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借錢這事是很玄妙的,既然不能報警,自己也不能向被借者說明借錢的原因,他試著撥了兩個電話,得到的結(jié)果是要么對方認為他開玩笑,要么沖他連著告苦,最終他還是放下了電話。已經(jīng)是公元2005年12月24日了。他知道,一般的單位、公司都在籌劃過元旦春節(jié)的事了,臨近年關,哪家不是精打細算要把錢用在刀口上?有閑錢的畢竟不多,再說臨近年關銀根緊張,銀行里是絕對只收不放貸出來,就是放也必須是新年伊始的事。在這節(jié)骨眼上,怎么才能及時籌集到這筆款子?
更讓他為難的是母親這兒,一兩天苗苗不接母親的電話用話搪塞過去還可以。但如果連續(xù)幾天母親聽不到孫子的聲音哪怕就是病得起不來床,她也會命令兒子把孫子帶到她床前去見她的……可一旦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況?他沒想過,也不敢想。更何況還有虎死不倒威的大伯,還有在公安局擔任刑警副支隊長的堂哥,他們是不會聽任綁匪把侄孫、侄兒作為籌碼要挾的。這一牽扯開來,還能讓他按照綁匪的要求去做嗎?這些他更不敢想,雖說是他的兒子,可也是他大伯的孫子、他堂哥的侄兒啊。老兄弟兩個共生五子三女,可到了第三代,除了他姐姐陳鳳生了個兒子外,伯伯那邊二子二女全都是丫頭。苗苗是兩房一獨苗。平常有個頭疼腦熱,他伯伯都會打電話過來詢問,如曉得這樁事還會善罷甘休,聽任綁匪的安排?可萬一綁匪見達不到目的,惱羞成怒……那又會是什么后果?
陳軍想想后怕起來,他現(xiàn)在必須馬上籌到這筆款子,把兒子救回來,他必須馬上行動。他拉開抽屜將一張長城卡用信封裝好,放進公文包里,然后又撥通了一個電話。
“徐總嗎?昨晚上沒來得及面謝,今晚你是否有閑暇?……那好,就這樣,晚上八點巴黎休閑中心,好,再見?!?/p>
他按內(nèi)部電話把小潘招了進來。
“打聽清楚老太太在哪個病房了嗎?”
“在市一院A樓806號房。”小潘說道。
他點了下頭,然后示意小潘離開,把內(nèi)勤陳大姐喊了進來,叮囑一番后,拎著包出門去了。
他必須搶在元旦之前,把事情辦妥,把款子籌集到。
第二章
在遠離公路、臨近江邊的地方有一片廢棄的爛尾樓。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杰作,樓屋周圍的荒草早已沒過膝蓋,原來的簡易公路也已沒了蹤跡,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像是遭遇戰(zhàn)火毀壞的建筑群。
在建筑群東端的一幢樓屋下,此刻正坐著兩個人。
一個便是苗苗,此刻他可憐巴巴地蹲在屋前,曬著并不熱辣的太陽。雖說才僅一夜的工夫卻讓他備嘗了苦頭,被捆綁的雙手,至今還是麻木的。此刻他的眼睛只是盯著坐在他身邊的男人,熱切地希冀能得到對方的可憐,放他回去。他的想法太簡單了,畢竟他只有十歲,也不可能把事情想復雜了,更想不到圍繞著他正展開著一場較量,一場爭奪戰(zhàn)。
他至今也不明白這個能喊出他名字的叔叔為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樣,別人見了他除了夸獎他外就是和他親熱,對他都是笑呵呵的,就是爸爸媽媽單位的人見了他也都是笑嘻嘻的。只有在學校里和同學鬧起來才會紅臉。在平常要是他一哭鬧起來,奶奶準會過來護他,就連他爸媽也都過來哄他。可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叔叔,還有不知去哪兒的另一個叔叔,像是魔鬼精靈,總是板著臉,一點笑容都沒有,說話還惡聲惡氣的。
夜里屋外的風是他從來都沒聽到過的,刮得那么響,像朱老師上體育課時吹的哨子,尖尖的。吹在他臉上像冰,像刀子樣的陰冷,讓他生疼。這倆人還把自己手腳捆著,讓自己在冰冷的地上躺著,一點不能動彈,還虧得眼前這位叔叔后來用大衣把自己裹起來,抱在懷里才暖和些。
望著天空的太陽,周圍除了風聲,連鳥都很少飛過,遠處那來來往往的汽車都只見半截;怎么汽車沒了輪子?可它又都是怎么走?這些空著的房子怎么沒有人來住?都是一個個的黑洞,連門窗都沒有,那個叔叔臨走時惡神般地警告他,如果要是不老實聽話,等他回來后就收拾他,這讓苗苗很害怕,他不知道接下來又會把他怎樣?
“叔叔,你能讓我回家嗎?”苗苗輕聲地說道。家,小伙子一怔,想起了自己遠在西部的家,還有他唯一的親人媽媽。媽媽在他懂事時就告訴他,他沒有爸爸,沒有爺爺奶奶……后來村里的好心人告訴了他一切。
為了和爸爸結(jié)婚、生活在一起,媽媽徹底和家里鬧翻了,斷絕了一切來往。而就在他來世間才十個月時,狠心的爸爸便拋棄媽媽和他出門去了,杳如黃鶴,再無音訊。他就是靠著身體單薄的媽媽獨自撫養(yǎng)大的。在那荒涼貧瘠的山區(qū),莊戶人除了能糊弄張嘴還能做什么,可他媽媽卻供他讀完了初中,讓他了解到了山外的世界。他發(fā)誓這輩子要掙好多的錢,讓媽媽能過上好日子。
十七歲的他不顧媽媽的反對,離開了山村,跟隨村里的成年人來到南方打工,轉(zhuǎn)眼兩年過去了,這兩年中他只是在春節(jié)回去過。他到過幾個地方,也換過好幾個工種,他心靈手巧,很討別人的喜歡。去年下半年來寧城后,便一直在這兒待了下來,跟人家后頭做起了木匠活。
平常他很節(jié)儉,不亂花一分錢,每月掙的工資都寄回家,只留少量的生活費。他很清楚現(xiàn)在自己一個月掙的近千元工資是他們那兒一個勞力一年的收入?;丶視r,媽媽告訴過他,他寄回來的錢都存起來了,一分也不動,留著他將來買房,結(jié)婚成家。她的兒子是不能繼續(xù)待在山村里的,起碼得去縣城,討城里的老婆。
他隨媽媽的姓,叫杜家立,媽媽希望他能光宗耀祖,能干番大事業(yè)。的確,他還是有這種想法,像這樣干下去,自己學到了本事,將來可以組織工程隊承接工程,可以開公司,當老板賺更多的錢……但這一切都被無情的現(xiàn)實擊得粉碎。
今年正月一過半,他就出來了。在三月的一天,在城里突然碰到了同村的李小柱,他得知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媽媽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已臥床不起了。這對他是晴天霹靂,一時間竟呆住了。經(jīng)過幾天的顛簸,他進家門便看到臥床呻吟的媽媽。他不顧媽媽的反對,堅持把媽媽直接送進縣醫(yī)院檢查,經(jīng)檢查后醫(yī)生又建議他去大點的醫(yī)院治療;在他堅持下媽媽和他來了省城,檢查結(jié)果讓他掉進了冰窟里,媽媽患的是尿毒癥。平常的常規(guī)治療,已不能保證她病情不再加重,更讓他恐慌的是兩年的積蓄在不足半個月的時間里都流進醫(yī)院里。他問過醫(yī)生,也看過一些書,曉得了根治尿毒癥的最好辦法便是換腎。但醫(yī)生告訴他換腎需要二十多萬,還不包括前后期的治療與鞏固,這筆巨款對他來說簡直連做夢都不敢想,又能從哪兒找到這筆錢?
四月份他把媽媽又接回了家,經(jīng)過一段時間治療,媽媽病情有所好轉(zhuǎn),再接下去治,錢成了攔路虎。
他一咬牙把媽媽送回了家,又來了南方,他拼命地干活,攢錢,每月都把自己的生活費降低到極點,他知道媽媽治病需要錢,可自己掙的這點錢只能維持媽媽生命,卻不能挽救媽媽的生命,但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七月的一天傍晚,天已開始熱起來,號稱長江流域三大火爐之一的寧城開始顯示它的威力。杜家立吃過晚飯便去了廣場上,那兒空曠,人多也熱鬧,更因為幾乎天天晚上有群人隨著音樂在跳舞,他便是免費觀看演出了。困了,就地一躺也就打發(fā)了,好在這兒場地都是花崗巖鋪就的,睡上面到后半夜還有股涼意透上來,再說蚊子不多,挺舒服,許多像他一樣的人晚上都上這兒來。
他吃過晚飯來到廣場時,天還透著亮的。他便在廣場中央噴泉那兒看著噴出的水柱沉思,哪一天他要有像這噴泉一樣越冒越高的錢,該有多好啊,那樣,他就不用發(fā)愁了……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是同村上的張福娃。杜家立第一次就是跟著他出來打工的。他有木工手藝,就是沒長性,干不了多長時間就厭了,要換地兒,他比杜家立大了七八歲。
“來了幾天了,沒想到能在這兒遇上你。你現(xiàn)在怎么樣?”
“還是給人家打工啊。”
“你媽身體還好吧?”福娃問道。他也是個孤單的人,家里一個老父親兩年前就沒了,幾個哥哥也都立門戶單過了,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提到他媽媽,杜家立就傷心得掉淚,這下倒把張福娃嚇了一跳。
“你別哭啊,遇到什么事了?看你這樣傷心?!?/p>
杜家立便把媽媽得尿毒癥的事告訴他聽:“現(xiàn)在我也就只能每月寄回幾百塊錢去,讓媽去醫(yī)院打幾支藥水,維持維持,可這點錢哪夠用啊?”
“噢,是這樣?!睆埜M薜皖^沉思了一會說道,“這樣吧,明天還是這個時候,你來等我,我?guī)湍阆胂朕k法?!?/p>
第二天晚上,張福娃果然拿來兩千元,讓他寄回家,杜家立十分感激他。
“福娃哥,這錢我一定會還你的?!?/p>
“好啦,別說這些,眼下我還有些錢,等以后要用錢了,我會來找你的。”他拍拍杜家立的肩膀說道。
臨走時,他把杜家立所在的公司及住址聯(lián)系電話都記下來,將小紙片揣兜里走開去。張福娃的出現(xiàn)和離去就像風一樣一吹就過,只有緊攥在杜家立手中的一沓錢才說明這些都是真的。
隔天他就把這錢寄回了家。
從心底里他是十分感激張福娃的,兩千元雖說是當不了大事,但在他卻是要累死累活勞作兩個月連飯都不能吃才有的收入,這份情義讓他一直記在心上,所以當張福娃再次找到他時,他是懷著感激之情去見他的。
那是事隔四個多月的十一月二十日,他剛上班,帶班的老彭就把手機遞給了他。
“說是找你的?!?/p>
他接了過來。每次媽媽打電話過來,也都是撥這個號碼,他舍不得買手機,平常連電話都很少打。老彭知曉他家的情況,對他也是特別照顧,能理解這份難處,所以從沒為難過他,只要是找他的電話總給他接過來。
電話是福娃打來的,他說他想見他,讓他晚上下班后去云南路交叉口的川妹子菜館見面,他答應了。都幾個月過去了,他一直沒福娃的音訊,也不知他在哪兒。這幾個月他都把寄給媽的錢留出點兒來,他想哪一天見了,先還些給福娃。上次媽媽在收到他的錢后就立即打電話過來,問他這錢哪來的。當時他留了一個心眼,沒說是福娃的,只說是在一道打工的兄弟們借給他的。這點他媽媽相信,世上還是好人多,班頭老彭總是買些菜叫他去吃,讓他肚里添點油水。有兩次到號工資還沒發(fā)下來,班頭就讓大家掏腰包湊錢,讓他把錢按時寄回去,說這治病不能耽擱,只有按時打針、吃藥才能把病情穩(wěn)定住。班里十多個人也都挺關心、照顧他的,雖說他人小,手藝不頂尖,但工資除了班頭老彭外就數(shù)他最高,每月的工時數(shù)他最多,老彭總會額外幫他多算上幾個小時。
下班后,他沒吃晚飯,只是和老彭說了聲,就去自動取款機上把這幾個月存下來的一千三百元錢都取了出來,乘公交車去了大學城附近的云南路,很快在川妹子菜館門口和張福娃相遇了。
當菜上來后,福娃端起了杯,倆人吃了起來。
雖說不是豐盛的酒宴,但也是杜家立出來的三年中極少的一次鋪張??粗趯γ娴膹埜M薮丝倘珱]有了上次見面時的那種霸道神采,而顯得神情委頓,臉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
“福娃哥,上次多虧你幫了我忙,這兒有一千多,你先拿去,剩下的我下次再還你。”
“笑話,你哥今天和你見面,哪是來要錢的?這倆小錢你哥我還有,現(xiàn)在我和你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p>
“什么事?”
“你媽現(xiàn)在身體好些了吧?”
“還那樣,要是不能換腎,她是不可能恢復了?!碧崞饗寢屗闹芯退?,忍不住要掉淚:“我媽告訴我,多虧了村里的叔叔伯伯們幫忙,照應著。村里也把上頭分下去的救濟款給了我媽,可這些總不能有大用?!?/p>
“那你想不想發(fā)財,一下子撈一票,把你媽的病徹底治好。”
“當然想啦,可這發(fā)財?shù)穆酚衷谀膬耗?”
“這發(fā)財不光是去想,還要有膽量,錢可不是大風刮來的?!?/p>
“這個我懂?!?/p>
“所以我想啊,我們畢竟是兄弟,別人我也信不過,只能對你說。你要是愿意干,咱倆就干;你要是不愿干,只當我沒說,我也沒法,只能讓你媽就這么挨著……別的不說,先說你愿不愿干,后悔不后悔?”
“能賺錢的事,我當然干,也不會后悔?!?/p>
第三章
其實,杜家立認識的是以前的張福娃。就在上次分手后的兩年中,張福娃已是屢屢犯案的慣犯,這次是從看守所逃出來后,在河南又一次搶劫,和同伙逃散一人來了寧城。這幾個月里,他一直龜縮在租住的一間平房里,深居簡出,他知道現(xiàn)在還不能算是平安無事。上次給杜家立的錢就是贓款的一部分,可眼下坐吃山空,看看手頭錢是越來越少,他必須再做一票,然后離開寧城,遠走高飛。可真是要想動手又讓他頗費思量。幾年的流亡逃難犯罪生涯,讓他也從中學到了不少經(jīng)驗,首先他不會再去干那路邊的搶劫事了,那么做危險是同樣的,可到手的錢財不會多,再說一個人孤掌難鳴,必須得有幫手。這幾個月光顧著藏身了,沒顧上交友,立馬在這兒要用人,又去哪兒抓撓去?再說做一筆,對象是誰也得好好琢磨,要有個知根知底的人幫手才行。他思慮再三才打電話給杜家立。
可當他把設想說了一半時,杜家立就搖頭了:
“你那做一票不是犯法的嗎?這個我不干,我勸你也別干,要不我和老彭說說,讓你也來和我一塊干,掙錢是不多,可不必擔驚受怕啊?!?/p>
張福娃還是耐著性子和他說著:“哥哥已回不了頭啦,上次給你的錢,那就是劫來的……”
“我還你,一定還你,這兒有一千三,剩下下月一發(fā)工資我就給你?!闭f著,杜家立把袋里的錢掏出來放到張福娃面前。
“兄弟啊,我早跟你說了,這點錢算個屁,我還會記在心上?就是有朝一日我被逮了,也不會連累你。我不相信你,也不會把這些事告訴你,我也相信你不會出賣我……”
“福娃哥,你放心,我杜家立決不會做出賣朋友的事?!?/p>
“別擔心,我不會害你,而是想幫你。你想想,如果靠你掙這幾個工資,又怎么能救你媽?你媽為了你,這輩子也算是苦透了??扇f一要是你不能救她,幫她治好病,那你這輩子的悔恨就大了,再說她可是你唯一的親人哪。記得那年,我?guī)愠錾疥J世界的那次,她把我喊了去,對我說家立還小,你可要當?shù)苄忠粯哟?,別讓他受了委屈,你嬸這輩子就只有他了……”
“你別說了。”杜家立悲從中來,低聲吼了起來,“福娃哥我走了。”
他踉蹌著起身離座走出菜館。張福娃追上來把錢又塞進他口袋:“你再想想,過幾天我跟你聯(lián)系?!?/p>
如果沒有村長來的那個電話,這以后的事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該發(fā)生的它總會發(fā)生。
事隔三天后,剛吃過中飯,準備開工的杜家立又一次從老彭手里拿過手機,這電話是村長打來的,他告訴杜家立,他媽媽的病情又重了,鄉(xiāng)里的醫(yī)生說再這樣維持已不行,該馬上去大醫(yī)院治療……
這一下午杜家立都是心不在焉,總是將活做錯,連著返了兩次工,后來又一m頭砸在手上,食指立即腫了起來,鮮血流淌,老彭見狀忙叫他停下來,去包扎一下。他沒去,就近找了塊布包一下了事。
老彭把他拉到一邊,問他是不是他媽病情加重了?他沒吭聲,可眼淚卻流了下來。老彭拍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走開去。
他去了趟郵局把一仟三百元錢匯掉,又回到工地上。此刻,他心里有了種期盼,可這種期盼他又說不清。他看見一條蛇正沿著大樓里長長的過道朝前游動著,兩邊的門都關著,它只能向前游動,連回頭的可能都沒有,過道里很昏暗,向里望去,竟是一個黑洞,身后在做著生活的工友們時而發(fā)出擊打聲和圓盤鋸尖厲的叫聲成了抽打蛇前行的鞭子,要它一直前行,而沒有其他出路,它只能游向黑暗,試圖從那兒找到出路。他的雙眼也逐漸暗淡下來,他知道這蛇來自心里,從心里游出。
在大街上走著,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都那么匆忙,好像都在趕著在天崩地裂前做完要做的最后一件事。那些氣派非凡、裝潢漂亮的大商場,超市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他只有看的份,最多也就是買包方便面,買根火腿腸。至于門口站立著穿紅套裝白胡子的老頭肯德基連鎖店他連推門進去的勇氣都沒有。他不止一次地看見時代公司的老板領著他的兒子從里面走出來,這是因為他們的工場就在這街對面??蛇@些都不是他能享受的,他有奢望,可是他不敢,心中剛冒出去嘗試一下的念頭,馬上就會出現(xiàn)媽媽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白皙而虛腫的臉龐總會在他眼前晃動。
他記得那年春天,麥苗剛返青,媽媽拉著他跑了五家才借回了半口袋面粉,就是這點少得可憐的糧食在媽媽用野菜麥麩的搭配下,熬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時光。他更記得,收麥時,烈日當空,他拎著小罐給在地里割麥的媽媽送水,媽媽卻已暈倒在麥地里,還多虧了鄰居幫忙才將麥稈拉到自家院子里。為了他,媽媽拒絕了幾個前來提親的人,媽媽告訴他因為爸爸只是去外頭了,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再說她也不愿因為自己而讓他受委屈。就這樣,媽媽咬著牙,獨自撐著,把他送進學校,堅持讓他讀完初中??伤两裆砩系墓幼舆€是結(jié)婚時做的,緊繃在身上那么小,那大翻領的式樣是多么不合時宜,可這還是媽唯一的一件像樣的衣服。當他受了別的孩子欺負時,媽媽會怒不可遏地沖進人家撕鬧打罵,說什么也不讓他吃虧,雖然多少次被別人罵潑婦,可這些她都不在乎,在乎的只有他。初二那年,要開學了,家里一分錢也沒有,媽媽出門去了,臨走時讓他自己燒飯,說她有事,可能要晚些回來,天黑透了,仍不見媽媽的蹤影。他跑到鄰居家,央鄰居李老伯陪他去迎媽媽,因為媽媽說是去縣城的。從村里到鄉(xiāng)里的幾里路是不通車。李老伯打著電筒和他跌跌撞撞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快近鄉(xiāng)里時,他借著電筒余光,看到了躺在路邊的媽媽,那時的媽媽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哭著喊著,讓李老伯背起了媽媽,自己打著電筒,回了家。媽媽卻笑著拿出一卷鈔票,說是學費,讓他們都沒料到的是鈔票中夾著縣血站的回執(zhí)。此刻,他完全明白了,媽媽為了他去賣血了,看著那張潦草寫出的單子,他哭出聲來。
“家立,你已是大人了,不該哭,媽媽也是沒用,不能掙錢,連兒子的學費都掙不到……媽還盼著你能上大學,掙大錢,將來媽就有福享了。”
“媽,你放心,我出息了,一定把你接到大城市去享福,再不讓你窩在這山里受苦?!彼麥I眼婆娑地說道。
“媽相信,媽知道家立不是沒心肝的人?!?/p>
媽也哭了,李老伯看不下去,抹著淚走了。
從那時起,他就暗暗發(fā)誓,這輩子哪怕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罪,也一定要好好對待媽媽,讓媽媽幸福,讓媽媽在天堂里生活,過上城里人的生活……
現(xiàn)實卻無情地粉碎了他的夢境,殘酷地撕裂著他,媽媽患上了絕癥,若要治愈,那高額的醫(yī)療費用是他這輩子都不能掙到的,他恨自己的無能……媽媽那張在他眼前晃動的虛腫臉龐,讓他寢食難安,他只能祈求上蒼能賜福于媽媽,讓媽媽盡快好起來。在醫(yī)院里,他曾小心翼翼地問過醫(yī)生,他的腎是否能捐給媽媽。媽媽得知此事后,生氣地拔掉輸液的針頭,并讓他立誓不再動這念頭,否則她馬上死在他面前。媽媽哭著對他說:她只有他一個兒子,今后的路還長,如果身上少了一樣東西,那就成了廢人,還能談什么其他?再說醫(yī)生告訴他,腎與骨髓不同,即使是直系親屬,能成配伍的幾率也很小。根據(jù)他家的境況,醫(yī)生也不同意他捐出自己的腎??墒菤埧岬默F(xiàn)實迫使他不得不為媽媽擔心,他不能放棄最后治愈媽媽的希望,可這希望必須是在他有足夠金錢的前提下。死神不憐憫窮人,在這世間金錢不是萬能的,而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所以他在期盼,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手在向他召喚……
吃過晚飯后,老彭又在高聲地叫他,他丟下未刷好的碗走了過去,老彭老遠便將手機遞給了他。
聽著熟悉的聲音,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聽你的,你說在哪兒見面吧?!彼f道。
“又是你家里來的?還是你媽媽的病?”老彭在接過手機時問道。
他點點頭,沒吭聲。
老彭疑惑地看著漸漸走遠的杜家立:“這娃今天怎么啦?”
還是在川妹子菜館,張福娃和杜家立又坐在一起。
“兄弟,你考慮過了?”
“考慮了?!?/p>
“不反悔?!?/p>
杜家立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那好,咱倆好好合計合計。”
“福娃哥,你說怎么做才能搞到錢?”
“這事我想過了,就看你有沒有膽量。你來這兒時間長了,你看到這城里有錢人有多狂,憑什么他們就該坐小車,住高樓,進大酒店?現(xiàn)在就只能瞅準了這些人,要叫他們出血。因為錢對這些人來說,就像是窮人身上的虱,捉了還能生出來,命對他們來說比錢重要,為了保命花多少錢他們都舍得?!?/p>
“可我只是整天干活,認識的老板們不多呀?!倍偶伊⒏械綖殡y。
“你不是說你現(xiàn)在的公司挺大嗎?老板準有錢。”
“老板手下人是不少,可都是像我這樣打工的,應該說他也是有錢,你看他總是坐小車出進?!?/p>
“這就對鱲?!睆埜M抟慌拇笸龋八≡谀膬??!?/p>
“聽說住翠竹苑,那兒是有錢人住的地方,可這該怎么做呢?”
“他家?guī)卓谌?”
“他、他老婆還有個兒子叫苗苗。”
“好,就他兒子?!睆埜M夼陌辶?,“這幾天你就辭工,不干了,想法把他兒子的情況摸清?!?/p>
“這能行嗎?”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p>
接著,張福娃又和他商量了一些細節(jié),便分了手,第二天早上杜家立就找到老彭。
老彭驚異地看著杜家立,他弄不清眼前這小伙子在打什么念頭。
“彭伯伯,謝謝你這半年多的關照,本來我也是要做下去的,可媽媽那兒……我又尋了家,想多掙些……”
老彭釋然,理解地點點頭。
“那你先去上工,兩天后來吧,我讓老板先把工資結(jié)給你?!?/p>
陳軍來工場四處看看,對施工的進度、質(zhì)量還是滿意的,老彭陪著他,一直送到他小車前。陳軍還要去別的工地看看,雖是走馬觀花,可臨走忘不了問上幾句:“還有什么困難嗎?”
看著老彭欲言又止的樣子便說道:“生活費不是給了嗎?剩下的按合同辦就是了,不會少一分錢?!?/p>
老彭賠笑臉說道:“生活費是給了,這兒出了點岔頭,有個工人他現(xiàn)在辭工了,我想把他工資給結(jié)清了,這孩子干活也肯出力,人又老實?!?/p>
“這些你不用跟我解釋,人是你領的你管,我只找你,半道上辭工撂挑子,你還要現(xiàn)開工資,你這班頭我看也不怎么樣?!?/p>
“這孩子是特殊情況,他家中就一個娘,老子早沒了,娘又得了重病。從年頭來這兒干都做得很好,現(xiàn)在也是叫錢逼的,他娘看病聽說要幾十萬呢,這忙我也幫不上。也就只能按月從生活費里擠,把他的工資開給他,他娘在家里等著錢買藥維持呢!現(xiàn)在他又尋了個收入高點的去上班了,我也不能攔人家,只能把工資給他結(jié)清了……”
陳軍聽明白了:“噢,原來是這么回事,他什么時候來?”
“我叫他今晚來的。”
陳軍沒言語,從皮夾里掏出一沓錢來數(shù)了下,遞給老彭:“這兩千你打張條子給我,這五百是我給那孩子的,算給他娘買點營養(yǎng)品的,你可不能貪污鱲。”
老彭心里真高興:“陳總,你真是個大好人。我替這孩子謝謝你?!?/p>
杜家立從老彭手里接過錢時,心里真是說不清的滋味。雖說自己在這兒干了快一年,真正碰到陳軍也就那么幾次。而陳軍并不認識他,現(xiàn)在除了工資還額外多給了他錢,可自己卻在算計他……這種反差在他的內(nèi)心世界把他割裂成兩個自我,讓他猶豫遲疑……
他只留下兩百元在身邊零用,其余的全部寄回家。下午閑著沒事,他打了個電話回去,村上也就是村長家里裝了電話,那個山區(qū),就是手機到那兒都沒信息。村長在電話里告訴他,他媽經(jīng)這次用藥,稍微好了些,但是這畢竟不是辦法,必須盡快動手術,才能讓她徹底好起來。村長在電話里嘆息著,可這錢又不是小數(shù),你這份孝心也是不容易了。杜家立聽著村長的話,心里生出一股悲壯,他沖著話筒喊了句把電話給掛了,任憑村長還在電話那頭喊他。
“放心,我一定會弄到錢為媽媽治病的?!?/p>
他有些悲哀,自己竟是這么一個人。他在心里千百次地詛咒著自己,可是為了媽媽,他必須做小人,無恥的小人。
他鄭重地和張福娃談了一次。
“福娃哥,我這有兩個條件,答應就做,否則就算了。”
“好,你說來聽聽?!?/p>
“我只要二十五萬,你可以多要些,但不能超過六十萬,再一個我們只要錢不能要命?!?/p>
福娃松了口氣:“我還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這好辦,你兄弟只要二十五萬。我也只要二十五萬,合起來就是五十萬。第二個更不是問題,做這事本身就有風險,如果再要人命,那就是自尋死路了。我弄錢是為了吃好些用好些,瀟灑些的,可犯不上錢沒用上去挨槍子?!?/p>
“我知道這事不好,可為了媽媽,我不得不這樣做,我不怕坐牢,挨搶子,只要錢到我媽媽手里就好。”杜家立仿佛夢囈般的,在喃喃自語。
“哎,別發(fā)愣啊,想想這事的具體做法。”
張福娃不理會杜家立的自語:“這翠竹小學到他家步行只要十五分鐘路,這其中有一個岔口通向城郊公路,摩托車就能解決問題,只是你不能讓他喊出聲來,進了胡同就可以直奔江邊了。那兒我已看好了地方,到時準備些吃的就行……”
杜家立根本沒有要做大事的沖動,神情仍是很沮喪:“好吧,就按你說的辦?!?/p>
但事情并沒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順利,幾乎每天總是有小車接送苗苗,根本無法下手,倆人只能像上班那樣,每日去那兒等候機會,終于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把機會等到了。
第四章
太陽雖說不是那么熱辣,可照在身上時間長了,人還是覺得溫暖,苗苗漸漸地鮮活起來。他暫時也忘記了自己被綁架的事了,而和眼前這位叔叔聊了起來。他在家時爸爸媽媽都很忙,也很少和他聊天,倒是奶奶能陪他聊。奶奶的話他都聽膩了,總是那一套,我那小時候,怎么怎么苦,哪像你現(xiàn)在這樣,穿得好,吃得好,真是長在蜜罐里了。他就弄不懂,這蜜罐有什么好?那蜜又有什么好吃的,吃在嘴里膩膩的。還有奶奶唱的那些歌真不好聽,懶洋洋的。再說他也聽不懂一味的蘇北小調(diào),倒是只要奶奶來家都會摟著他輕輕拍打著讓他進入夢鄉(xiāng),到后來奶奶什么時候離開的,他都不知道,要不是奶奶舍不下那只黃貓也就不會再回她那個家了??赡棠叹褪巧岵坏媚侵回?,如果他要是留住奶奶,必須要留住那只貓,可那只貓就是留不住,捉過來一次,他把自己吃的巧克力、火腿腸給它吃,想和它交朋友,可它就是不吃,看上去是那么懶洋洋的,到了晚上卻不見了。奶奶那個急啊,最后那貓還是回了奶奶的家。連爸爸都說,這貓不得了,他家到奶奶家好幾里路,它又怎么認得回家的路的?這貓是神了,從那以后,奶奶更舍不得那只貓。奶奶告訴他,在奶奶心里除了他就是貓……昨晚上,這位叔叔也像奶奶一樣地把他摟在懷里,只是沒有拍打,只是靜靜地摟著,這就夠了,他身上的那件大衣像床被一樣裹著他,讓他有種睡在被窩里的感覺,否則到天亮他非凍僵不可。離開的那位叔叔就兇了,昨晚他哭了起來,這是因為他害怕,手又被綁著,他還是像在家里一樣閉著眼哭叫著,如果這是在家里,一定會有人來抱他的,好心地撫慰他,爸爸、媽媽、奶奶還有那個王媽,可在這兒就不管用了,不但沒人抱他撫慰他,反而招來幾個嘴巴。當他倒在地上時,還挨了一腳,要不是有眼前這位叔叔攔下,恐怕會被打得更兇。那叔叔還殺氣騰騰地告訴他:如果再哭,就割掉他的舌頭。他說話時還揮動著那把胳膊長的刀。然后那個叔叔就將僅有的一床被鋪在硬紙箱上,自個睡了。就讓他手腳捆著丟在一邊,他不敢大聲哭,只能抽泣,哀哀地抽泣,還是眼前這位叔叔把捆綁他手腳的繩子解了,摟著他,將他包在大衣里……
“叔叔我見過你?!彼⒅偶伊⒄f道。
“你是見過我?!?/p>
杜家立點著頭,苗苗見過他是不爭的事實,
那還是在工地上,那天苗苗隨他爸爸來玩,走過他身邊時,將一根已斷好尺寸的鑲條拿在手里當做刀揮舞著走開去,他看見了,便追過去抓住他要了過來。那時的苗苗就是瞪大眼睛看著他的,他告訴苗苗,這根條子叔叔有用,不能拿走,苗苗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看著他把條子用木膠粘上那個部位,又用槍釘固定好才走開。
也正因為見過他,昨天在學校門口出來沒多遠從他身邊走過,被他喊了聲苗苗,苗苗停下來,結(jié)果就被張福娃一把撈起,拐進胡同,手里摁住,發(fā)動早就停在那兒的摩托車后,迅速離開……
“要不是你,那個叔叔還抓不到我,我不認識他,就是他喊我,我還會跑的。”
杜家立看著眼前這雙稚氣的眼睛,心像是被蜂蜇了般刺痛。他不能告訴他,他這樣做的原因。
“爸爸媽媽,還有奶奶看不到我,一定急了,他們會到處找我的,你和我呆在這兒,你爸爸媽媽還有奶奶會著急嗎?”
“也急?!倍偶伊⒏杏X到有小蟲子在眼角爬動癢癢的。
“那你放了我,我回家,你也回家,好嗎?”
他說不出話來,淚水已濕潤了眼角。
“苗苗你餓嗎?”
苗苗搖搖頭,不餓是假的,可這面包、方便面實在不好吃。他吃的面包都是烤得酥酥的熱乎乎的,還抹了黃油夾了火腿的。方便面他只吃過一次,那是奶奶帶他去超市買東西時,他偷偷拿了,讓奶奶付的錢??删鸵驗檫@,奶奶還讓媽媽說了幾句,他也被勒令把那嚼了幾口的方便面扔進了垃圾袋里。媽媽告訴他,那面里有色素,吃了后,臉色會是黃僵僵的,一點不好看,吃多了還會生病。再說他早上總是煎蛋、牛奶、烤面包,那都是熱乎乎的,香香的,哪像這面包,咬嘴里一點味也沒有。
“你要是餓了,跟叔叔說,叔叔拿給你吃。”
“我要吃牛奶,煎蛋,還有烤面包圈……”
“你說的這東西,叔叔沒有。”杜家立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叔叔也從沒吃過牛奶,烤面包?!?/p>
“那我就不吃,除非你放了我。”
“叔叔不能放你,叔叔在跟你爸爸談交易。”
“噢,你是和爸爸在談交易,談好了嗎?你也有樓房需要裝修?”
“不,我跟你爸爸談的是錢?!?/p>
苗苗點點頭:“我懂了,我爸爸有錢,你沒有。”
“是的,叔叔要一筆錢去救自己的媽媽?!?/p>
“你媽媽生病啦,那快去醫(yī)院打針啊,不過那很疼的,上回我病了,被一個阿姨用那長長的針戳了好幾下呢?”
“你哭啦?”
“嗯,那很痛嘛,還能不哭?你有手機嗎?我打電話給爸爸讓他送錢來給你,好嗎?我說我要錢用,爸爸會給的?!泵缑缱孕诺卣f道。
“是的,你爸爸會給的,你爸爸給了錢,你就可以回家了。”“這兒離我家遠嗎?”
“很遠?!?/p>
“我爸爸知道我在這兒啦,怎么還不來?”
杜家立覺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便沒做聲,他在想著自己的事,烤面包圈、牛奶,這些東西確實他連見都很少見,倒是羊奶他吃過,可那羊奶并不好吃。他吃得最多的是紅薯,十歲那年過生日,媽媽燒了兩個雞蛋給他吃,并告訴她,按理說,他的生日該由媽媽吃雞蛋,俗話說兒要出洞,娘要鉆洞,這話當時他也聽不太明白,更不理解這意思,這話的意思還是這幾年才明白了的。他記得那年讀四年級,他生病了,和村里的幾個娃從鄉(xiāng)上小學回家,走著走著,一頭栽在地上爬不起來,三個同學叫著跑回村,把他媽媽喊了來。送進衛(wèi)生院后,袋里翻遍了,還是不夠藥費,媽媽流著淚哀求醫(yī)生先把針打上,她去想辦法弄錢。那位醫(yī)生老伯還真是好心人,讓他先住進病房,輸上液,還陪了他幾個鐘頭。等媽媽再趕回醫(yī)院時,都已半夜了……媽媽硬是把他背著走了五里山路,回到家后,媽媽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可那時她連晚飯也沒吃,就從灶下草里翻出個紅薯,用水洗了洗,咬了起來……
“叔叔你怎么哭啦?叔叔想媽媽啦?”
“叔叔沒哭,是沙子吹進眼睛里了。叔叔沒你幸福,過去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p>
“你爸爸沒有開公司嗎?你沒錢?”
“叔叔沒爸爸,只有一個媽媽?!?/p>
“那你沒有我幸福,我爸有錢,還有奔馳,我班里的馬強就老是妒忌我。”
苗苗的肚子此刻“咕咕”叫了起來。
“苗苗你餓了吧?!?/p>
苗苗點點頭:“可那東西我不喜歡吃?!?/p>
“你要是餓,這東西吃在嘴里可香啦。”
“真的嗎?”
“叔叔不會騙你。”
杜家立起身,攙著苗苗回樓里去。
苗苗奶奶終于知道了孫子被綁架的事,聽了這消息,她馬上暈了過去,本來較弱的身子,這下真倒下了,陳軍忙著把她送進醫(yī)院。
經(jīng)過一番救治,她醒了過來。她沖著陳軍發(fā)怒,讓他趕快報警,打電話給陳強,她那個當副支隊長的侄子。陳軍看到老娘這副模樣心中更不是滋味,但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將其中的利弊告訴老娘,老娘看著他心里更氣了。
“那你快去籌錢啊,是不夠?我家里還有幾萬元,我去拿來?!闭f著就要起身下床。
“媽,你別動,醫(yī)生說了,現(xiàn)在你不能激動,錢籌得差不多了。只是現(xiàn)金難提,不過你放心,苗苗明天一定會回到你身邊來?!?/p>
她哭著訴道:“我不管你用多少錢,用什么辦法,明天我要見不到苗苗,我就打電話給你大伯……”
“媽,你千萬別打,綁匪要的是錢,不是人,苗苗會平安回來的?!?/p>
看著陳軍這副痛苦的模樣,他媽的心軟了下來:
“小軍啊,你可不能騙我,現(xiàn)在還是共產(chǎn)黨領導,媽也懂法,實在不行了,還是應該報案的……”
“媽,花多少錢我都認,苗苗是我的兒子,你的孫子,這點我懂啊,可這不是報案能解決的啊,萬一把他們?nèi)敲耍f一……那你叫我怎么能保證苗苗的平安?”
寧城這么大,要真藏起個人來,還真難找,絕不是一兩天就能辦到的,再說真動了警察,那事情就更復雜了。看著憔悴的痛心疾首的兒子,他媽明白了:
“好好,小軍我聽你的,你快打電話給綁匪,告訴他們錢不會少,別虧待我孫子,否則我饒不了他們。”
說到后來,她放聲大哭起來。
陳軍心煩意亂地走出病房,腦子里還在盤算這事,下午綁架者又打來電話,告訴他明天是最后期限,再不能拖延,另外警告他一旦報案,他將永遠見不到兒子。他向?qū)Ψ浇忉專X已到了,只是提現(xiàn)金有些難度,明天一定提齊,并問他在什么地方交接,對方告訴他讓他等通知,就關了機。
就在這時,手機又響了,他看了下號碼,
是家里的,他接通后,傳來婉君興奮的聲音。
“快回來,苗苗回來了。”
“什么,苗苗回來了,誰送家來的?”
“是綁他的那個叔叔?!?/p>
這一下,使他徹底糊涂了,但他確信婉君不會騙他,他連忙跑進病房,把這消息告訴了他媽。
他媽哆嗦著起身,把輸液的針給拔了,拉著他就往樓下跑。
當他把車在門口停下,還沒熄火,婉君已帶著苗苗出現(xiàn)在門口了,他連車門也沒來得及關,便沖了過去,一把將兒子摟進懷里,抱了起來,一家人高興地進了家門。
“快告訴爸爸你怎么回來的?!?/p>
“是那個叔叔放我回來的?!泵缑邕煅手?。
“那個帶走你的叔叔?”
“嗯?!?/p>
“他怎么又會放了你的?”
“他說另一個叔叔回來會殺了我,他給了我五十元錢,叫我快跑,我就順著他指的方向朝前跑到路上攔了輛的士回來的。”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泵缑绲哪棠淘谂赃吅鲜侄\告起來。
“不能就這樣饒了這家伙。”陳軍說道。
“算了吧,苗苗回來就算了?!彼麐屨f道。
陳軍沒吭聲,還是撥了報警號碼。
當苗苗跟著陳軍和公安人員趕到江邊爛尾樓時,杜家立倒在血泊中,已昏迷不醒了。樓屋里搜查的結(jié)果,除了一床被子,還有一個方便面的空箱子和散落在地上的凌亂的礦泉水塑料瓶子。
第五章
杜家立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
醫(yī)生告訴他幸虧刀刺偏了一點,否則他的脾臟刺穿,死神也就將他帶走了。
苗苗伏在他床前看著他,陳軍也在。
“叔叔你醒來了,太好了?!泵缑绾苁歉吲d,并剝了個香蕉送到他嘴邊,可他躲開了。
“苗苗,謝謝你救了我。”
“不是我救的,是警察叔叔救的。”苗苗認真地說道。
杜家立看著站在床邊的陳軍羞愧地說道:“陳總,我對不起你?!?/p>
“你別說話,苗苗都告訴我了,我不怪你,你安心住著,醫(yī)藥費你別擔心,我替你付?!?/p>
記者周怡正走在街上,手機響起來。她接通后,聽出是好友婉芬的聲音。
“周怡,我給你條獨家新聞,保準驚天動地。”
周怡不太相信,因為婉芬永遠都是屁大的事會弄出天大的響聲來。
“真的,你馬上到市一院來,我在這兒等你。”
聽出來這不像是假的,職業(yè)的敏感,使得她有些振奮,便伸手攔了車,趕了過去,在醫(yī)院門口和婉芬會合一道去了住院區(qū)。
病房門口坐著兩名警察,見兩位風姿綽約的小姐過來,便站起身,伸手攔住了繼續(xù)往里闖的不速之客。
周怡亮出了記者證:“我是晚報的記者,專程來采訪的。”
警察們驗過身份后,便沒再阻攔,讓她進去了。
經(jīng)過搶救,臥床休息的杜家立較前兩天臉色好看了許多,當他看到周怡時,便明白了來者之意,因為他聽到了周怡和警察的對話,
“我叫周怡,剛才婉芬已把事情的梗概大體和我說了,我想知道更多的東西,比如說你做這件事的動機及前因后果,你能談談嗎?你后悔嗎?”
杜家立看著她,停了一會才慢慢開了口:“我是一個即將受到法律制裁的人,但我不因為我做的事而后悔,因為,我為了錢,為了有錢救我媽媽,才這樣做的,我如果不這樣做,就不能救我媽媽,現(xiàn)在想起來,最對不起的還是我那可憐的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媽媽。”
周怡人從包里拿出錄音機,錄下了杜家立的自述。
陳軍回到家時,婉君正在抹著眼淚,他有些不解。
“又遇到什么不高興的事了?”
婉君沒吭聲,只是把當天的《寧城晚報》送到他面前。
粗黑的鉛字構(gòu)成的通欄標題《為救母親,綁架幼兒》。這是篇長篇通訊,作者是周怡,文中用的是化名,連杜家立也是用的化名。周怡在文中寫到了杜家立的母親,那個現(xiàn)在家中臥床不起奄奄待斃的母親,周怡用了一個章節(jié)詳細描述了山村里的窮困,以及對他媽媽的采訪。他媽媽為有這樣一個兒子而感到自豪驕傲,因為周怡并沒有把她兒子的近況告訴他,只是說來這兒采風聽說了母子倆相依為命,兒子為救母親在南方打工,便來看望她一下……村上的人聽說來的是記者,也都圍攏來,把這對母子這二十多年來的遭遇告訴她聽。這其中包括杜家立告訴她,媽媽賣血,并且不止一次,而這都是為了供他上學……這個貧窮的家中唯一的家當就是一只當年用作嫁妝的柜子……
周怡在文中寫道:面對這殘酷貧窘的現(xiàn)實,又有誰能過分去責備那個鋌而走險的兒子,他沒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每月除了少量地留下些生活費外,其余全部寄回家,讓母親用于治療。在母親身患絕癥將面臨死亡時,他只有一個簡單明了的選擇,不擇一切手段去拯救母親的生命。他告訴我,母親太苦了,為了撫養(yǎng)他長大成人,母親放棄了一切。這其中包括原來在當?shù)厣兴愀辉5募彝ィB同阻撓她反對她走進婚姻殿堂的家人,這意味著她已割斷了一切親情。事實上,這二十多年來她一直為這個選擇而經(jīng)受著磨難。更不幸的是背義的父親,在他未滿一歲時又拋棄了母子倆,永遠離開了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貧瘠土地,而把弱妻幼子拋開不管……他要報答用整個生命養(yǎng)育他的母親,而在母親身患重病需要巨額資金用于救治時,他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選擇……
文章中寫道,記者問他:那既然對孩子實施了綁架,又為何在后來放了他?他是這樣回答的:綁架孩子是為了錢,因為這是當時倆人商量好的,再說為母親換腎需二十五萬元錢,這是他靠打工這輩子都無法得到的,但為了救治母親,而讓另一個母親失去兒子,這不是他的本意。就在同伙提出拿到錢后要殺人滅口時,他改變了主意,為了救媽媽的命,而去送掉別人的命,這樣的事不是他愿做的,他在這關鍵時刻動搖了并做出了抉擇,放孩子逃走,同時他也清楚這意味著他也放棄了母親的生命,但他不愿看到一條鮮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倒下??伤约涸谧钃贤镒窔⒑⒆拥臍分斜煌锎塘艘坏丁?/p>
這一宿,陳軍一直呆在書房里,婉君知道他的稟性,每當他決策一件事時,總喜歡一人待著,細細地斟酌……她沒有去打擾他。
上班后,陳軍把手頭的事處理了一下,然后聯(lián)系上周怡?!爸苡浾邌?我是陳軍,婉芬的姐夫,能賞光陪我喝杯咖啡嗎?”
電話里傳來周怡的聲音:“哦,是你呀,婉芬提到過你。”
“那你有時間嗎?”
“今天下午兩點鐘夜巴黎見面好嗎?”
“行,就這樣定了。”
他放下電話把秘書喊了進來:“今天下午的安排全部取消,沒有重大事情,不要和我聯(lián)系?!?/p>
剛過了元旦假日的寧城又恢復了平時的寧靜,坐落在報社側(cè)街上的夜巴黎此刻是最清靜的時段。
臨街的窗戶邊坐著陳軍和周怡,倆人都抽著煙靜靜地坐著,偶爾攪動一下杯子里的勺子,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周記者,你的那篇報道真實性有多少?”
周怡笑了:“百分之百?!?/p>
“文中的綁匪的母親是患了尿毒癥?”
“對這點你也懷疑?已是臥床待斃,因為常規(guī)的維持治療已逐漸失去了作用。村長告訴我,在約半個月前,他把需要動手術換腎的消息告訴了杜家立,值得指出的是,也就是這個電話促使他最后下了綁架你兒子的決心?!敝茆粗湫?,“當我看到他母親那張?zhí)撃[得連睜大眼睛看清來訪者的可能都沒有時,你知道我當時想的是什么?告訴你,我真痛恨那傻小子最后的決定,這點錢對你來說不可能讓你傾家蕩產(chǎn),可對他來說卻是挽救他母親生命的唯一希望。否則的話他將失去在人世間唯一的親人。其實他也不太清楚綁架未遂和成功之間對他量刑會有多大區(qū)別,但他放棄的不僅僅是你兒子的死亡,更大程度上是放棄了他母親的生命?!?/p>
周怡又點一支煙,猛抽幾口,吐出一串煙,飄向空中形成濃淡不一、大小不一的圈,在陳軍的頭頂飄浮,久久不能散去。
她用嘲弄的目光看著對方:“我的陳總經(jīng)理,你今天來總不光是為了證實那篇文章的真實性吧?”陳軍手哆嗦著,聚積的煙灰被顫動著散落在桌上,他透過鏡片看看眼前這咄咄逼人的記者:“追求事實的真相,只是一部分?!?/p>
“那另一部分呢?”
陳軍斟詞酌句地說道:“另一部分就是,我對你提出鄭重邀請,是否能陪同我,作為向?qū)?,去他的家鄉(xiāng),去挽救他母親的生命。當然,所有醫(yī)療費用全由我承擔。并為我做一件事,用你的筆吁請有關方面寬恕杜家立,他是無辜的,雖然他參與綁架了我的兒子但并沒有造成任何危害,也就是中止了犯罪。其二,我放棄對他追究任何法律責任,并要聘請寧城最好的律師,為他作無罪辯護,這不是虛偽,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p>
周怡用怪怪的目光盯著他,接著又發(fā)出一陣爽朗的大笑:“你比我對你的想象要可愛多了,君有所命,在下在所不辭?!?/p>
言語已畢,雙方都看到了對方眼角其實早已噙滿了淚水。
責任編輯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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