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鎮(zhèn)
第一章
夏天厚拿著一只三節(jié)電池的大手電筒,一級一級平靜地往上走著。樓道很黑,每一處拐角又都用沙包、短粗的圓木壘成只能側身而過的障礙,但他沒有打開電筒,一路走過時也沒覺得困難,甚至于連一點兒磕磕碰碰都沒有。
從進駐這座大樓以來,他幾乎每天早上或者晚上都要上頂層平臺走一趟,他的部下都認為他是上去看看全市形勢,或者是想獨立思考一些戰(zhàn)略性問題,他承認有這些因素,但他更明白這主要是從讀中專時開始養(yǎng)成的習慣。那座遠在北方的學校也有這樣一幢有平臺的教學樓,他喜歡一大早跑上去讀俄語,而不是像其他同學那樣在田徑場上讀。畢業(yè)后分配到這座城市,他無法保持那習慣了,因為他報到的重型機械廠無論辦公樓還是廠房,都是尖頂紅瓦。后來他注意到這座小城所有的建筑都是這個模式。他曾經問過為什么不把房頂修成平臺。人家告訴他,這是一座多雨的城市,而且那雨一下起來就特別兇猛、特別狂暴,平臺不就積水了嗎?
當他幾乎要把上平臺的習慣徹底忘卻了的時候,史無前例的大革命撲面而來了,他困惑了一陣子,然后便全身心地投入了進去,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會很快成為一派群眾組織的“一號勤務員”!
“一號”?他有點兒莫名其妙。不錯,他為人正派——可是在那個年代為人正派的人很多很多。他思維敏捷,看問題尖銳——可是身邊比他智商更高的大有人在。他自己心里很清楚,這里起著重要作用的,恐怕還是他那一口純正的、在這座南方小城里聽之不多的北京話!
夏天厚輕松地往上走著。兩年多前他來這里開過一次會,全局的先進生產者、工作者代表大會。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以“主人”的身份在這座大樓里一住住了一百天!
是的,明天就整整一百天了!他在心里又一次默默地算了算。而明天……他不由得把手中的電筒用力握了一下。
明天將是他們的對立面向他們下達的最后通牒上的最后期限。
他們真的會打上門來嗎?真的會像他們的宣傳車在大街小巷里聲嘶力竭叫喊的那樣不惜一切決一死戰(zhàn)嗎?外地大規(guī)模武斗的報道看到不少了,那些激昂的文字所描繪的血淋淋的戰(zhàn)斗場面和血淋淋的傷亡數字讓他每次都在心里暗暗地同時也是深深地震驚!可在這座小城,小打小鬧的、最多不過是二三十人的沖突已經發(fā)生多起,而像模像樣的武斗還真沒有一次!夏天厚想著,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樓道里的空氣比會議室清新得多。
那會議室其實不算小,可抽煙的人太多,又大都是些劣質煙,而臨街的窗戶又全都緊緊地關著,而且還拉著窗簾??孔呃鹊哪敲鎵Ρ緛砭蜎]有窗戶,只在快挨著天花板的地方開著兩扇小氣窗。不抽煙的夏天厚在整整五個小時的會議中便越來越覺得自己像一塊南方農村掛在灶口上方的煙熏肉。
文攻武衛(wèi)——會議最后的結論其實就是這四個字。這是敬愛的旗手江青同志的指示,我們別無選擇??墒恰奶旌裢蝗徽咀×恕C媲笆峭ㄏ蚱脚_的最后一道障礙,除了沙包、圓木,還有鐵絲網,還有兩只巨大的、灌滿了汽油的汽油桶——在最后的時刻,這兩只汽油桶的威力和作用將不亞于美國人扔在日本人頭上的那兩個原子彈。
但夏天厚的突然站住絕不是因為這兩個幾乎熟視無睹的“原子彈”。他突然地停住腳步是因為他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一直深深埋在心底、有所感覺但未及發(fā)現(xiàn)的問題: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根本分歧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夏天厚在黑暗的樓道中呆呆地站著,他想不出答案來,他只覺得滿腦子忽然間一團混沌。上面?zhèn)鱽磔p輕的腳步聲和輕輕的話語。夏天厚抬起頭,從兩只汽油桶中間的空隙看過去,正看到踏上平臺的小門,門是開著的。在昏昏夜幕的映襯下,夏天厚看出剛剛走過去的是兩位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她們是作戰(zhàn)部布置在平臺上的“哨兵”。他沒有聽清她們在說什么,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去聽,但有兩個字卻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兩個字是“媽媽”。
夏天厚想起了自己遠在北方的媽媽,但沒容他想多少,那思念已經轉移到了妻子和女兒身上。他離家已經百天,這期間,妻子到這座已經被他們命名為紅旗大樓的總部來看過他一次。妻子是帶著女兒來的,他高興地向所有的戰(zhàn)友展示他六歲的漂亮女兒。但隨后他便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對妻子說:“這里太危險,你們快回去吧!以后不要來了?!倍约?,卻一次家也沒回。那個雖不富有但卻溫馨的小家離這里并不太遠,騎自行車打個來回也不過一個鐘頭吧!
夏天厚覺得身體里某一部分的血液流動速度忽然開始加快。明天,他們真的會打上門來嗎?他再一次想。他們的人很多,是我們的十倍還多。假如他們攻破了我們的大門,攻破了我們的第一道防線……他想著,不由得伸出手,在一只汽油桶壁上撫摸了一下。
夜光手表綠瑩瑩的光出現(xiàn)在夏天厚面前。他縮回手臂,辨認一下,他看出這時已近凌晨一點了。離天亮還有五個多小時,還有五個多小時……他想。我為什么不回家一趟呢?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這里一切都布置好了。沒有什么事了。騎自行車來回也不過一個多鐘頭??纯雌拮?,看看女兒,看一眼就回來??匆谎劬汀?/p>
夏天厚閉著眼睛默立了幾秒鐘,然后有點急迫和匆忙地轉身往樓下走去……
第二章
夏天厚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騎自行車了,局里的大車小車都早已全歸他們調動,而他自己更是有一輛專用吉普??纱丝趟幌塍@動任何人,他不愿任何人知道他們的“一號勤務員”在決戰(zhàn)前夕突然莫名其妙心血來潮回了一次家。
他很快找到了他那輛二六的小鳳凰,車棚里本來就沒有幾輛自行車,而且基本上又都是二八型的大車,找到他那輛小鳳凰是很容易的事。他輕輕打開車鎖,輕輕退出車棚,沿墻根悄悄地推到后院。后院有一扇平時不開的小門,常年鐵將軍把守,他自己有一把打開那鎖的鑰匙,是進駐這座大樓后作戰(zhàn)部長給他的。大他兩歲、在部隊上干過偵察排長的作戰(zhàn)部長趙冬亮那天晚上進來把鑰匙放到他的桌上,只簡單地說了一句:“這是后院小門的鑰匙,給你一把?!本娃D身出去了。
當時他正在臺燈下看一份中央文革首長接見某地某派群眾組織的講話材料,他瞟了那黃銅的大鑰匙一眼,似乎在心里說了一句:“我要它干嘛?”便繼續(xù)看那油印的講話去了。直到他站起來準備上床睡覺時才又看到那把暗黃的大鑰匙,他摸起來看看,隨手扔進了抽屜。他根本沒有想到他會有一天用上它!從平臺下來,他先來到自己房間。他拉開抽屜,急急地翻找了半天,把所有的文件、材料、筆記本抖落了一遍才找出了它。
夏天厚輕輕地打開那把很大的彈子鎖,輕輕地把自行車推出去,又回手輕輕地把門掩好。門外是一條很窄的小馬路,勉強能夠跑開一輛吉普車。夏天厚把自行車推到路上,一種無比舒暢的感覺立刻涌漫全身。出籠的小鳥恐怕就是這種感覺吧?夏天厚想著,飛身上了車。
他很快發(fā)覺前后車胎幾乎快沒氣了,而且由于長期沒有擦洗,腳蹬一踩一響。但他顧不了這許多了。
路上空無一人。
夏天厚心里計算著時間,默默地喊著妻子和女兒的名字,使出全身的力氣,賽車般往前飛躥。
夏天厚飛出小巷,眼前頓時一片寬闊。這是市里最大的主干道之一的中山路,并排行駛六輛解放牌卡車還綽綽有余。夏天厚的心也一下子寬闊起來而且溫暖起來。
是的,就是這條中山路,給夏天厚和他的妻子提供了第一次微妙而溫暖的邂逅。
夏天厚和妻子韋小蘭就在同一家工廠而且在同一個車間,只是在那天之前他們從來沒有單獨說過話,更沒有過只有他們二人的并肩而行。
他不記得那天的具體日子了,他只能肯定那是一九五九年元旦之后春節(jié)之前這個期間的某一天。那一天,為了聲援地球那一邊的古巴人民的反美斗爭,不過二十余萬人口的小城組織了號稱十萬人的大集會大游行。他不知道是不是確實有十萬人,他只看到游行隊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把條中山路塞得滿滿登登。
工人們都很高興!重型機械廠距離市中心很遠,到中山路來一趟被大家叫做“進城去”。這樣的政治活動正好給大家提供了一個用公家的時間名正言順“進城去”的機會。而且因為中午不可能趕回來吃飯,還給每人發(fā)兩個面包、一只咸鴨蛋——只收二兩糧票,不要錢。那時候三年自然災害還沒有開始。
像每一次集會游行一樣,那一次也是轟轟烈烈開始,潦潦草草結束。開完會游完行就沒人管了,讓大家各自回家。有孩子的中年人大多餓著肚子去最大的中山路百貨公司買買頭天計劃好的東西,然后提著面包咸鴨蛋匆匆返回。年輕人則一手面包一手咸鴨蛋地吃著,悠哉游哉地逛起來,不少談戀愛的就進了公園或者電影院。
夏天厚是鉆進了新華書店,直到人家關門下班。
那時候夏天厚來到這座小城還不到半年,人不熟,路不熟,當地人說話只能聽個差不多,更不會說,從新華書店出來后懶得問路,自己四處瞎轉悠著找汽車站,沒想到就看見了車間技術室的描圖員韋小蘭——那個嬌小的當地姑娘。
確切地說,他們是同時發(fā)現(xiàn)了對方。
因為在中山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他們兩人接頭暗號般手里拿著卷起來了的小彩旗——那是要求游行結束以后必須交回去以備下次再用的。
于是他們就在這摩肩接踵的中山路人行道上無可逃避地并肩而行了三百公尺。
然后在公共汽車站并肩而站了十分鐘。
除了猛一見面時幾句可想而知的簡短對話,并肩而行時他們再沒有說話,他們兩人都“一心一意”地看著腳下的路,避讓著對面的人。然而在汽車站并肩而站時不說話那就太“那個”了。搜索枯腸之后夏天厚終于找到了話題:天氣。
夏天厚說:“你們這里真暖和。我們家這會兒可是冰天雪地了?!?/p>
“是嗎?”韋小蘭手里一直不斷卷動著小彩旗,她就看著那卷成了彩棒的彩旗輕輕地應了一聲。她用的是很不標準的普通話。
夏天厚斷斷續(xù)續(xù)地又說了幾句什么,韋小蘭一律是一個字頂多兩個字的應和。
夏天厚便覺得渾身熱躁起來。
好在公共汽車終于來了。
上車后夏天厚掏出錢遞給售票員說:“兩張重機宿舍?!?/p>
韋小蘭連忙攔住他說:“不!各人買各人的?!?/p>
于是就各人買了各人的。
在車上他們再也沒說一句話,都“一心一意”地看著車窗外面。
結婚以后他們不止一次地笑談起那一天的不期而遇,不止一次地互相追問當時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而韋小蘭那句“各人買各人的”便成了他們之間的經典句式,那個“買”字可以隨時隨地換成“吃”、“穿”、“走”、“睡”、“喝”、“玩”、“看”、“做”等等一切動詞,以至于女兒很小的時候也習慣了用這種句式說話。
而節(jié)假日“進城去”逛商場或逛公園時,哪怕多繞一大圈路,他們兩個人——后來是三個人——也一定會走到那個汽車站再上車回家。
夏天厚忽然一陣心血來潮,忽然想大聲唱一支歌或者放開喉嚨喊兩聲。夏天厚在這條寬闊的大馬路上不止一次聲嘶力竭地喊過,除了那次聲援古巴,后來又抗議過印度,聲援過巴拿馬、越南、多米尼加,還有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五周年等等,每一次都聲嘶力竭地喊過。不過那都是在身邊有很多很多人的情況下,有人領著,大家一齊舉著三角小紙旗。那吼聲真?zhèn)€是排山倒海?。∧悴荒懿桓械侥且凰查g的血脈賁張,你不能不驚奇地發(fā)現(xiàn)你和大家在一起有著怎樣估量也不會過分的力量!虛弱的人這時變得強壯,膽小的人這時變得張狂,有些靦腆的白面書生夏天厚就是在這一次次大馬路上的吶喊聲中不知不覺地鍛煉了自己或者說是改變了自己。這里真是一個奇妙的磁場!可是,夏天厚忽然想,此刻,當我獨自一人的此刻,如果我在這里放開喉嚨大喊兩聲會是個什么感覺呢?夏天厚被這個欲望強烈地鼓涌著,他想試一試。他兩邊看看,除了黑黝黝的房子和偶爾亮著的兩三盞路燈,一個人影也沒有。他清了清喉嚨,朝著沉沉夜幕張了張嘴,又清了清喉嚨,又張了張嘴,然而最終他還是無法喊出來。他嘲笑著自己,你居然還是什么“一號勤務員”?哈哈!
這時夏天厚看見了天邊的烏云。那一大團一大團你追我趕洶涌翻滾的烏云如同一大群灰黑色的發(fā)了狂的駿馬朝他奔騰而來。它們越來越低越來越近,剛才還閃閃爍爍的星星們很快就被它們一片一片地踏在了腳下。在那同時夏天厚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夜風中濃濃的雨意。以他八年多的小城生活經驗,他知道一場大暴雨已經真正的迫在眉睫。夏天厚沒有想是不是該返回去,這個念頭壓根兒就沒有出現(xiàn)。連“一閃念”都沒有。夏天厚滿腦子只有一個目標:回家!我一定要在大暴雨之前趕到家里!我一定會在大暴雨之前趕到家里!他堅定地對自己說。夏天厚仿佛看到妻子正在家門口翹首以盼,他甚至聽到了妻子啦啦隊般的吶喊:夏天厚!加油!夏天厚!加油!夏天厚俯下了身子,抬起了屁股,于是車胎癟癟的小鳳凰在空蕩蕩的中山路上飛了起來……
第三章
韋小蘭沒有睡著。
自從丈夫進駐機械局大樓以來她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
今天更是這樣。
這是一個很平常的或者說很正常的女人。她有著對明天的憧憬,但更關注當下的生活。她講求實際,但也多少有些虛榮,無論是男人的工作還是自己的工作,在這個七八千人的大廠里都算不上什么,到了社會上更顯不出什么來,可是擺在車間里一看就不一樣了,那二三百人的車間正兒八經坐辦公室的干部不足十人,而他們一家就占了兩個!還用說別的嗎?
因此,這個對生活并無奢望的女人一直是幸福的。她和丈夫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按部就班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他們沒有紅過臉,沒有吵過架,飯桌上和床上他們爭論得最多的話題是什么時候再要個兒子?也爭論過“一分為二”和“合二為一”,也爭論過“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丈夫的妙語和那些絕對不能向任何人公開的論點論據每次都讓她心驚膽戰(zhàn)而又咯咯笑個不停。
運動來了。所有人的生活都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大家仿佛都是突然停藥了的妄想癥精神病患者一樣煩躁不安,雖然毫無能力建立什么,卻狂妄地要摧毀面前的和腳下的一切。
她不反對丈夫積極參加運動。男人嘛!怎么能不關心國家大事呢?可是,當丈夫有一天突然被推舉為“一號勤務員”時,她忐忑不安起來。她說不出什么,就是一個女人的莫名的不安。夏天厚笑她沒出息。她緊緊地偎在男人懷里說:“就是沒出息!就是沒出息!”
今天下午下班后對立面的宣傳車從城里開來了,在她住的宿舍區(qū)外面轉了三圈,男女播音員交替高呼著“誓死捍衛(wèi)”、“堅決打倒”和“決一死戰(zhàn)”的口號,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播送林副統(tǒng)帥那段“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的語錄歌。
他們肯定摸清了情況,知道夏天厚老婆孩子住在這里,于是先來一場攻堅戰(zhàn)之前的攻心戰(zhàn)??上麄兊那閳蟛⒉痪_。他們還不知道夏天厚進駐機械局大樓以后,他老婆孩子都是在他岳母家吃了晚飯才回來。
韋小蘭沒有直接聽見宣傳車的叫囂,天擦黑時她才帶著女兒從父母親家回來。聽著鄰居們七嘴八舌不無擔心的描述,韋小蘭感覺到了形勢的嚴重。韋小蘭什么都沒有說,臉上是很符合“一號勤務員夫人”身份的平靜和微笑,但她心里已經立刻就決定了:明天一早就“進城去”!
韋小蘭給女兒洗了澡,安頓她上床睡覺以后就開始清理衣服。韋小蘭想過了。她不可能把夏天厚拉回家來。那么她就只有一條路:在那里陪著他。為此,她得把女兒送到父母親那里去住,為此,她得清理出女兒的和自己的全部換洗衣服。這是個說簡單也簡單說麻煩也麻煩的事,多了不好拿,少了不夠用。韋小蘭清理好衣服分別裝進兩個提包以后已經是夜半時分。她潦潦草草地沖了個澡,上床之后卻無法合眼。怎么能睡得著呢?她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武斗,可是她和大家一樣已經聽說過很多很多了……
韋小蘭抱著枕頭翻來覆去之際忽然聽到了門外的自行車聲。她一怔。夏天厚!一定是夏天厚!她霍地一下坐起來,扔下枕頭光著兩腳沖了出去。
夏天厚舉起的手掌還沒有落到門上,那門就嘩的一聲拉開了。
夏天厚怔住了。他真奇怪妻子怎么就像是在門后頭等著他似的!
就在這時,天地之間突然亮如白晝。一道耀眼的、如同一根長長枯枝般的白光在翻滾的烏云間一閃,不見了。緊接著,那天夜里的第一只雷在這座小城上空咔嚓一聲驀然炸響。
韋小蘭一哆嗦,呼地撲進了夏天厚懷里。
他們立刻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他們誰都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句話來。
他們的眼睛里和耳朵里甚至于根本就沒有外面雨暴風狂天地交合的世界。
此刻,他們的世界里只有他們自己……
第四章
趙冬亮被雷聲震醒了,他在跳下床的同時已經把枕頭下的短槍提到了手上。他疾步搶到窗前,用槍管把窗簾撩開一點,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是傾盆大雨。他吐了口氣,剛才他還以為是對立面開始了進攻,并且使用了重武器哩!他輕松地笑了一下,用力“嘩”地一聲把窗簾全拉開,然后把手槍插到槍套上,摸出一支煙,點著了……
窗外,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之下,大馬路上有一盞沒一盞的路燈如同荒野里的鬼火晃晃動動、閃閃滅滅。這種天氣可是進攻的最佳時機??!假如他們真的如他們的宣傳車所廣播的那樣“不惜一切決一死戰(zhàn)”的話。趙冬亮默默地抽著煙想。
趙冬亮眼前浮現(xiàn)出了對方的作戰(zhàn)部長——一起當兵時那位曾經的戰(zhàn)友,在一次不大不小的演習中被他捉了舌頭的藍軍連長。
他微笑起來。
每次想到那次的輝煌趙冬亮都會忍不住微笑一下。
然而,如同趙冬亮一輩子不會忘記那次輝煌一樣,那位藍軍連長也一輩子不會忘記他的恥辱,那可真是奇恥大辱??!一個連長,居然連同他的通訊員一起被人家捉了舌頭!趙冬亮的輝煌毀掉了人家的前程。那位據說已經決定送軍校深造的連長演習一結束就退伍了。
趙冬亮沒有想到他和藍軍連長原來就生活在同一座小城里。
更沒有想到他們竟然又成了“對立面”。
他的這兩個“沒有想到”,那位連長肯定也沒有想到。
因為在第一次兩人相見的那個大辯論會上,那位連長和他一樣看到對方時不由得就愣怔住了。也就是從那次大辯論以后,趙冬亮一直感到看不見摸不著虛無縹緲的“路線斗爭”忽然間有了十分具體的內涵,仿佛準星終于找到了靶子一樣。
這一次的所謂“決一死戰(zhàn)”,趙冬亮的防守方案就完全是針對著那位連長制定的。
趙冬亮本人并不喜歡這個方案。趙冬亮建議拿過主動權。趙冬亮說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但是夏天厚不同意。夏天厚說:“那就不是文攻而是武攻了。那樣我們就失去了話語的主動權。”
這時,趙冬亮突然想起了夏天厚的另一句話:“在我們自己區(qū)域里的進攻是可以考慮的。因為那屬于武衛(wèi)?!边@是幾小時前的那個會議結束時夏天厚對他單獨說的。
趙冬亮眼前忽地一亮,為什么不在對面樓里埋伏下一支隊伍呢?那位傻乎乎的藍軍連長絕對不會想到我趙冬亮會有這步棋!說不定我會讓那小子第二次嘗一嘗做“俘虜”的滋味呢!誰說歷史不會重演呢?趙冬亮輕輕地笑了。
沿著這個思路趙冬亮開始在腦子里調整兵力,部署隊伍,檢點著每一個細節(jié),分析著每一種可能……十分鐘之后他深深地拔了一口煙,細細地吐出來以后向門外走去。他要給夏天厚說一說這個作戰(zhàn)方案。
走廊里靜悄悄的,從兩邊房子里傳出枕戈待旦的兵團戰(zhàn)士們輕輕的鼾聲,他們居然都睡得那么香甜,好像明天等待著他們的不是一場廝殺,而是悠悠閑閑的星期天,是陽光燦爛綠草茵茵的公園。是的,本來應該是這樣的呵!趙冬亮想。
趙冬亮忽然站住了。
他聽到了從走廊盡頭傳來的細微的、嘰扭嘰扭的聲音。
那里曾經是局長辦公室,現(xiàn)在是夏天厚的臥室兼辦公室。
趙冬亮輕輕地走了過去。
夏天厚的門微微開著,在風的作用下輕輕擺動。那嘰嘰扭扭的聲音正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
屋里沒有燈光,也沒有任何動靜。
趙冬亮有些奇怪。
他走到門旁站住,輕輕咳了一聲。
沒有任何反應。
他一手拔出槍,一手輕輕敲了兩下門。
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他一把把門推開,往門旁一閃,在那同時拉動了門旁的拉線開關。
日光燈噼啪響了兩聲,刷地亮了!
屋里空無一人。
趙冬亮刀子似的目光迅速在屋內劃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
他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里邊空無一人。
趙冬亮怔了怔,走出夏天厚的辦公室立刻便扭開了旁邊的一扇門——那是夏天厚貼身警衛(wèi)陳濤的住處。
陳濤也不在。
趙冬亮低頭看看手表:凌晨一點五十五分。
這個時候他們會到哪里去呢?趙冬亮想。但他心里已經不怎么擔心了!他們畢竟是兩個人在一起。而那個年輕的陳濤,是他親自考察、挑選出來的。他把夏天厚的門帶上,回到自己屋里,重又躺到床上。
但他睡不著了。奇怪,此時此刻,又這么大的雨,他們會到哪里去呢?
如同每一個老偵察兵一樣,他閉著眼睛,卻支棱著耳朵。
他等待著走廊上將隨時出現(xiàn)的腳步聲。
第五章
韋小蘭居然睡著了!
就這么一會兒工夫!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么放松地睡過覺了。
夏天厚再一次扭動手臂看看表。他真想就這樣摟著妻子一直睡到大天亮。那才叫幸福哩!可是不行,他終于下定決心輕輕推了推妻子。
韋小蘭反而又往男人汗津津的懷里鉆了鉆。
夏天厚輕輕地說:“哎!”
韋小蘭扭動了一下身子,囈囈怔怔地說:“又想干什么?不累呀!”
夏天厚頓了頓,說:“女兒呢?”
韋小蘭撒嬌地說:“這才想起你女兒???”
夏天厚笑了,就要起來去看女兒。韋小蘭卻不動身子,說:“你別去了。把她弄醒了還不嚇她一跳!你女兒又跑不了,天亮再看吧!”
天亮?夏天厚張了張嘴,終于把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再一次看看表,心里說:再過五分鐘吧!
被夏天厚弄醒了的韋小蘭卻再也睡不著了。
再也睡不著了的韋小蘭眨巴了一會兒眼睛,終于想起了剛剛被夏天厚驚走了的那個甜甜的夢。
她吃吃地笑了。
夏天厚說:“你笑什么?”
韋小蘭說:“我剛做了個夢?!?/p>
夏天厚說:“什么?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你還做夢了?”
韋小蘭陶醉在自己的夢中:“我夢見我給你生了個兒子。”
夏天厚說:“真的?”
韋小蘭說:“長得可像你了!簡直一模一樣!好像就是你哎!”
韋小蘭咯咯地笑起來。
夏天厚說:“好?。∧阏嘉冶阋?!”
兩人頓時在床上鬧作一團。
嬉鬧了一會兒,韋小蘭想起來問了丈夫一句:“哎!你突然跑回來干什么?”
夏天厚的手在下面不老實地動了動說:“合二為一??!”
韋小蘭的小拳頭就捶到了男人的胸脯上:“什么一號勤務員?你是一號流氓!”
夏天厚捉住妻子的手,笑笑地揉搓著,半晌,輕輕說:“小蘭,我該回去了?!?/p>
韋小蘭猛地仰起臉:“什么?你還要回去?”
夏天厚輕輕說:“是呀!我這個一號流氓是偷偷溜回來的,我還得偷偷地溜回去。”
“不!我不讓你走!”韋小蘭緊緊地抱住了男人。
夏天厚輕輕一笑,拍拍妻子的后腦勺說:“怎么可能呢?如果明天早上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一號勤務員不翼而飛了,那可是特大新聞了!”
韋小蘭不說話,只是把身子和男人貼得更緊。
夏天厚的胸脯很快感覺到了滾燙的淚水。
“哎!你這是怎么了?”夏天厚輕輕扳了扳妻子的小腦袋,卻沒扳動。
“我知道,我都知道?!睉牙锏钠拮雍觳磺宓卣f。
“你知道什么?”夏天厚終于扳過了妻子的小腦袋。
“他們的宣傳車今天下午來過了?!表f小蘭仰起臉說,“在咱們宿舍轉了三圈,說是今天要和你們決一死戰(zhàn),不拿下紅旗大樓誓不罷休?!?/p>
夏天厚不想隱瞞什么,他知道妻子不是那種不明大義的人。他頓了一下,然后輕輕撫拍著妻子光潔的背,輕輕地說:“所以我更必須回去了!我不能臨陣脫逃。別說我還是一號,就是一百號,我也不會臨陣脫逃是不是?你不用擔心。他們那一套是嚇唬人的,虛張聲勢。越是這樣越沒事。懂不懂?你想??!兩軍對壘,誰有那么傻?要打人家了,還得到處喊著告訴人家?guī)自聨滋枎c幾分我去打你,你準備好?。】赡軉??真正的打仗向來都是偷襲。德國打蘇聯(lián)是這樣,小日本打美國也是這樣。是不是?再說,夏天厚是誰?夏天厚運氣多好??!你看這雨,都得等我到了家它才下。天厚、天厚。老天爺都會厚待我的。你就把心踏踏實實放到這里吧!”夏天厚的指頭在妻子柔軟的胸脯上輕輕地按了幾下。
男人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韋小蘭心里想。但是她不出聲,依然緊緊地貼著男人。
夏天厚又一次看看表,然后堅決地抽出胳膊一下子坐了起來。
“小蘭,我真得走了。”夏天厚嚴肅地說,“再不走就晚了?!?/p>
韋小蘭長嘆一聲,又閉著眼睛躺了一下,也就起來了。
夏天厚已經穿好了衣服:“我去看看女兒?!?/p>
女兒蜷在她的小床上,像一只貓。
我們會不會在以后的某一天告訴她,她的父親今天深夜回了一次家呢?如果告訴她,她會相信嗎?她又會相信我們這一代人不同于前輩的革命嗎?夏天厚在女兒床前默立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地俯下身子,在女兒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妻子從廚房里出來了,變魔術般兩手端著一只熱氣騰騰的碗。
夏天厚立刻聞到了米酒香。
他接過來。
碗里浮著蛋花。
這個身材嬌小的南方女人,每次做完這件事,都要給男人沖一碗滾熱的米酒,并且打一個雞蛋花。這是她的母親傳給她的。
夏天厚深深地看韋小蘭一眼,一氣喝光了雞蛋米酒。把空碗遞給韋小蘭時,他猛地抱住她狠狠地親了一口,然后毅然決然地轉身拉開了門。
外面依然是雨暴風狂。
“等一等!”韋小蘭在后面喊了一聲,跑進里屋從門后拿下一件雨披。
夏天厚和他的自行車一起沖進了大雨中……
回去是一路順風。夏天厚感覺完全不用費勁連人帶自行車就好像飛起來了一般。寬闊的大馬路空空蕩蕩。夏天厚像中學生一樣玩起了車技。他松開雙把,兩手朝天放聲大叫:“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夏天厚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放松和舒暢。
然而,他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一個沒有了蓋子的下水道口在前邊等著他。
夏天厚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整個人已經騰空而起。
那只紅色的雨披飛上了高高的天空,呼啦啦地旋轉著,很快不知去向。
夏天厚的身體匆匆地在大雨中抹出一條粗大而潦草的弧線,然后頭朝下重重摔到了十數米外的堅硬路面上……
他摔昏了。但很快又被暴雨澆醒了。他感到渾身發(fā)冷,好像頭頂心裂開了一道口子,體內的熱量正從那道裂口汩汩地往外冒。他本能地伸手去捂那道裂口,他的手掌心果然感覺到了一股熱乎乎的東西。不行,這樣不行,他清醒地想。得找個什么東西堵住那道裂口。他渾身上下摸了摸,可是什么可用的東西也沒有找到。他艱難地抬起頭四下看看,他多么希望能夠看到一個人或者一輛車,可是除了雨,除了風,除了自己躺臥其中的滿街的流水,什么也沒有。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感到疲倦極了,濃重的睡意在體內像身下的水一樣四處流淌。不!我不能睡!他頑強地又睜開了眼睛,眼前有一點兒綠瑩瑩的光。他愣怔了一下,想起那是他的表。他看了看表,那表真好!還在不管不顧的以它自己固有的步伐走著。它告訴他,現(xiàn)在是凌晨4:00。
我得回去,我必須在天亮之前回到總部大樓里去!他清醒地想,他想站起來,可是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整個身體像一袋軟綿綿的棉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艱難地往前爬起來。
他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動,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長時間,他發(fā)現(xiàn)雨小了,他發(fā)現(xiàn)前面的天邊仿佛有了一點兒亮色。他清醒地想,我要爬快點,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爬進大樓里去,不能讓兵團戰(zhàn)士們看見我??墒且魂嚐o可阻擋的濃濃的睡意就在這時忽然之間在他全身無孔不入地彌漫開來。睡一會兒吧!就睡一小會兒。他在心里輕輕地對自己說。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旎煦玢缰蟹路鹩只氐搅思依铮痔傻搅四菑垖挻蟮碾p人床上,又摟住了妻子那嬌小而溫軟的身體。
他甜甜地微笑了……
第六章
列車又晚點了。
旅客們一個個罵罵咧咧。
是的,今天既沒有塌方、泥石流,也沒有哪派組織堵鐵路,平白無故就晚了七八個小時。這也太讓人憤怒了!又下這么大的雨,讓他們怎么回家?我們有車接,他們呢?只能在車站里等天亮了。
那個上班不久的小馬又和旅客吵起來了:“這能怪我們嗎?我們是客運段的,不管列車運行。你們懂不懂?”
他的本意是解釋,可一張口就像是和人吵架。再說,跟旅客你說得清嗎?旅客就認你列車員,你就代表了這節(jié)列車的一切。人家哪知道你們還分什么客運段、車輛段、機務段等等好幾個不同的單位呢?這小馬腦子好像有點兒不清楚。俞文娟下意識地想著,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走過去。
人都下空了。外面的空氣太濕太重,車廂里污濁的氣味久久彌漫不去,但俞文娟還是堅持著走完了全部車廂。習慣了,每次出乘之前和車到終點之后她都要這樣走一趟。不這樣走一趟她就睡不安穩(wěn)覺,無論是在車上,還是回到家以后。每次她都能發(fā)現(xiàn)一些別人沒有注意的問題,拾到幾樣旅客遺落的東西,她畢竟跑車十年了,很有經驗了。
俞文娟走下最后一節(jié)車廂,手里多了幾件零零碎碎的東西。她把它們交給站臺值班員,向自己的隊伍走去。這個一直以來就是嚴格半軍事化管理的大鐵路,許多規(guī)章制度都還慣性沿襲著。她在那小小的隊列前站住,給大家道了辛苦,說了謝謝,本來還應該作一個簡短的小結,布置下一班次的工作,但她省略了。她說:“杜師傅可能都等急了,咱們趕緊出站,別的話上了車再說?!?/p>
一行人出了站。
杜師傅在大客車的后排呼呼睡覺呢!
俞文娟說:“杜師傅。對不起!今天這點晚得太多了!您等急了吧?”
杜師傅笑呵呵地說:“沒事。回去我可以報兩個夜班了?!?/p>
“杜師傅,你這可是經濟主義?。 毙●R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聽不出他是真是假。
杜師傅呵呵笑著打著了火。
路上無車,無人,凌晨的小城空寂一片,孤零零的大客車像一個雨中撒野的孩子,朝著鐵路分局宿舍一路飛跑……
俞文娟三言兩語作完出乘小結,看看一個個哈欠連天的同事們說:“回家都好好睡覺!明天上午的政治學習移到下午三點。”
杜師傅在前頭接了一句:“還明天??!”
大家就都笑了。
是呀!俞文娟看看表,一會兒到了家,洗洗臉,洗洗腳,也就五點多了,還睡什么覺呢?干脆去菜場買肉吧!俞文娟忽然想。兒子上個星期就吵吵著要吃紅燒肉了,這個月的肉票好像還有一份吧?現(xiàn)在去菜場站隊,這么大的雨不會有多少人,說不定可以站個第一名,可以買上一塊肥點兒的呢!
俞文娟往外看了看。
路邊好像躺著個人?
她脫口而出喊了聲“杜師傅”,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下面的話,杜師傅已經吱吱地把車剎住了。
搖頭晃腦的人全醒了,好幾個人撞到了前面的椅背上。小馬捂著腮幫子含混不清地大喊一聲:“開的什么車?!”
杜師傅不吱聲,轟轟地把車倒回去一截。這才回過頭,用俞文娟從來沒聽過的權威口氣說:“路邊好像有個人,下去兩個男人看看怎么回事?”
俞文娟起身拉開車門先下去了,接著便急速地向車上招手。
小馬怔了一下,不情愿地起身下去了。整個乘務組連他在內只有兩名男性。
夏天厚被抬上了車。
“杜師傅,趕快去醫(yī)院!”俞文娟抹一把滿臉的雨水急匆匆說。
杜師傅也不言語,判斷了一下方位就開始調頭。
“怎么往回開呀!”用衣服胡亂擦著頭發(fā)的小馬喊了一聲。
“二院離這里最近。”杜師傅飛快地打著方向盤。
一直盯著夏天厚看的俞文娟抬起了頭,頓了頓說:“杜師傅,還是去三零七吧!”
三零七是部隊醫(yī)院,可離這兒遠多了!
杜師傅回頭看俞文娟一眼:“為什么?”
俞文娟不肯定地說:“這個人好像是……夏天厚。”
“夏天厚是誰?”好幾個人問。
“紅總的?!?/p>
“那個夏司令?”呼啦一下子,乘務組的人都圍了過來。
杜師傅愣了一下,把車停住,起身過來看了看,問俞文娟:“你能肯定嗎?”
俞文娟搖搖頭說:“我只是覺著有點兒像。”
“我也覺著有點兒像?!庇忠粋€乘務員說,“不過,他怎么會一個人在這里呢?他只要出來,那都是前呼后擁的啊!”
杜師傅看看俞文娟的臉色,對這個也不算年輕了的列車長他是信服的。他看出她其實已經基本上確認了這個人的身份。他也知道市二醫(yī)院現(xiàn)在的領導權在另一派手里。他一言不發(fā)地回到駕駛座上,把調了頭的車又調回來,直奔“三零七”而去。
第七章
走廊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趙冬亮睜開了眼睛。
腳步聲從門前走過。
那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只是一個人?趙冬亮下了床,拉開了門。
陳濤已經走到他自己的門口,一只手剛剛抓住門把手。
他看到了趙冬亮,怔了一下,立刻就扭過臉匆匆地推門進去了。
趙冬亮回頭往樓梯口看看,那邊空無一人。
趙冬亮快步走到陳濤門前,一把扭開了門。
剛剛躺到高低床下鋪上的陳濤一下子坐了起來。
趙冬亮“啪”地打開了燈。
他看到了陳濤不自然的神情。
“你到哪里去了?”趙冬亮問。
“我……上廁所去了?!标悵哪抗舛愣汩W閃。
“上廁所?”
“嗯?!标悵c點頭。
“拉肚子?”趙冬亮問。
“什么拉肚子?”陳濤一怔,連忙又搖著頭,“沒有,沒有,沒有拉肚子?!?/p>
趙冬亮看看表說:“現(xiàn)在已經快五點了?!?/p>
陳濤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趙冬亮走到陳濤掛著手槍的床頭旁說:“你上廁所上了三個小時?!?/p>
陳濤的頭慢慢地垂了下去。
“你到底上哪里去了?”
陳濤垂首不語。
“老夏呢?”
“老夏?”陳濤抬起頭,往墻那邊一指,“在睡覺??!”
“你沒和他在一起?”
陳濤搖搖頭:“沒有,怎么了?”
趙冬亮一動不動地盯著陳濤。
陳濤一下子站了起來,緊張地問:“出事了?”
他不像是在表演。
他們走進了夏天厚的辦公室兼臥室。
陳濤愣住了。
半晌,陳濤說:“我……我看到他關燈睡下的,后來……我就去了……廣播室?!?/p>
趙冬亮一聲不響地盯著陳濤。
陳濤看著趙冬亮的眼睛說:“真的,你……可以去問小梅?!?/p>
小梅是總部漂亮的女播音員,有著一副甜美的嗓子。
趙冬亮走到窗前。
天色微明。這南方小城特有的暴雨已是尾聲。
奇怪!夏天厚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桌上的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
趙冬亮回過頭。
陳濤已經一把抓起了話筒:“喂——”
“什么?你們可以肯定嗎?”陳濤質問般說。
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么,趙冬亮只看見陳濤的臉色漸漸嚴峻。
“好吧!我們馬上就到?!标悵従彿畔码娫挘痤^,看看趙冬亮,說,“三零七醫(yī)院的電話,他們說,剛剛有人送來了一個腦外傷病人,不過,還沒有上手術臺就已經停止了呼吸。他們說,這個人,可能是老夏?!?/p>
“什么?什么?!”趙冬亮像聽到了天方夜譚。“怎么會是老夏?”
陳濤搖搖頭。
趙冬亮略一思索,手一揮:“去三零七!”
十分鐘后,機械局機關大院加裝改造后的沉重的大鐵門打開了,一輛吉普車沖出大門,沖進了已是尾聲的暴風雨中……
第八章
趙冬亮和陳濤懷著一肚子的狐疑急匆匆走進了停尸房??墒?,當醫(yī)生揭開白床單的時候,他們呆住了!
確確實實是夏天厚。
夏天厚從頭到腳濕漉漉的。蓋在他身上的白床單因此都濡濕了。
趙冬亮呆呆地看著不過幾小時前還在主持會議的“一號勤務員”,腦子里好像有一萬個問號在劇烈奔突、跳躍。這是怎么回事呢?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艱難地、仿佛渾身的關節(jié)都生了銹一般轉過身來,語氣澀澀地問:“他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白大褂下露著紅領章的軍醫(yī)說:“你們跟我來?!卑阉麄儙нM一間辦公室,指了指身著鐵路制服的俞文娟說:“具體情況問她吧!她是鐵路分局客運段的列車長?!?/p>
俞文娟把情況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趙冬亮奇怪極了:“什么?你說什么?你們在紅旗路口發(fā)現(xiàn)的他?中山路上的紅旗路口?”
俞文娟點點頭。
陳濤又問了一句:“確實是紅旗路口嗎?”
俞文娟再次點點頭,看看他們兩人說:“我們也覺得很奇怪。一開始,大家都不相信他真的是……”俞文娟沒有說下去了。
趙冬亮說:“你能帶我去紅旗路口看看嗎?”
“現(xiàn)在?”俞文娟往窗外看了一眼。
趙冬亮說:“我們有車?!?/p>
俞文娟說:“好吧!”
趙冬亮說:“謝謝你了!列車長?!?/p>
俞文娟說:“不用客氣!我們是紅鐵軍的。”
趙冬亮“哦”了一聲。
陳濤立刻說:“我們是戰(zhàn)友??!”
他們到了中山路和紅旗路交匯處,雨還下著。吉普車緩緩地在現(xiàn)場轉了一圈,他們就在車里指指點點地看了看。
這里是一段下坡路,除了雨,除了風,除了滿地沒過腳面的流水,其他什么東西也沒有。
夏天厚怎么會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呢?
趙冬亮和陳濤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困惑。
第九章
陳濤敲門的時候,韋小蘭正在客廳里鉤窗簾。夏天厚離開之后她就再也沒能睡著,那匆匆忙忙的片刻溫存讓她回味,又讓她不安。她抱著枕頭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會兒就起來了。去買菜時間還早,做早餐時間也早,她不知道干什么好。梳洗完畢就拿出了鉤針,繼續(xù)那鉤織了一半的窗簾。這是重機宿舍剛剛開始流行的,在窗簾布前再加一層鉤花窗簾,屋子里一下子就平添了幾分漂亮和溫馨。
可她老是錯,一會兒多了一針,一會兒又掉了一針。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一會兒想想丈夫說得有道理,兩軍對壘,誰會把開打的時間告訴對方呢?可一會兒又想,人家吆吆喝喝的把大話說出去了,不打,又怎么好收場呢?忽然,她想起了那個夢,她一下子怔住了!她想起了老人們的話:夢是反的。那是個不吉利的夢??!真的是這樣嗎?不!不!迷信!那是迷信!韋小蘭拼命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