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我心底有種很嚴肅、認真的想法,就是擔心我們中國文化的演變里面,會有一個可能性:我們對于藝術的愛好,對于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感受,可能慢慢淡泊以至消失
北島曾說:“我頭回聽說帕斯是80年代初,那時,圈子里正流傳著一本葉維廉編選的外國當代詩選《眾樹歌唱》,可讓我們開了眼界?!?/p>
葉維廉何許人也?半個世紀前,還在大學讀書的他以《賦格》、《愁渡》等新詩崛起,數(shù)度獲獎。1978年入選“臺灣十大詩人”,與余光中、紀弦等人齊名。赴美后,他以雙語詩人、詩學理論家、翻譯家的多重身份活躍于國際詩界:他在英文詩里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以兼容中西視野的靈活語法;他所翻譯的《王維》和《中國古典詩文類舉要》匡正了西方翻譯對中國美感經驗的歪曲;由其譯介的中國詩作多次被收入美國大學的教科書。美國當代詩人羅登堡(Jerome Rothenberg)稱其為“美國(龐德系列的)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詩藝傳統(tǒng)的匯通者”。
“其實,我用英語寫文章,即使在西方有影響,也就這么幾個人看,中國自己人卻不知道。”面對西方的贊譽,古稀老人不以為然,言語中帶有幾分落寞。
“我詩的生命是在香港開始的,但詩的內蘊卻比這還早在心中纏繞,那是戰(zhàn)爭之血與錯位之痛?!?/p>
1937年,葉維廉出生于廣東中山一個小村落,父親癱瘓在床,母親是鄉(xiāng)間的助產士。家中貧窮,童年他備受饑餓折磨,常驚恐于日寇的炮火。
11歲那年,他隨家人逃亡到香港,寄居在舅舅家。
“在香港,‘白色的中國人壓迫‘黃色的中國人。母親微薄的薪水無法支持一家六口的生計,我的兩個哥哥不得不找工作,大哥在監(jiān)獄當守衛(wèi),二哥在一家水族館打工。父母希望我念完書,找份工作安定下來,母親希望我做醫(yī)生,可我卻選擇了文學,如果當時我有今日的經歷,或許會用魯迅的話解釋:‘我們需要醫(yī)的不是身體,而是精神,是心。在香港我的成長伴隨著無盡的身份焦慮,我被逐向生存意義的求索而萌芽為詩人?!?/p>
在畫家、詩人王無邪鼓勵下,葉維廉開始寫詩。受詩人昆南邀請,又參與創(chuàng)辦詩刊《詩朵》。這期間,他閱讀了大量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詩人的作品?!拔页^戴望舒譯的《波德萊爾》,翻看《咀華集》里的所有文章。從戴望舒、艾青一直下來,王辛笛、卞之琳、穆旦,我曾深受他們影響,尤其是卞之琳后期的詩以及王辛笛在意象上的處理,都對我有所啟發(fā)?!?/p>
1955年,葉維廉求學臺灣?!皣顸h蔣政權移臺后,臺灣被納入世界兩權對立的冷戰(zhàn)舞臺。當時雖然自稱‘自由中國,但政府的‘恐共情結如此失衡,‘白色恐怖變本加厲,整個文化氣氛上,尤其是五六十年代有相當程度的管制?!?/p>
“鐵幕”落下后葉維廉頓覺被故土拋離,“詩人們的特殊‘孤絕與‘憤怒成因復雜,有生存威脅、有語言危機,還有文化承傳的焦慮。渡海到臺灣的‘禁錮感,不只是個人的,而且是全社會的。‘永絕家園的廢然絕望確是當時的傷痛,但卻不能說?!鄙畛恋膽n時憂國最終愁結為一篇篇詩作,“用洛夫的話來說:‘寫詩即是對付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
葉維廉與痖弦、洛夫等人不斷探索新詩前衛(wèi)思潮與技巧。他翻譯的《荒原》在1960年代的臺灣頗受重視,選譯的《眾樹歌唱》在大陸朦朧詩人中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碩士畢業(yè)后,由于不滿香港教職的不公待遇,他選擇去美國愛荷華大學深造,“當時寫作班的老師來自普林斯頓,他把我當年的論文給了比較文學大師克勞迪歐?歸岸(Claudio Guillen)。他看后很興奮,邀我去普大,獎學金沒問題,表格都不用填。我便轉到普林斯頓攻讀比較文學博士。”畢業(yè)后,葉維廉定居美國,在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任教至今。
“從一片斷裂的歷史/跳到另一片斷裂的歷史/攀升如梯/重入那原初未割的情感/那未曾分封的完整……”這首《歸來》選自葉維廉近年的詩集《雨的味道》。
盡管入了美國籍,這位詩學大家仍頻繁回到臺港和大陸,惦念故土的文脈:“國民黨壞就壞在到臺灣以后封鎖了文化。現(xiàn)在臺灣年輕人對大陸印象模糊,就剩一張地圖。到后來他們就覺得,與其這樣,還不如好好愛臺灣。但是,一旦接觸并深入進去,中國的根和我們是聯(lián)系在一起、分不開的。”老人酸楚一笑,沉沉道。
我擔心傳統(tǒng)藝術慢慢消失
人物周刊:您如何定位自己的讀者群?
葉維廉:我不僅是寫給某一些中國人看。我想將我的意思傳遞給一切中國人,我寫的時候,可能有許多觀眾已經是缺席的了。我心底有種很嚴肅、認真的想法,就是擔心我們這么多年的中國文化的演變里面,會有一個可能性:我們對于藝術的愛好,對于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感受,可能慢慢淡泊以至消失。
人物周刊:大陸的流沙河先生曾編過一本《臺灣詩人十二家》,以當年的“臺灣十大詩人”(紀弦、羊令野、余光中,洛夫、白萩、痖弦、羅門、商禽、楊牧、葉維廉)為主,加入鄭愁予和高準二人。作為“十大詩人”之一,您對其他詩人作何評價?
葉維廉:“臺灣十大詩人”是當年辛郁、管管、張默等幾個中年人評選出來的。鄭愁予沒排進來是個人因素,當時他們寫信給他,他不知為什么沒搭理他們。高準的詩不入流,他最早跟工農兵結合,所以大家很捧他。我個人覺得羊令野夠不上那個位置,林亨泰其實應排進去。他最出名的詩《風景》,“防風林/的/外邊/還有防風林/的/外邊/還有防風林/的/外邊/還有……”他是一名跨語言的詩人,在日本成長,國民黨回來后不讓用日文,他重新學中文,成功了。他也是位很理性的詩人,作品是建構性的。這方面,白萩也不錯,他的名字也是日本有名詩人的名字。
人物周刊:當年的“十大詩人”中,大陸對余光中最熟悉,您如何評價他的作品?
葉維廉:我最早翻譯的中國現(xiàn)代詩,我們那一代的,里面有他。余光中的東西比較傳統(tǒng),文字不錯,西方的語法較多,中國的感情是豐富的,但真正的好詩比較少。他是這樣有個性的一個人,覺得自己是最大的詩人。前陣,“十大詩人”第二次投票,最后究竟洛夫多還是他多,哎呀,他很緊張很計較。
人物周刊 :這“十大詩人”后來的交往如何,有沒有什么分化?
葉維廉:我們還是來往的,近年最大變化是本土化了。當時“鄉(xiāng)土派”不是罵我們嘛,“臺灣獨立”整套東西把我們邊緣化了,他們現(xiàn)在推動的不是我們這些人,覺得我們是大陸派的,在他們看來,我們太藍。但他們很會做,不說我葉維廉不是個詩人,說我是重要的詩歌理論家。實際上,他們當年是學我們出來的,現(xiàn)在覺得該是他們上來的時候了。
人物周刊:現(xiàn)在臺灣詩歌創(chuàng)作狀況如何?年輕詩人和你們那撥詩人有何不同?
葉維廉:臺灣在西方工業(yè)文化(物化、商品化、工具化、劃一化)思想長期影響下,消費社會高度發(fā)展,純文學已不易存在。臺灣兩大報的副刊已非常明顯地商品化,他們拒絕嚴肅的文章與詩歌,甚至說詩是票房毒藥。就像瘂弦所說,臺灣文壇盡是些“甜甜的語言、淡淡的哀愁、淺淺的哲學、帥帥的作品”,屬于娛樂性的商品化文學。這種情況下詩人能做什么是發(fā)人深思的。在這個看來屬于“非詩”的時代,其實也有另一些詩出現(xiàn),含有社會批判的詩,使人閱讀之后必須思考。
臺灣的年輕詩人對市場調查很重視,耐不住寂寞,需要掌聲;而我們當時純粹為了喜愛而寫詩,因此執(zhí)著、不愿放棄?,F(xiàn)在的很多年輕詩人只渴求即刻的回響,否則就無法堅持,無法找到他的生命感。
朦朧詩一點都不朦朧
人物周刊:您很早就對中國大陸1980年代的朦朧詩作過評價,能否具體談談?
葉維廉:我在海外是第一個捧朦朧詩的,《中國詩學》里有篇文章就是談朦朧詩的。事實上,我基本認為,朦朧詩一點都不朦朧,并非那么難懂。有些人不是看不懂他們的詩,而是太了解他們在說什么,不愿讓他們上來,所以才攻擊他們。
中國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個問題是什么?最好什么都是透明的,不要用一種曖昧暗示的東西來說。艾青有一首散文詩:早上八哥問知了:“你在唱什么?”知了說,“太陽剛出來??!”中午回來,知了還在唱?!澳阍诔裁??”“日正當中嘛?!蓖砩纤€在嘰嘰喳喳,“晚霞很漂亮。”后來艾青就被送到北大荒去了。他們當然看懂了。
朦朧詩產生就是三個因素,“假”、“大”、“空”嘛?!拔母铩焙?,1978-1979年,這些年輕人面臨一個重大危機。突然之間,30年來種植在他們意識中,加強又加強、肯定又肯定的東西瓦解了。一位老詩人曾親口對我說,那個一度被視為有永恒價值的堅實可觸的實體,一夜間變?yōu)椤凹佟⒋?、空”——虛假的、大言的、空洞的。大災難面前要用一種特別的語言表達,朦朧詩受到重視,因為那些年輕人特別有感受,把那東西表達出來了。
北島那首《回答》并不怎么樣,可在那時候,你想想看,能夠這樣講的非常非常少。后來,每次讓他念那首詩,他都說,“算了吧,讓我念另一首吧?!?/p>
人物周刊:北島出國后的創(chuàng)作有不少變化,您如何評價?
葉維廉:我覺得北島最好的還是在國內寫的東西,他離開后也寫了些作品,但那和西方的現(xiàn)代詩沒什么兩樣,這是他離開這塊土地后比較大的困難。
關于朦朧詩我寫得最多的不是北島,其實歐陽江河的詩很好,可惜后來不寫了。你看:“槍口向我走來,一只黑色的太陽/在干裂的土地上向我走來……”非常強烈的意象。他給我這詩時還沒發(fā)表,還是油印的。有趣的是,他們這些東西和我的創(chuàng)作很像,也是危機下產生的東西。
白話詩改革不徹底
人物周刊:昨天的講座中,您提及“五四”以來白話詩改革不徹底的問題。在語言上,白話詩究竟是該借鑒西方還是尊崇中國傳統(tǒng)?
葉維廉:“五四”那批詩人有很好的養(yǎng)分:所有人都會寫舊詩,也都很懂舊詩,同時又精通外文。當胡適決定用白話做傳媒的時候,它有個使命,要傳達新消息。因此,很容易把“我要做什么”這種語態(tài)用進去。比如郭沫若的《天狗》中,“我”是很重要的,包括徐志摩他們,突然作品中敘述性的東西增多。保守派攻擊說這是散文,其實是敘述性過多。革命文學使得這種敘述性和故事性愈來愈強。到30年代,算是有種提煉。戴望舒把詞的感覺和基調加進去,后來到了王辛笛的詩,意象和感覺都很經典。他們的傳統(tǒng)原本可以很好地延續(xù)下去,可惜后來中斷了。工農兵上來后,“五四”傳統(tǒng)就丟掉了。
人物周刊:“五四”那批詩人中,您比較欣賞誰的作品?
葉維廉:“五四”有好東西,聞一多的作品就非常好。我曾經講,當時的文學分三種:第一種,把中國未來的景象看成是眼前的,非常理想化,代表人物郭沫若和徐志摩;第二種,對現(xiàn)實的抗議,在小說里比較多;第三種,內在沖突很大、彷徨的。魯迅是一個,聞一多是一個,他的《一個觀念》和《發(fā)現(xiàn)》合成的《兩首詩》,你能感覺到其中的掙扎。
兩首詩里,聞一多準確地預示了我們注定要承受因文化改觀而帶來的絞痛:“這不是我的中華!”這個呼號從他和魯迅的時代,經三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臺灣的現(xiàn)代派,到七八十年代的鄉(xiāng)土派和新生代,到“文化大革命”后的朦朧詩,直到現(xiàn)在,都曾以無數(shù)不同的方式呼號,從文化論爭到文藝創(chuàng)作,從未間斷。我敢說,這個呼號,在現(xiàn)代中國文化真正獨立前,將無可避免地繼續(xù)回響。
這里的“中國”,與任何政黨、政府的認同無關,是聞一多心中的“中華文化的國家主義”。他的《死水》具有自傳性,同時也是政治詩,最后幾句:“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么世界?!焙技s赫(九葉派詩人)說得最清楚:我很希望在文集里造一個世界,可是我不能,外面有太多事要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