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家人至親,我們自以為極親愛極了解,其實我們所知道的也只是膚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覺。
父親的追思會上,我問弟弟:“追述生平,就由你來吧,你是兒子。”
弟弟沉吟了一下,說:“我可以,不過我覺得你知道的事情更多些,有些事情,我們小的沒趕上。”
然而,我真的明白父親嗎?我曾認識過父親嗎?我愕然,不知怎么回答。
“小的時候,家里窮,除了過年,平時都沒有肉吃。如果有客人來,就去熟肉鋪子切一點肉,偶爾有個挑擔子賣花生米的人經(jīng)過,我們小孩子就跟著那人走。沒得吃,看看也是好的,我們就這樣跟著跟著,一直走,都走到隔壁莊子去了,就是舍不得回頭?!?/p>
那是我所知道的,他最早的童年故事。我有時忍不住,想掏把錢塞給那九十年前的饞嘴小男孩,想買一把花生米填填他的嘴……
我問我自己,你真的了解那小男孩嗎?還是你只不過是在聽故事?如果你不曾窮過餓過,那小男孩巴巴的眼神你又怎么讀得懂呢?
讀完徐州城里的第七師范的附小,他打算讀第七師范,家人帶他去見一位堂叔,目的是借錢。
堂叔站起身來,從一把舊銅壺里掏出二十一塊銀元。
堂叔的那二十一塊銀元改變了父親的一生。
我很想追上前去看一看那目光炯炯的少年,我很想看一看那堂叔看著他的愛憐的眼神。他必是族人中最聰明的孩子,堂叔才慨然答應借錢的吧!聽說小學時,他每天上學都不從市內(nèi)走路,嫌人車雜沓。他寧可繞著古城周圍的城墻走,一面走,一面大聲背書。那意氣飛揚的男孩,天下好像沒有可以難倒他的事。
然而,我真認識那孩子嗎?那個捧著二十一塊銀元來到這個世界打天下的孩子。我平生讀書不過只求隨緣盡興而已,我大概不能懂得那一心苦讀求上進的人。那孩子,我不能算是深識他。
“臺灣出的東西,就是沒老家的好!”父親總愛這么感嘆。
我有點反感,為什么他一定要堅持老家的東西比這里好呢?他離開老家都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
“老家沒有的就不說了,咱說有的,譬如這香椿。”他指著院子里的香椿樹,“臺灣的,長這么細細小小一株。在我們老家,那可是和榕樹一樣的大樹咧!而且臺灣屬于熱帶,一年到頭都能長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在我們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來。忽然一下,所有的嫩芽全冒出來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來采呀,采下來用鹽一揉,放在格架上晾,那架子上腌出來的鹵汁就呼?!魢!匾恢绷?,下面就用盆接著,那鹵汁下起面來,那個香呀——”
我吃過韓國進口的鹽腌香椿芽,從它的形貌看來,揣想它未腌之前一定也極肥厚,故鄉(xiāng)的香椿芽想來也是如此。但父親形容香椿在腌制的過程中竟會“呼?!魢!绷髦?,我被他言語中的擬聲詞所驚動。那香椿樹竟在我心里成為一座地標,我每次都循著那株香椿樹去尋找父親的故鄉(xiāng)。
但我真的明白那棵樹嗎?
父親晚年,我推輪椅帶他上南京中山陵,只因他曾跟我說過:“總理下葬的時候,我是軍校學生,上面在我們中間選了些人去抬棺材,我被選上了……”
他對總理一心崇敬——這一點,恐怕我也無法十分了然。我當然也同意孫中山是可佩服的,但恐怕未必那么百分之百地心悅誠服。
“我們,那個時候……讀了總理的書……覺得他講的才是真有道理……”
能有一人令你死心塌地,生死追隨,父親應該是幸福的——而這種幸福,我并不能完全體會。
年輕時的父親,有一次去打獵。一槍射出,一只小鳥應聲而落,他撿起一看,小鳥已肚破腸流。他手里提著那溫熱的尸體,看著那腹腔之內(nèi)一一俱全的五臟,忽然決定終其一生不再射獵。
父親在同事間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聽母親說,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杠子手”,意思是耿直不圓轉(zhuǎn)。他聽了也不氣,只笑笑說“山易改,性難移”,從來不屑于改正。然而在那個清晨,在樹林里,對一只小鳥,他卻生出慈柔之心,發(fā)誓從此不射獵。
父親的性格如鐵如鋼,卻也如風如水——我何嘗真正了解過他?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眼看著光頭赤腳、身披紅斗篷的寶玉向他拜了四拜,轉(zhuǎn)身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里,說:“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賈府上下數(shù)百人,誰又曾明白寶玉呢?家人之間,亦未必真能互相理解吧?
我于我父親,想來也是如此無知無識。他的悲喜、他的起落、他的得意與哀傷、他的憾恨與自足,我哪里都能一一探知、一一感同身受呢?
蒲公英的絨球能敘述花托嗎?不,它只知道自己在一陣風后身不由己地和花托相失相散了,它只記得葉嫩花初之際,被輕輕托住的安全的感覺。它只知道,后來,一切就都散了,勝利的也許是生命本身,大地上的某處,會有新的蒲公英冒出來。
我終于明白,我還是不能明白父親。至親如父女,也只能如此。
我覺得痛,卻亦轉(zhuǎn)覺釋然,為我本來就不能認識的生命,為我本來就不能認識的死亡,以及不曾真正認識的父親。原來沒有誰可以徹骨認識誰,原來,我也只是如此無知無識。
(水觀音摘自重慶出版社《再生緣》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