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淺

在任何時候醒著

蛇在凍土下昏睡。

人在上面走過，誰知道？

任何地方都太遠。

對于不愿意醒來的人來說

任何夢

都不能把她好好安頓。

誰在冬天里仍有羽毛般的心——

讓我們再多等一會兒

在帶刺的花蔭下

永遠做那新來的

不管誰來把我們帶走。

月亮之歌

很大的夜晚，沒有什么到來

什么到來都顯得太小

敞開的窗子空，花瓶里花開著空

鎖孔連著房間空

一個人坐著，沒什么心思空

偌大的天，空

而月光從所有的空落之處漫上來

輕輕淡淡透徹潔白，像一朵花

唯一的花

整個夜晚的花，為黑暗所滋生的花

花中的花

不為任何一只手

所摘取的花

鏡像

它在我們中間，面對面：

我和一面鏡子，我和我

但一轉(zhuǎn)身，我就感到自己

被整個抹去

而鏡子也同時變空

這虛無的映像究竟是誰的安排

又會為誰留下記憶？

惰性，使它記住的總是有限，你一轉(zhuǎn)身

它就忘記這是誰的臉

四月之后

在四月，櫻花滿樹

在五月，雨壓過無花的樹枝

時間經(jīng)過所有樹木的頂端

使一些開過花，又結(jié)了果

而另一些

在哪里？仿佛童年時代，我們的嘴唇

吻過蒲公英

然后我們的快樂記住了它

然后，我們的語言把它忘了

夜雨梧桐，點點滴滴

一個多雨的季節(jié)

每一天都陰著

窗外的大海，灰蒙蒙地看不見了

也許，它從來就沒存在過

莫名難受

臉埋在雙手間

我的雙手就是我的窗子，如果我哭了

濕漉漉的樹葉

它最懂我

我們之間也一定有什么

可以交換——

多少物事人不甘心

而樹葉卻在雨水中越來

越干凈，透亮

我看見朝霞

該怎樣描述這個早晨？七月流火

一開始就是熱的

一開始就是熱的太陽，撲面而來，彤紅的

一片霞光，無遮無攔

我看見天地間最熱烈的曇花開了——

無邊的莎麗

裹住萬物的身體

在一團嫣紅中

慢慢抹去事物間的最后一種局限

我看見

光明即自由

出了三峽是八月

過長江，從重慶到宜昌

一路上高峽束江，勒緊水中景色

瞿塘峽，巫峽，西陵峽

峰回峽換，每一個轉(zhuǎn)彎

都可以攔住人的一天甚至一生

真想一走進去就再也不出來

而水流不斷濺起

泡沫中的陽光

像是要與誰相遇

一天的云彩，都停在黃昏時分

這是八月的甲板

風吹船頭不吹船尾

你越過它們看到

沁園春已去，橘子洲頭

江水無聲無息，鳥三只兩只飛過

身上沾滿

濕漉漉的陽光

漩渦

這內(nèi)心的動蕩從何而來？

他們說，居安思危。而她居于高樓之上

只道居高臨下

有人問，流水怎樣停住？

她說，每一天都不浪費，生長而安靜

環(huán)抱愛和它的所有

——用挽留

呼呼的風在深夜沖撞，誰的自由？

有秩序的圍墻，

才有那任性的漩渦在黑暗里摸索

一個收緊的中心

直到有什么落下

把她的悲傷和肉體分開

菠蘿菠蘿蜜

我們是朋友。

芒果和菠蘿那么好的朋友。

想到水果絕對不會有

人那么多的煩擾

不會彼此嫉妒和猜疑

我就想和你做

芒果和菠蘿那么好的朋友。

成熟的季節(jié)里

我們品嘗時間

樹上有很多很多的星期天。

也不用說什么話

你是甜的，我也是。

甜懂得甜的心

甜是甜的默契。

就這樣遠遠地看著

——就這樣

很遠和很久。

芝麻開花，也開門

芝麻是充實的，開花，一天

比一天高

開得甜，一點也不藏起來

藏起來有什么好，不如

泛著漣漪，從最近的五月伸出水面

等太陽落下，夕陽

做一頂草帽

就這樣，一直往上開

不浮，不媚，不風塵

有型，有無謂的態(tài)度

有植物的心

開著，就忘了時間。一旦結(jié)果

就打開所有寶貝

你一顆一顆看去

它一顆一顆給你

很安靜

沒有聲音從燈光里傳來。

燈光亮了。又暗了。沒有人說燈光有些冷，想要停下來。

一切

沉默著的

都是作為對聲音的補充而存在。

月亮高高地升起來了。

雪花低低地落下去了。

喜歡的事物靜靜地看著就好。喜歡的事物

遇見了，就對它們笑一笑。

河豚之月

午后大海向?qū)庫o中退去

窗外柳枝輕輕地綠著，太淺

夠不到那么遠的水面

而梧桐依然黯舊

長長的街道，雨水短暫，尚無喧嘩

路到盡頭

人自然轉(zhuǎn)身

恰河豚之月

在水下充盈，肥美

在人群里被剝掉卵巢和肝臟

爬山虎

爬山虎在四月長出腳，長出

壞脾氣，晝夜向上爬，不安分，毛茸茸的刺

每天擦拭它們

每天在陽光里深入一分

你倒退著碰到它鼓脹的骨朵

仿佛記憶里無用的部分突然被時間改變

騎著一匹很舊的大馬

從更舊的大馬士革趕來，在春天的身上

重新獲得速度

爬山虎在四月追趕你

跑過身邊就順風脫掉你厚重的衣裳

陳年的芝麻，還有積怨

深入芳香的老虎，只聞不問

只顧著向上

四月越來越高，爬到半空了怎么停得下來

等待

要經(jīng)過夏天，要真心過河

要和魚一起

在夢里飛。從水底向上，省略很多過程

只留一種姿態(tài)，隨它上升

要讓夜晚黑透，要打掃房間

要讓所有空下來的地方

都充滿薄荷干凈的氣味

要相信，要等——

蘋果樹三月開花

要在十月，等一個女孩長大

等她一起做，很多美好的事情

傳奇

三月新葉生，一片一片在手指上

風吹隨意，不在乎你愛上柳葉的顏色還是它的彎

最愛復姓歐陽，白馬長劍

翩翩好年華

流連大理，蒼山洱海，皆如煙云過往

除了段譽，再無江山，再無少年郎

承認愛的任性和執(zhí)著

進入一個藍色的夜晚，就抵達一陣兒飄忽的幻覺

就像整個大海，都漂在身上

雪之后

我無法躲開，

一場雪下著終究要停下來。一個城市的屋頂

應該更喜愛太陽。

我無法不脫了鞋子在雪地上走

我無法不說愛。這短暫的被虛飾的白色一天

我的理想生活。

我無法忍受溶化，在污濁中

看見生活真實的態(tài)度。

在雪之后，我無法

與一種不存在的事物保持平衡。

絕響

我敲打，如同鼓點起于空洞

我聽到妥協(xié)中的靜，仿佛鼓錘靜靜地懸空

我拋下一頭牛的尸骨，在遠方

牛皮鼓咚咚掛在腰側(cè)

現(xiàn)在，小雨已經(jīng)下成滂沱

我打著腰鼓，像大雨停在半空，先是聽到雷聲

然后聽到虛無

如一只蝴蝶穿越著櫻桃樹叢

做一小時的蝴蝶

愉悅也能滲透整個早晨

睡而有夢，閉上眼睛，我就看到

蝴蝶飛得只剩下翅膀

滿樹櫻桃紅簌簌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