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卡卡

他們，生活在網(wǎng)游都市的邊緣，蒼白，神秘而飽受爭議；他們，又生活在現(xiàn)實都市的邊緣，灰色，勞累，為了生計夜以繼日。游戲中，你是否曾經(jīng)對他們感到厭惡甚至憤怒？外掛、刷屏、搶怪、搶金，欺詐，仿佛所有的罪惡箭頭都指向他們。然而，你是否想過，屏幕前坐著的，不是面無表情的機器，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靈魂和他們肩上的責(zé)任……。這就是他們，網(wǎng)游打金者！

單飛者

5月2日中午，福清街頭。

華南的陽光強烈而刺眼，本來就對日照過敏的我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睜開眼后看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走過來，微笑著伸出手。

他就是今天采訪的對象，小D，一個網(wǎng)游打錢者。

在小D的帶領(lǐng)下，我穿過一條晾滿衣服的巷子，鉆進一棟老舊的居民樓。樓道里貼滿通下水道和開鎖的小廣告，以及“在此倒垃圾者死全家”的大字標語。等我因陽光照射而縮小的瞳孔重新放大到能適應(yīng)樓道的昏暗的時候，小D取出鑰匙開門，說：“到了?！?/p>

到的是他家，也是他的辦公室。

一年前，小D開始在一家代練工作室上班，辛苦幾個月后，發(fā)現(xiàn)“事情不過如此嘛”，于是辭職回家，開始單飛。花2萬多塊錢配了12臺電腦，利用過去認識的渠道買了某款網(wǎng)游的外掛，自己每天在家掛著刷游戲幣。這些電腦被集中在一個架子上，就放在自家客廳里，用一個屏風(fēng)圍住，上面掛一張布簾，“防輻射的”小D說?？蛷d因此顯得略為局促，餐桌也只好放在墻角。

我問小D，最近收入如何。他搖搖頭笑著說，不太好。按照理論來說，12臺機器，一天能刷出三四百塊錢的游戲幣。但這只是理論而已，實際上有太多變數(shù)，“一個月也就幾千塊，只能說比在外面打工好?！倍捌诘耐度耄偣不ǖ袅诵三萬左右的積蓄，現(xiàn)在本還沒有回來。

聊了一會，小D打開電腦屏幕，查看掛機情況，還很小心地叮囑我不要拍照——他擔心自己掛機的賬號被曝光，“那樣損失就大了?！毙說的損失，就是封號。一旦封號，不但游戲幣拿不回來，早期練號的投入也全都打了水漂，這種損失是傷筋動骨的。而不用外掛呢？不用外掛，“連電費都賺不回來。”小D說，“大家都用，你不用，手打能打幾個錢？”

于是我不再堅持，提出給主機架子拍拍照，小D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蛷d里光線并不好，我只好開了相機的閃光燈。也許是被相機的閃光燈驚動，小D一直在廚房里忙碌的媽媽出來看了看，她似乎有點擔心，不知道客廳里這個挎著相機的陌生人是什么身份。不過她還是相信自己兒子的，所以僅僅是看了看，就又進房去了。

小D是1985年生的，在別人眼中也許不過是個大男孩。但在這個家里，卻是不折不扣的頂梁柱。在我們聊天的時候，小D臥室的門一直緊閉著——因為陌生人到訪，他的未婚妻一直呆在里面，不愿出來。

所以小D，需要這12臺機器，需要這12個外掛號，來打錢養(yǎng)家，養(yǎng)他的母親和將來的妻子。

面對外掛，我們總是有太多可以指責(zé)的理由，但在生存面前，所有的理由都顯得蒼白無力。

作坊

阿龍他們的工作室，在福清一個典型的華南小區(qū)里面，樓下的花壇里，種著的卻是幾棵包菜。

因為我的采訪，著實讓阿龍他們忙亂了一陣。我敲開門的時候，他們正手忙腳亂地收拾桌子——有人來采訪，總是要打掃下衛(wèi)生的。

所謂工作室，其實更應(yīng)該說是個作坊。跟小D一樣，這個工作室就是設(shè)在房間客廳里的，房主是阿龍，作坊老板自然也就是阿龍。但跟小D不一樣的是，阿龍的攤子要更大一些，他有20臺機器，業(yè)務(wù)也要更忙些，所以他還另請了4個人幫忙。

5個人，就這樣分成兩班，白天黑夜地照看20臺主機，自然，上面都是外掛?！笆謩釉缇蜎]人做了?！卑堈勍吕铣?，“太辛苦太累，讓你坐這里玩十幾個小時的游戲，你受不受得了？”而用外掛，要輕松不少，卻也好不到哪里去。阿龍介紹說，他們5個人都沒有休息日，有事請假而已。也沒什么作息時間，每天累了就去房間里睡覺，睡醒繼續(xù)做事，吃飯則由他新婚妻子做好送過來。“實際上我最累，”阿龍解釋自己并不是黑心老板，“他們盯著掛就是了，我還要操心各種問題?！北热缯f，銷售、封號、買掛等等，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阿龍都吃不消。

“世道艱難，”阿龍說，那種隨便開個工作室一年就賺個幾百萬的年代早就過去了，現(xiàn)在就算是老板也掙的辛苦錢。他這20臺機器，最近情況慘淡，每天每臺產(chǎn)出的游戲幣相當于20塊錢，一天就是40 0塊。銷路倒是不愁，但一個月下來也就12000，員工的薪水除去大半，再加上了電費、機器折舊、網(wǎng)費，“我拉了7根家用寬帶”，阿龍說，因為光纖拉不進來，他每個月光網(wǎng)費就是1300～1400元，“你說還有多少賺頭？不過是比打工好一點。”他也是這話。

福清是一個有著出國打工傳統(tǒng)的地方，所謂“福清幫”在海外是大名鼎鼎。但金融危機之下，國外的經(jīng)濟衰退得更厲害?！盎ǘ嗳f跑去倫敦，大半年了連黑工都沒得打。”阿龍談起身邊的例子，連連搖頭。

或許是我們談話的聲音太大，里面房間的門打開了，走出來一個“首如飛蓬”的男孩出來，他坐在我們旁邊，怔怔地看著電腦屏幕，長滿痘痘的臉上滿是稚氣和困倦。這讓我想起我的堂弟，他在一家酒樓做學(xué)徒，切菜搞得滿手是傷，最近一次殺魚的時候，魚鰭刺穿了他的手掌。我想如果他能找到一份可以坐著上班、動動手指就行的工作的話，我會在乎他有沒有用外掛刷游戲幣么？

以前總是對外掛充滿憤怒，但真的直面外掛打錢者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失去憤怒的勇氣。

洗白

相比起前面這些人來，楊春就要算很幸運了。

楊春工作的地方，有寬敞的工位和實木地板，還有空調(diào)、飲水機、微波爐……，一個很典型的都市公司的配備。我笑著對他說：“你們的工作環(huán)境比17173還好?！?/p>

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如果告訴我的同事們，四人一間辦公室，雙采雙通，配備廚房和沙發(fā)的辦公環(huán)境，相信習(xí)慣了140多人擠一起的他們都是會心動的。

楊春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他是叮當豬網(wǎng)游平臺的一名員工，他們公司既做交易中介，也有自己的代練工作室。不過他們主要接各種玩家代練的單子，為玩家提供練級等服務(wù)。

“現(xiàn)在主要做《永恒XX》”，楊春一邊打怪練級，一邊和我說，“1至45級是1800塊這樣，如果是法師這種好練級的還要便宜點?！倍鈷齑毜脑捴灰司虐僭?，他們手動要貴上一倍，但業(yè)務(wù)依然繁忙，因為手動練級更加保險，不用擔心被封號，客戶很清楚這點。

“暴利的時代早就結(jié)束了?！睏畲赫f，那種找買幾臺電腦十幾個小屁孩，一年就能賺幾十萬美元的黃金年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F(xiàn)在的工作室，一般都不接這種手動代練的單子，因為劃不來。

據(jù)楊春介紹，《永恒XX》從1練到45級大約要15天左右，平均每天的費用是120塊，除去他們代練的人工，公司收入是30多塊，這里面還要包括各種成本，除了上面提到的種種條件外，還有他們享受的員工保險，定期休假，免費宿舍等。

但盡管如此，讓楊春老板依然頭疼的是，人手不夠。

“代練其實是個技術(shù)工種，特別是現(xiàn)在的網(wǎng)游，對微操要求越來越高，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干這活?！睏畲航榻B說，一個好的代練，意味著穩(wěn)定的工作時間，高效的練級能力，因此公司雖然在提供很多福利之后，一個好代練每天依然能夠為公司創(chuàng)造20%的利潤。

20%，對于傳統(tǒng)代工行業(yè)來說，已經(jīng)是非常了不得的利潤了。只要上規(guī)模，同樣可以賺大錢。

代練其實是個服務(wù)行業(yè)，他們有正常的工作環(huán)境，公司制度也很正規(guī)，楊春上班都要打卡的。他跟一個售貨員，或者服務(wù)員沒有多少區(qū)別，都是出賣自己的勞動而已。但當我問他有沒有打算一直把代練做下去的時候，他還是微微搖了搖頭。

“做到自己不想碰游戲那天為止吧。”他說，他還是不認為游戲代練是份正經(jīng)工作。

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只楊春一個，所以盡管他們公司開出不錯的條件，但還是招不到人。

在人們眼中，游戲代練一直是個灰色產(chǎn)業(yè)，沒有政策支持，沒有法律認可，沒有行業(yè)規(guī)范。游戲代練，也從來不會被人們當做一個正常職業(yè)來看待。

楊春他們，其實非常需要洗白，非常需要社會認可，認可他們一樣是勞動者，一樣是有正當工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