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墨

1

第一次看見你那年，我9歲，你60，她32。她領我去見的你，她是你家干了三年的保姆，那時她讓我喚你“爺爺”。你笨笨地給我削個蘋果，看著我吃時還拉了拉我的羊角辮。我覺得你好慈祥，比農(nóng)村家中的那個他——我的爸爸要親切許多。他天天溺在酒精里，很少有人能看見他正常的表情。

再次見到你，她和我喚了十年的“爸爸”離異了，然后，她和你成了夫妻，我成了“拖油瓶”，她要我改叫你“爸爸”！

對了，她是我媽，你是我繼父，他是我生父。

離開農(nóng)村那個破敗的家前，她對我說：“我這都是為了你！那人是個退休教授，答應了讓你在城里受最好的教育，他人好，心眼兒好，不會虧待我們的?！笨墒?，奶奶又對我說：“你媽就是個女陳世美，扔下丈夫不要，連個老頭兒都跟！就圖錢哪？那個老頭兒肯定是個騷人，你爸除了喝酒，哪點不好？你長大了要為你爸報仇??！”兩個女人說的話我都記住了。臨走前，我上小賣店用我“多年”的積蓄給他買了一瓶酒。

10歲的我早熟，我隨她見到你時，對你不再感到親切，而是充滿了戒備，甚至仇恨。你又上前拉我的羊角辮時，我一口咬住了你的手指，直到被她拉開。她揚手想打我，被你一把攔住，說：“她不過是個孩子！干嘛打？以后在這里，不許粗暴地打罵孩子！”我瞪了你一眼，心想你真是多管閑事。

她領著我到自己的房間——我這才反應過來，現(xiàn)在的房子不是去年我來過的。我懶得理這些，你們?nèi)N房一起忙乎，我無所事事，在房間里亂竄。說實話，我很喜歡這里，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可好多了?？墒?，當我聽廚房里傳出她愉快的笑聲時，心里的恨便生了出來：跟他在一起時怎么沒見她笑呢？我從書包里拿出鉛筆，把筆尖掰斷后，將鉛筆芯揣在兜里。我聽說，鉛有毒。她喚我端盛好飯的碗，我去了。當你發(fā)現(xiàn)我摻到飯里的鉛筆芯時，沉吟了片刻，轉身進了廚房，我看出你的飯是新盛的。你什么也沒對她說。我很失望——你沒有把“它們”吃下去。

城里的小學真好，教室里嶄新漂亮的桌椅哪是農(nóng)村能比的？只是，我一點兒英語都不會，她想讓我留一級，你不肯，說我已比城里孩子晚上學一年了，落下的兩年英語你來給我補。

你怕引起我更大的不快，讓她來逼我早上5點半鐘就起床，跟你讀一個小時的英語，晚上，再跟你學一小時。你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不光是不會英語，語文、數(shù)學也差得很，在新班級的成績得倒著數(shù)。因為，她進城打工的時候，從沒有人督促過我學習。于是，我上學后的時間被你滿滿地“占用”。她生怕我不聽你的，而你又沒有她的“嚴厲”，便也坐在旁邊，隨時狠狠地制止我的各種小動作。

知道嗎？那時我有多恨你！你在我的心里就是一只從他手中搶走了她的狼！你所做的一切全是偽善的，你給我買再多我愛吃的榛仁巧克力也改變不了我這種想法！

2

第一學期的家長會，我本是讓她去的，因為我的成績居然已相當不錯，全是優(yōu)，包括英語，我想讓她高興一下。沒想到，我放學回家時，她在家，我意識到參加家長會的是你。于是，我立刻扯開嗓門哭起來。其實，她是覺得有文化的你去，會比她聽得明白。果然，第二天，同學們都知道我的父親是個60歲的老頭了，我非常丟面子。原本，我在同學面前就有些自卑，這以后，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輕易跟同學說笑和來往，更沒有人來過家里。這個，你有所察覺，問過她我為什么不高興？她說：“你甭管她，小孩兒的臉，三月的天?！蹦阒缓米髁T。我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你讓我學的我學了，沒讓我學的我也自己學了。你說，我這是變好了?？墒悄悴恢溃挥卸阍跁局?，我才感覺能完全地逃離現(xiàn)實世界。

第二年，他死了，據(jù)說是酒后失足掉在糞坑里，生生地給薰死了。她要帶我回去，你不放心，非要陪著我倆一起回。當我們出現(xiàn)在我曾住過的破房子前的時候，他家——哦，也是我家，幾乎所有的親戚都沖出來，圍著你們。我奶奶瘋了似地撕扯著你的衣服，你只是抬起雙臂遮擋，不敢還手，生怕傷了老人家，其實你們的年齡差不多。她把我奶奶拉走后，你又被他的幾個兄弟姐妹圍著打了一頓，他們都認為如果不是你搶走了她，他是不會死的。要不是她沖到場院里拿起一把鐮刀對著自己的脖子，說不定你會被打殘。坐在回去的火車上，我看清了你臉上的傷痕，橫一條，豎一條，當時我的心里只有來自血緣深處的悲戚，對你的傷痕充滿了一種報復的快感。

我的整個中學在一所學費昂貴的雙語學校。她怕我不懂感恩，還沒去呢，就在我耳邊叨叨：“光學費就是一年三萬！生活費得五六千，這可都是他的錢，媽一分也沒有，都給你親爸留下了，現(xiàn)在也沒出去工作……”你黑著臉，打斷她：“你跟孩子說這些干什么？這不是給她施加壓力嗎？她馬上就進入青春期，你要注意教育方式?！彼⒖叹筒徽f話了，含情脈脈地看著你。我最看不了她對你的這種眼神了，心里罵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就為了換她的笑、她的這種眼神！我就花你的錢，不花白不花！

這所中學對我來說是上對了，我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我已懶得看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為了防止她中途來校取臟衣服（你早答應過我，再也不上我的學校了），我自己的衣服盡量都在學校洗干凈了。你夸我“真是個好孩子”！我心里說：好也不是你的孩子！可是，千提萬防的，還是沒有防備你的到來。我要一雙名牌運動鞋，因為這里的同學都穿名牌的運動鞋，她不肯，說太貴，你偷偷地背著她給我買來送到學校。當我從老師手里接過鞋時，老師轉告我：“那人說是你的一個親戚，你家人沒時間，讓他順道捎來?！蔽业男睦锏谝淮斡辛艘唤z感動，但是很快，我就忘記了。也許，這是因為長久積壓的恨太多，感動來不及被收藏吧。

還有，我可能是處在生長期，學校里的伙食按說還可以，可一回家，我就像個餓狼一樣要排骨要螃蟹這類好東西吃。你總是給我買來，每次我返校還給我?guī)狭闶?，囑咐我：“課間吃點兒，別累壞了身子，世界上最苦的就是中國學生?！蹦氵€常悄悄塞給我一些零用錢，這個，如果今天我不說，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

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直升原校的高中部，學校為排名前50名的學生免除一年學費，我在其中之列。當她聽到這個好消息時，居然沒有恭賀身邊的我，而是對著你說：“你可吃點兒好藥，少攬點兒外面的活吧！”你給她使使眼色，她便不再作聲。哼！她居然聽你的——我恨恨地想。

3

我和你的關系稍有緩和是高中發(fā)生的一件事。學校對學生的管理相當嚴厲，我因和一個男生在操場的角落里說了幾分鐘的話，被教導處主任抓住，以“疑似戀愛者”的名義給家長下通知，讓家長來一趟。她跟老師談完話，老師就讓她見我，對我批評教育。她罵我的話很難聽，什么“你不爭氣”啦、“像你那死爹”啦、“你咋就這點出息”啦，等等，氣得我七竅生煙，又無法發(fā)作。

一周后我返家時，她又揪出這事來罵我，被你制止了。你漲紅著臉對她說：“你真粗魯！這是教育孩子嗎？她這個年齡就算喜歡個男生也是天大的罪過嗎？再說，孩子都說了，他們不是那種關系，你應該相信孩子。我要找學校評評理，兩個孩子說說話就是戀愛了？”看他嚴肅而認真的樣子，我的心里滑過一股暖流。吃晚飯時，仍舊負責盛飯的我先給你盛上一碗，而以往我都是給她。你們發(fā)現(xiàn)了我的變化，她的眼圈紅了，你激動得筷子也在發(fā)著抖。

當然，你沒去找學校，你知道，你要是去了，比學校誤會我的結果還要嚴重得多。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無法更改我的心思，但是，我有了愧疚。

上大學前，她找我深談，并且跟你說好“這是娘兒倆之間的私房話”，然后把門關死。此時的你，真的已垂垂老矣，皺紋越來越深了，她說什么你都像個孩子似的乖乖地聽。

她對我說：“有兩件事你不知道。第一件事是我覺得你小沒跟你說，你不要誤會我們的感情，我跟你親爸要離婚是用了五年才離成，他非跟我要三萬元才肯放我走，我只好扔下你出來打工，除了給你們寄生活費外，我省吃儉用五年才積攢下三萬元，而不是我先跟他好上后才想離的婚。還有件事是他一直不讓我跟你說，怕你擔心不好好學習。我們結婚時，他的子女堅決反對，怕年輕的我騙年老的他的錢，為了能順利地跟我結婚，他把房子過戶給兒子，然后搬出，又把二十萬元存款的一半留給兩個孩子。開始，我是為了你能在城里受到良好的教育而嫁給他，但是不久，我完全被他的善良所打動，真心地愛上了他。你也知道，你的親爸是個酒鬼，經(jīng)常打我，跟他的這些年，我才覺得我活得像個人樣兒了。他說我以前生活得太苦，結婚后就不讓我出去工作，他的3000多元退休金除了租房，要養(yǎng)活一家三口，還要為你支付昂貴的學費，就是為了當初對我的承諾。存款在你高中一年級就被花沒了，他有嚴重的糖尿病，只吃些最便宜的藥，平時也不讓我做好的吃，說等你回來吃。為了供你念書，他在外面攬了一些校對、編書的活兒，雖然沒有多少錢，也算是貼補吧。他七十的人了，身體不好，眼睛也不行，干不動了。以后，花錢你要節(jié)儉點兒，能打工就打工吧?！?/p>

我的淚水已漸漸將心盈滿。原來，你的皺紋里有我刻意的描畫——因為起碼，我可以不進那所貴族學校；起碼，我可以不索要那些名牌衣物；起碼，我回家可以不要那么多好吃的。

離家的那天，你仍然像以前那樣，往我的包里塞進100元。我有了“防備”，查過后拿出來，偷偷放在你的枕頭底下。可是，這錢還是被你匯進了我的卡里。

4

大學離家有500多公里，為了省下來回的路費，我只在寒暑假時回來。我聽她的話，給人家做家教，盡量減少你的負擔。讓我欣喜的是，你的兒女理解了你們的感情，把你們接回了原有的住房，這樣，你們的生活便好多了。還有一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我已徹底地走出了你帶給我的“陰影”，變得開朗活潑起來了。

大三時，我戀愛了，一開始我就對男友講了家里的情況，男友非常理解我，非要在寒假時和我一起回來看你，說你是個偉大的父親。我不好意思地說：“可我從來沒叫過他‘爸！”

我和男友回家時，家里沒有人，我給她打手機，她說你們在醫(yī)院，怕我擔心才沒有告訴我你住院了。我和男友趕緊去醫(yī)院，在病房門口，她迎住我們，我這才知道，因為糖尿病嚴重，你已經(jīng)失明了。我推開她跑進病房，撲通的一聲跪在你的病床前，大聲叫著“爸爸”：“對不起，爸！都是因為我，你的病沒調(diào)養(yǎng)好，才成這樣?！蹦銣\淺地笑著，將臉扭向我：“瞎說，我這是多年的病，跟你有啥關系。”“怎么會沒關系？得糖尿病的人多了，都最后失明？”

晚上，我和男友沒有回家，在病房陪伴你?？粗闱ы搸r般布滿皺紋的臉，我想著哪些是我畫上去的。坐了一天火車的我根本沒有睡意，覺得有滿腹的話要對你說，又怕我激動得語不成句。我想，我還是寫點兒什么吧。于是，我囑咐男友看護你，我從包里拿出紙和筆，趴在窗臺上，借著晚上的燈光和早晨微弱的晨光，寫下了這篇像信又不是信的文字。

等你醒來，我會念給你聽的，我親愛的爸爸。

等我畢業(yè)，我一定回到你的身邊，我會用我明亮的眼睛，給你讀書、念報。

責編/趙 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