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建瑜
[摘要]參照馮夢龍《風流夢》眉批,將《牡丹亭》案頭本、改本《風流夢》、改編之時的演出記載及改編之后的演出本,進行橫向、縱向考查,有助于重新認識它們之間的改編、傳承關系。《風流夢》的改編不僅以《牡丹亭》案頭本為基礎,同時又參考了當時演出本,是以這二者為其共同底本的。以往學界普遍認為是昆曲折子戲采用了馮夢龍改本。而經(jīng)過考查卻恰恰相反,是馮本參考采納了當時的演出本?!赌档ねぁ费莩霰荆旧先允茄赜昧藴@祖原創(chuàng)曲詞,這說明沈璟等戲曲家強調的《牡丹亭》不合律,并非實際上的難以演唱,而由是否合律所引起的湯沈之爭,其實是由于二者對于曲律問題所持的標準、尺度不同而造成的。馮夢龍的曲律主張貫穿于其《牡丹亭》改編實踐中,他的曲律主張是湯沈之爭背景下,一種既重曲律又重文辭、兩兼其美的倡導。
[關鍵詞]《風流夢》;盾批;《牡丹亭》;底本;曲律
[中圖分類號]1207.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511X(2009)04-0109-06
馮夢龍《風流夢》是據(jù)湯顯祖《牡丹亭》改編而成的,《牡丹亭》現(xiàn)存版本有幾十種,究竟哪個本子是《風流夢》之底本?這是在談《風流夢》改本時,應首先判斷的問題,只有明確了其改編之時所依之底本,才可以將原本與改本進行深入細致的比較,從而了解二者的異同之處,進而探究改編與被改編所針對與引出的深層問題。但以往學界在談到《風流夢》改本時,未討論其底本問題,而是以現(xiàn)存的某一版本《牡丹亭》作為《風流夢》之底本來研究,這樣得出的結論難免有失偏頗。由《風流夢》眉批中所談到的湯顯祖《牡丹亭》原本及演出的情況,可以得知,馮夢龍改編《風流夢》時,是以湯顯祖《牡丹亭》案頭本為基礎又參考了當時演出本,是以這二者共同為其底本的。
一、《風流夢》所依據(jù)的《牡丹亭》案頭本問題
馮夢龍《風流夢》眉批談到了《牡丹亭》原本內容,據(jù)此核實《牡丹亭》現(xiàn)存各版本。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的所有《牡丹亭》版本都不是馮夢龍改編之時所依據(jù)之底本,實例如下。
之一:馮本第四折《官舍延師》:“則這《詩》篇首,就是淑女模。況家傳,還有舊章句。”馮夢龍眉批:“原本白云,‘況且四個字順口好讀,似起荒田,全不似麗娘了?!睓z索現(xiàn)存《牡丹亭》各本此處為:“則《詩經(jīng)》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習《詩》罷”,與馮夢龍所說原本不同。
之二:馮本第七折《夢感春情》:
[皂羅袍](旦)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美景良展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與奶奶再不提起。(貼)便是。(合)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貼)小姐,你看牡丹亭畔,花開的好爛漫也。(旦)正是:花開無情,逢春自發(fā)。(貼)倘不遇春光,便有名花奇卉,也徒然了。
馮夢龍眉批云:“傳奇名牡丹亭合當點破,舊作百花臺,似泛”,可知馮夢龍《風流夢》之底本此處為“百花臺”。而檢索現(xiàn)存的《牡丹亭》,此處都不是“百花臺”,與馮夢龍所說原本不同。
之三:現(xiàn)存《牡丹亭》,其《牡丹亭題辭》有明確署年為“萬歷戊戌”者,以萬歷丁巳(四十五年,1617)的石林居士本為最早。摘錄石林居士本《牡丹亭還魂記·秘議》:
[(五更轉)前腔](生)俺未知他生,焉知死?死多年、生此時。(凈)幾時得他死信?(生)這是俺朝聞夕死了可人矣。(凈)是夫妻,應你奉事香火。(生)則怕俺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凈)既是秀才娘子,可曾會他束?(生)便是這紅梅院。做楚陽臺,便倍了 你。
此曲中的“紅梅院”,在馮改本中為“梅花觀”,而馮夢龍眉批云:“此曲全用原稿,放多不葉”,說明馮夢龍改本所用的底本此處為“梅花觀”,檢索現(xiàn)存的《牡丹亭》各本此處皆為“紅梅院”,與馮夢龍所說原本不同。可見,現(xiàn)存《牡丹亭》本都不是馮夢龍改編時所依據(jù)之案頭本,當另有所本,惜未流傳至今而已。
二、《風流夢》與《牡丹亭》演出本的關系問題
以往學界普遍認為《牡丹亭》昆曲折子戲,采用了馮夢龍改本《風流夢》的曲詞,而實際上恰恰相反,是馮夢龍改編時參考、采用了當時的舞臺演出本,因為至今未發(fā)現(xiàn)舞臺演出本采用馮改本的相關文獻記載,況且由《風流夢》眉批多次提到演出中的問題,可以判斷馮夢龍改編時不僅參照了演出本。而且是結合了當時演出的實際情況,有感而發(fā)的。
《風流夢》眉批中,多方面透露出馮夢龍改編時參考了當時的舞臺演出本,并且是針對演出中存在的問題提出建議,這可以從四個方面看得出來。
其一:由《風流夢》眉批中所提到的點板情況,可知馮夢龍改編時參考了點過板供演出用的舞臺本。第八折《情郎印夢》,[仙呂犯南呂雙調·九回腸]‘‘春光暗度黃金柳”,馮夢龍眉批:“或于柳字下加截板,誤也”,而現(xiàn)存馮夢龍《墨憨齋定本傳奇》此處“柳”字點了眼但無截板,說明他是針對某演出本柳字下加截板而指出的。馮本第十四折《寶寺干謁》,[南呂·三學士]:“你懷寶胸中非是假,到長安一路榮華。(生)君非寂寞思逢客”,現(xiàn)存馮夢龍《墨憨齋定本傳奇》的“思逢客”下沒有標明截板,而他眉批強調:“客字下無截板”,說明他所參照的底本于“客”字下有截板,因此才特別指出的,也說明他參照了點過板的舞臺演出本。
其二:《風流夢》眉批中流露出馮夢龍對于演員隨意刪減曲子不滿,并告誡演員需要著重反復渲染之處,切勿嫌曲多。《風流夢》總評言:“《合夢》一折,全部結穴于此,俗優(yōu)仍用癩頭黿發(fā)科登場,削去[江頭][金桂]二曲,大是可恨。”第二十六折馮眉批:“生旦姻緣,全在一夢,吊場表白,此是大收拾處,如《琵琶記》之《書館相逢》也,不然,二夢沒結束矣。俗優(yōu)或削去,可恨?!瘪T本第二十三折《設誓明心》[太師引]此曲,馮夢龍眉批;“情鬼吐實,最是難事,必須從容宛轉,切勿嫌其曲之多也。”
其三:馮夢龍在《風流夢》眉批中,囑咐演員演出時應悉心揣摩人物情態(tài)、不可草革敷演。馮本十五折《中秋泣夜》,杜麗娘臨死叮囑春香一段,馮夢龍眉批道:“人到死生之際,自非容易,況以情死者乎?叮嚀宛轉,備寫凄涼,令人慘惻。俗優(yōu)草草演過,可恨?!瘪T本第二十二折《石姑阻歡》,石道姑懷疑柳夢梅房中女子為春香,與春香因此事發(fā)生爭執(zhí)一段,馮夢龍眉批:“此段說白極有做,不可草草”。馮本第二十三折《設誓明心》[啄木兒]:“(生)不是人,難道是鬼?(旦)雖則小鬼頭兒人半截。(生怕介)是鬼,怕也,怕也!”馮夢龍眉批:“此折生不怕恐無此理,若太怕則情又不深,多半癡呆驚訝之狀,方妙?!瘪T本第二十三折《設誓明心》[三段子]:“(生)你既是我妻,我也不怕了”。馮夢龍眉批:“此后生更不必怕,但作恍惚之態(tài)可也”。第三十七折,馮眉批:“收拾一部情節(jié),演者勿以底板而忽之”。
其四:馮夢龍在《風流夢》眉批里指明了演出中誤唱之處。第十一折《繡閣傳真》[正宮過曲·傾盆序犯],馮眉
批云:“歷查原曲,此調首句四字,次句七字,《綱常記》“步躡云霄”為句、“際圣朝”屬下。唱者誤以“朝”字為句,傳訛至今。”馮本第二十五折《杜女回生》[商調引·二郎神慢]馮夢龍眉批:“此即《幽閨記》‘‘拜星月”對子,原系引,俗作過曲唱,誤矣,凡慢皆引也?!瘪T本第三十二折《同城遣間》[中呂引-粉蝶兒]馮夢龍眉批:此南引。俗優(yōu)作北曲唱,誤也。
由以上馮夢龍眉批所談到的演出問題,可以肯定:馮夢龍改編《風流夢》時,以《牡丹亭》案頭本為基礎,同時又參考了當時的舞臺演出本。
那么湯顯祖原本、馮夢龍改本、與流傳至今的戲曲選集中的《牡丹亭》折子戲,曲詞有哪些變化?現(xiàn)選以下戲曲選集中的《牡丹亭》出目來比較(表1)。
從以上戲曲選本中的折子戲,與湯本及馮本比較來看,折子戲絕大部分是沿用湯顯祖《牡丹亭》的曲詞,改動很小。即使改動也主要是用刪減、合并的方法。如《新刻出像點板時尚昆腔雅出醉恰情》所選《叫畫》,就是將湯本相連的兩支曲子合并成一支曲子,刪去后一支曲子的曲詞,而選用其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賓白,如將[金瓏璁]、[一落索]兩支曲子,合并成一支曲子[金瓏璁],并把[一落索]的曲詞刪去,而保留其部分賓白;同樣將湯本的[好事近]、[錦纏道]刪減合并成一支曲子[好事近],保留部分賓白,這樣就由原來《牡丹亭·玩真》的[金瓏璁]、[一落索]、[好事近l、[錦纏道]、[千秋歲]、[尾聲]六支曲子,刪為《醉怡情·叫畫》的[金瓏璁]、[好事近]、[千秋歲]、[尾聲]四支曲子,《醉怡情》各選出還保留了湯本的下場詩。還有的改動是采取移用的方法,如馮本第五折《傳經(jīng)習字》,就是移用了湯本《閨塾》的第一支曲子[一江風],與湯本《肅苑》的幾乎全部曲詞進行合并,而選本中的《學堂》與馮本大部分都采用了這種移用方法??傮w來說,戲曲選集中的折子戲,基本仍是繼承了湯顯祖《牡丹亭》的曲詞,只有個別單出如《叫畫》、《硬拷》、《圓駕》里的個別曲詞有所改動,馮本也與此大致相同,現(xiàn)舉《綴自裘》、《遏云閣曲譜》選本與湯本、馮本的比較為例(表2)。這出稱為俗《玩真》的《叫畫》,是所有折子戲中與馮改本曲詞大致相同較多者,有三支曲子。吳梅先生冰絲館本《還魂記》跋云:“俗伶所歌《叫畫》一折,即是龍本”,學界多承此說,而筆者以為恰是馮夢龍參考了當時的藝人演出本(見下文辨析)。而如《硬拷》、《圓駕》也就只有一支曲予與馮改本大體相同(表3)。通過比較可以明確:只有上述個別折子(《學堂》、《拾畫》、《硬拷》、《圓駕》)中的個別曲詞與馮本相似,絕大部分折子戲仍是沿用湯本曲詞,臺本基本上還是按湯本曲詞來演唱的。再如《游園》“良辰美景奈何天”句,曲牌為[皂羅袍],按曲譜應當是平仄平平仄平平,而湯顯祖卻寫成平平仄仄仄平平,馮夢龍批云:“原本作良辰美景,律拗”,他改為“美景良辰”,但檢索現(xiàn)在所有的《牡丹亭》全本及演出本,依然是湯顯祖的“良履美景”。而且臺本《游園》、《驚夢》曲詞是沿用了湯本,并非象一些教科書及辭典所說的,臺本《游園》、《驚夢》采用了馮夢龍改本。
那么演出本與馮夢龍改本較接近的曲詞。是演出本參考采用了馮本,還是馮本改編之時參考采用了當時的演出本?以往學界普遍認為是演出本采納了馮本,這樣判斷主要是因為馮本《風流夢》較早,目前所見到的戲曲選本輯刊略晚,由此認為是演出本采納沿用了馮改本,那么這一推斷是否屬實?筆者認為恰恰是馮本參考采納了改編之時的演出本,因為:其一,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記載演出本采用馮本的文獻資料。其二,一方面馮夢龍自己在眉批中談到演出情況,并且針對演出中存在的問題提出建議,多方面透露出馮夢龍改編時參考了當時的舞臺演出本;另一方面雖然現(xiàn)在所看到的戲曲選本早者為明末的,但折子戲并不是從輯刊時才演出的,而是在列進選集之前就早已上演了,所以并不能將戲曲選本輯刊的時間看作折子戲開始演出的時間,因此判斷《風流夢》早于舞臺本,進而認為是演出本采用了馮改本。況且藝人唱戲一般是口耳相傳的,繼承性較強,曲詞變化不大,這一點由戲曲選集中的同名折子戲的曲詞、道白基本相同也可以得知。
三、從《風流夢》有關曲律的眉批再論《牡丹亭》曲律問題
《牡丹亭》自產(chǎn)生以來。其韻律問題就一直是曲壇爭論的焦點。馮夢龍在其《風流夢·小引》中也表述了自己的觀點:
若士先生千古逸才,所著四夢,《牡丹亭》最勝……獨其填詞不用韻,不按律,即若士亦云:吾不顧捩盡天下人嗓子。夫曲以悅性達情,其抑揚清濁,音律本于自然。若士亦豈真以捩嗓為奇?蓋求其所以不捩嗓者而未遣討,強半為才情所役耳。識者以為此案頭之書,非當場之譜。欲付當場敷演,即欲不稍加窺改而不可得也……余雖不佞甚。然于此道竊聞其略,僭刪改以便當場,既不敢云若士之功臣,或不墮音律中之金剛禪云爾。
馮夢龍改編《牡丹亭》時,對其不合韻律之處不僅做了具體修改,而且還在眉批中進一步說明、加以強調,現(xiàn)將其相關原文及眉批摘錄如下(表4)。由以上馮夢龍對其修改《牡丹亭》曲律的實踐及眉批,可以看出馮夢龍注重曲詞的合韻與合律。
《牡丹亭》自產(chǎn)生以來,一些戲曲家們不僅批評其不合曲律,而且還執(zhí)筆進行改編,如沈璟、呂玉繩、臧晉叔、馮夢龍都改編過《牡丹亭》,引發(fā)了湯顯祖與改編者之間的論爭。最著名的就是湯沈之爭,王驥德《曲律·雜論下》中對此有過記載:“吳江嘗謂:‘寧協(xié)律而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協(xié),是為中之之巧。曾為臨川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xié)者,呂吏部玉繩(郁蘭生尊人)以致臨川。臨川不懌,復書吏部日:‘彼惡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庇捎谏颦Z強調曲律、湯顯祖重視文辭,這場論爭非常激烈。沈璟針對合律問題,作[商調-二郎神]散曲云:“欲度新聲休走樣。名為樂府,須教合律依腔。寧使時人不鑒賞,無使人撓喉唳嗓。說不得才長,越有才越當著意斟量!”“縱使詞出繡腸,歌稱繞梁,倘不諧音律,也難褒獎。耳邊廂,訛音俗調,羞問短和長?!蓖躞K德《曲律》亦言:“臨川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咂舌。”
沈璟等人指出《牡丹亭》“撓喉唳嗓”、“屈曲聱牙”無法演唱的問題,那么實際演唱的情況如何呢?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考查。
其一,從《牡丹亭》作者來看,湯顯祖本人對于《牡丹亭》能否演唱是相當自信的,他一再叮囑演員:“《牡丹亭記》,要依我原本,其呂家改的,切不可從。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原作的意趣大不同了(《與宜伶羅章二》)。”而且他還親自教唱《牡丹亭》,在《七夕醉答東君》詩中言:“玉茗堂開春翠屏,新詞傳唱《牡丹亭》。傷心拍遍無人會,自掐檀痕教小伶?!?/p>
其二,從萬歷曲壇《牡丹亭》演出來看,鄒迪光家班、王錫爵家班、錢岱家班都演唱過《牡丹亭》,但這些蓄有家班的戲曲家們對于《牡丹亭》難以演唱,卻不見記載,反而對《牡
丹亭》非常贊賞。如鄒迪光《與湯義仍》中就贊揚并記載了其家班演唱《牡丹亭》的情況:
義仍既肆力于文,又以其緒余為傳奇,丹青栩栩。備有生態(tài),高出勝國人上。所為《紫簫》、《還魂》諸本,不佞率令童子習之,亦因是以見神情,想豐度。諸童搬演曲折,洗去格套,羌(腔)亦不俗,義仍有意乎?鄱陽一葦直抵梁溪,公為我浮白,我為公征歌命舞。何如何如!
說明《牡丹亭》雖然不合曲律,但卻沒有影響其搬上舞臺,傳唱盛演。
其三,從流傳至今的《牡丹亭》全本及折子戲節(jié)本來看,其曲詞基本遵照原本,即使變化也只是刪減,修改很少,賓白改動稍多一些,這就說明《牡丹亭》自產(chǎn)生以來,基本是按照湯顯祖的原創(chuàng)曲詞來傳唱的。
這也可以說明兩點:第一,盡管《牡丹亭》曲詞有不合律之處,但并沒有嚴重到需要改詞就調的程度;第二,即使《牡丹亭》曲詞有不合律之處,藝人們也愿意唱原曲詞,盡量遷就原曲詞,甚至不惜改調就詞。清代一些曲師,如鈕少雅、葉懷庭等人,采用改調(集曲)就詞,或另訂宮譜。將《牡丹亭》一字不易地在舞臺上演唱。
這就又需要進一步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一邊是戲曲理論家對《牡丹亭》不合曲律的批評;一邊卻是舞臺演出繼續(xù)按湯本傳唱?這說明《牡丹亭》不合律并非實際上的難以演唱,而由是否合律所引起的湯沈之爭,其實是由于二者對于曲律問題所持的標準、尺度不同而造成的。這一標準、尺度就是:是否嚴格遵守曲律。沈璟所嚴守的曲律是以魏良輔改革昆山腔后的標準及尺度來要求的。魏良輔改革昆山腔后,將昆山腔的演唱形式由原來的以腔傳字改為以字傳腔,更加注重曲文的平仄、陰陽的搭配及葉韻等方面。他在《南詞引正》中談到昆山腔的演唱方法時指出:“五音以四聲為主,但四聲不得其宜,則五音廢矣。平、上、去、入,務要端正。有上聲字扭人平聲,去聲唱作人聲,皆做腔之故,宜速改之。”所謂“五音以四聲為主”,即曲調的宮、商、角、徵、羽等樂律由字的平、上、去、入四聲來決定,在作曲填詞時,需遵守句式、字聲、用韻等格律。王驥德《曲律·論平仄》也指出:“曲有宜于平者,而平有陰、陽;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則日拗嗓?!鄙颦Z要求嚴格按譜填詞,而湯顯祖則主張不同于曲譜,這是他們論爭的分歧所在。湯顯祖認為:“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官四聲否?如必按字摸聲,即有窒滯進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答呂姜山》)?!倍覝@祖還認為曲譜所訂之譜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會隨著流傳而有變化的。他在《答孫俟居》中云:
曲譜諸刻,其論良快。久玩之,要非大了者。莊子云:“彼鳥知禮意?!贝艘喟仓庠?。其辨各曲落韻處,粗亦易了。周伯琦作《中原韻》,而伯琦于伯輝、致遠中無詞名。沈伯時指樂府迷,而伯時于花庵、玉林間非詞手。詞之為詞,九調四聲而已哉?且所引腔證,不云未知出何調犯何調,則云又一體又一體。彼所引曲未滿十,然已如是,復何能縱觀而定其字句音韻耶?
既然曲譜會有流變,那就不必一定按曲譜填詞,是可以依情況而變化的。所以他認為嚴守曲律,改竄《牡丹亭》者不理解他的旨趣,他專作了《見改竄(牡丹亭)失笑》一詩,云:“醉客瓊筵風味殊,通仙鐵笛海云孤。縱饒割就時人景,卻愧王維舊雪圖。”他還在《答凌初成》中說:“不佞《牡丹亭記》,大受呂玉繩改竄,云便吳歌。不佞啞然笑日:昔有人嫌摩詰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則冬矣,然非王摩詰冬景也。其中驗蕩淫夷,專在筆墨之外耳。湯顯祖并不是完全不顧曲律,他認為:“夫曲以悅性達情,其抑揚清濁,音律本于自然”(《風流夢·小引》),他只是不贊成恪守曲律。孟稱舜即推崇湯顯祖的主張,他在其《古今名劇合選序》中言:“予此選去取頗嚴,然以詞足達情者為最,而諧律者次之”。而何良俊則贊同沈璟重曲律的觀點,他《四友齋叢說》言:“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瘪T夢龍則既重視曲律,又重視文辭,他認為:“詞家三法:即日調,日韻,日詞。不協(xié)調則歌必捩嗓,雖爛然詞藻無為矣?!彼紫葟娬{“協(xié)調”。因此他把沈璟論曲的[二郎神]套曲冠于《太霞新奏》卷首,并注云:“此套系詞隱先生論曲,韻律之法略備。因刻以為序?!瘪T夢龍重視曲律的同時,也注重文辭。因此他既贊成沈璟觀點,又能理解湯顯祖:“若士亦豈真以捩嗓為奇,蓋求其以不捩嗓者而未逞討,強半為才情所役耳”(《風流夢·小引》)。這與湯顯祖自己的表白是相同的,湯顯祖《答孫俟居》說:“弟在此自謂知曲意者,筆懶韻落,時時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兄達者,能信此乎?”馮夢龍在改編《牡丹亭》時既盛贊了湯顯祖的文采,如湯本二十出《鬧殤》中的[紅衲襖]四支曲子,馮本十六折《謀厝殤女》就沿用其曲詞,且眉批云:“此四曲情詞俱絕”;又將《牡丹亭》種種不合律處做了修改,并于眉批指明。由此看來,湯沈之爭主要是二者對于曲律問題所持的標準、尺度不同而造成的。俞為民先生認為;“湯沈之爭的實質是戲曲文人化的兩個方面的分歧,皆是為了追求戲曲的雅化,這是很有見地的。
《牡丹亭》產(chǎn)生以來,改編本便繼之而后,改編與被改編體現(xiàn)出不同觀念的碰撞及相同觀念的交融。研究馮夢龍改本《風流夢》眉批,可以進一步了解原著《牡丹亭》的情況,也利于更準確地把握原著與改本的差異之處,而由差異所引出的深層問題,是值得我們去研究的。據(jù)《風流夢》眉批透露的信息,將改本置于與原著案頭本、改編之時的演出情況,改編之后的演出本,這樣的網(wǎng)狀結構中作橫向、縱向比較,可以得出:《風流夢》底本是以《牡丹亭》案頭本為基礎,又參考了當時演出本,以這二者為其共同底本的;馮夢龍改本與演出本的關系問題,并非如以往學界普遍認為的演出本采用了馮夢龍改本,而恰恰是馮本參考采納了改編之時的演出本;《牡丹亭》演出本,基本上仍是沿用了湯顯祖原創(chuàng)曲詞,這說明沈璟等戲曲家強調的《牡丹亭》不合律,并非實際上的難以演唱,而由是否合律所引起的湯沈之爭,其實是由于二者對于曲律問題所持的標準、尺度不同而造成的。馮夢龍的曲律主張貫穿于其《牡丹亭》改編實踐中,他的這一曲律主張是湯沈之爭背景下,一種既重曲律又重文辭、兩兼其美的倡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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