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珥

和中國古今許多企業(yè)家一樣，劉學洵有著強烈的政治情結，發(fā)財后，還渴望撈一票政治資本，但終究湮沒于風云迭起的政治斗爭之中

1900年，45歲的劉學洵終于決定搬到杭州去住了。

對一位廣東人來說，杭州的天氣倒并不難適應。早在兩年前，劉學洵就在西湖旁邊的丁家山南面買了兩畝多地，大興土木興建園林樓閣，建起了他的“水竹居”。這就是后來著名的“劉莊”。

在西湖之畔過過梅妻鶴子的日子，這一般是兩種人的首選：一種是極度得意的人，要在這山水之間享受自己的成功；另一種便是極度失意的人，要在這山水之間忘憂“療傷”。毫無疑問，不管是得意者還是失意客，都必須是有錢人，能在西湖邊“摜浪頭”（杭州話“炫耀”之意），首先還是要有銀子的。

劉學洵正好是個失意的人，也是個有錢人。

辭官下海 弄潮賭業(yè)

劉學洵有錢，而且錢多得很，因為他是個賭王。他的賭業(yè)很有中國特色：利用科舉考試，競猜中榜者，這就是所謂的“卜榜”，術語喚作“闈姓”。

根據(jù)史料考證，闈姓始于道光末年，在廣東一帶相當流行。這樣的賭業(yè)，公然踐踏神圣的掄才大典，在奉行道德治國的大清政府眼里，自然是非禁不可的洪水猛獸。但國人好賭，明禁之后，闈姓便轉入地下，照樣火暴。實際上，大清政府也是嘴硬手軟，加之內(nèi)外交困、財政拮據(jù)，最后只好破例。先是放松管制，不取締、只罰款，細水長流，罰款便拿來充軍餉，后來則干脆將其招安改編，成了國營的“公益事業(yè)”和新的財政收入增長點，如同那撐起財政半邊天的洋藥稅（鴉片稅）一般。

晚清的名臣們，如彭玉麟、張之洞、李翰章、李鴻章等，都是這一新產(chǎn)業(yè)的支持者。劉學洵就是在這一“賭業(yè)改革”浪潮中成為弄潮兒的。

劉學洵其實是個讀書人，圣賢之書沒少看，是廣東的大儒之一。他考中進士后，來到了首都北京，被分配到中央國家機關翰林院，當了一名“公務員”，并逐漸升為候補道臺。但他并不滿足于一杯茶、一張報的機關生活，對自己在仕途上的成績相當不滿意。幾年之后，廣東官方大興博彩業(yè)，做闈姓賭業(yè)最重要的資源便是與典試官的關系，作為翰林著名的筆桿子，劉學洵在老家廣東貢院內(nèi)有著豐富的人脈資源，他便辭官下海，成了一名闈姓承包商。

賭業(yè)利潤果然可觀，劉學洵迅速暴富起來。他在廣州西關荔灣建起了一座劉園，極度奢華；他還以杭州胡雪巖為榜樣，娶了十二房美妾，甚至在他所選的墓地里都提前為十二房小妾預留了墓穴。賭王劉學洵很快便贏得了“劉三國”的綽號：即“文可華國，富可敵國，妾可傾國”。

闈姓因為寄生于科舉考場，賭商們?yōu)閺闹形璞祝匀粫缮婵荚嚱Y果。比如，將某人炒作中舉，則稱“扛雞”；將某人強擠出局，便叫“擒蟹”。科舉畢竟是大清國培養(yǎng)后備干部和接班人的主要渠道，如此一來，賭商們實際上便深深地介入國家干部人事體制的運作。作為賭王的劉學洵，儼然成為很有影響力的地下“組織部長”，權傾一時。

孫中山的哥們 康有為的死敵

據(jù)某些史料說，劉學洵在商界出名之后，一直抱著反清復明的政治野心。不知上述說法是否可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位賭王與香山老鄉(xiāng)孫文在1895年結識后，便成了哥們兒。據(jù)說劉學洵自命為朱元璋、洪秀全，而視孫中山為徐達、楊秀清。孫中山的多次武裝暴動，都仰仗劉學洵的財力支持，劉學洵的政敵們雖然對此多有懷疑，但每次舉報彈劾均被劉用金錢化解。

劉學洵與另一同鄉(xiāng)康有為，卻成了勢不兩立的生死對頭。在科舉場中一直不順手的康有為，為了出人頭地，于1896年幫助御史王鵬草擬奏折，彈劾當時的兩廣總督譚忠麟，罪名就是包庇“巨蠹”劉學洵。到了1898年（戊戌年），康有為再度為御史宋伯魯起草奏折，彈劾譚忠麟與劉學洵狼狽為奸，結果劉學洵被處罰100萬兩銀子，還被逼逃離廣東到杭州避風。

戊戌政變之后，康梁流落海外，劉學洵趁機報復，干脆刨了康有為的祖墳，兩人的仇恨從此便不可解?？盗毫魍鲋螅诤Ｍ獍l(fā)動了一系列針對慈禧太后的抹黑運動，清廷將康有為列為頭號欽犯，不惜派人出國刺殺。

劉學洵自告奮勇，表示要“為國除害”。他的辦法是：說服日本與中國建立同盟關系，這不僅有利于外交，也可以順帶要求日本交出康有為。中日結盟的遠景，得到日本不少智囊的支持，也贏得了大清中央領導核心的高度贊賞。1899年，劉學洵以大清密使身份出使日本，拜見明治天皇，還向天皇提交了密電碼，專供兩國皇室熱線通訊之用。劉學洵一行在日本受到高規(guī)格接待，但也被日本警方嚴密監(jiān)視，因為外界盛傳劉學洵將趁此次訪問的機會刺殺康有為。

劉學洵訪日期間，與孫中山進行了多日密謀，主題之一，就是聯(lián)手對付康有為。除了對付?；庶h之外，劉、孫兩人還深入談論了武裝暴動。劉學洵在日本上演了一出復雜的“無間道”：利用清廷除康，利用孫中山反滿。劉在日本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政敵們的注意，有人向慈禧太后舉報他私通亂黨，但慈禧太后一笑而過，沒有深究。

回國后，李鴻章再度通過劉學洵的關系，策動孫中山協(xié)助刺殺康有為，孫已經(jīng)同意，并制訂了行動方案，但最后猶豫未決。而此時被激怒了的?；庶h，也開始以血還血進行報復。北京的榮祿、剛毅，廣東的李鴻章和劉學洵均成為暗殺目標。

梁啟超對刺殺劉學洵最為積極，他在發(fā)給?；庶h的準軍事機構澳門總局的函件中，明確提出：“劉豚（劉學洵）為肥賊（李鴻章，合肥人）軍師，必竭全力以謀我?？制浔厣嘈g，以暗算我輩……肥賊劉豚在粵，頗增我輩之阻力，宜設法圖之?！?/p>

在保皇黨眼中，劉學洵甚至比李鴻章、榮祿還要兇險。梁啟超多次指出：“卯金（即劉）富而多謀，今以全力謀我，阻力之大過于榮（指榮祿），不可不先圖之?！薄半嘧硬辉祝逸吔K無著手之地。”催令不惜代價刺殺劉學洵，甚至計劃雇傭日本浪人行刺。

1900年4月24日，劉學洵從澳門回到廣州，剛一登岸，就被刺客用手槍擊中胸部，當即倒地。刺客向空中拋撒銀元，趁人群搶錢混亂之際逃脫。劉學洵被送往醫(yī)院，幸有內(nèi)衣保護，子彈僅入皮肉三分，撿回了一條性命。

助孫中山未果 退隱杭州

劉學洵養(yǎng)傷期間，華北因鬧義和團局勢惡化。孫文的革命黨希望能與李鴻章“合作救國”，宣告兩廣獨立，這一計劃得到了英國與日本的支持。孫從日本致信劉學洵，請他幫助策動李鴻章。劉游說李鴻章，聲稱自己能設法令孫中山“來粵聽命”，李欣然同意。劉學洵即邀請孫中山回國，但孫對李鴻章尚有懷疑，到了香港后便不再前進，而先派宮崎寅藏到廣州與劉密謀。此事最后因李鴻章態(tài)度曖昧而作罷。

日本人隨后又想促成革命黨與保皇黨的聯(lián)合，宮崎寅藏等人便趕往新加坡拜會康有為，但過于敏感的?；庶h，認為宮崎寅藏必是劉學洵所派刺客，遂向新加坡警方告發(fā)，結果日本人一登岸就被捕，新加坡當局還判令孫中山五年內(nèi)不得入境。

革命黨聯(lián)李、聯(lián)康均未成功，便決心自己單干。孫中山向劉學洵籌措暴動經(jīng)費，他在信中甚至表示，事成之后可由劉學洵主政，“或稱總統(tǒng)，或稱帝王，弟決奉足下當之?！?/p>

但隨著李鴻章與八國聯(lián)軍開始談判，北方局勢逐漸穩(wěn)定，劉學洵渾水摸魚的計劃落空，灰心之余，退隱到杭州劉莊。隨著他在政治上被邊緣化，賭業(yè)也一蹶不振，不得不從大清銀行舉債度日。債務積累到了1905年，劉莊被銀行查封，劉只好移居上海。

1912年，民國政府認定劉學洵所欠大清銀行的貸款屬于公款，便將劉莊充公，標價2000萬兩拍賣，但無人有實力問津，劉莊便被浙江督軍趁機收作了新朝高官們享用的高級會所。

1916年，劉學洵的死敵康有為受邀來到杭州，就住在劉莊?？祵Υ舜鬄闈M意，并立即開始在劉莊近旁購地建屋，豪宅名為“一天廬”，人稱“康莊”。遺憾的是，康有為在康莊也沒住上幾年，便在北伐軍進杭州的那年去世。因為康是“?；视嗄酢保登f被北伐軍沒收，落了個與劉莊同樣的下場。

劉莊與康莊在1952年被收歸國有，成了浙江省委第一招待所，即現(xiàn)在的西子國賓館，其背后的歷史故事漸漸被人們淡忘……

雪 珥澳大利亞華裔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