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云
劉云 男,1963年生人,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在全國各類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近百萬字,曾在《延河》發(fā)表詩歌,出版?zhèn)€人詩集《勞動的歌者》,現(xiàn)為陜西寧陜縣人民政府副縣長。
與我老家緊挨著的一個村,就是神仙灣了。神仙住著的灣子,多好。從水清水旺的沖河向巴山深處走去,在快要見到莽莽大山的時候,那河邊就顯出一個大大的灣子來,河從灣子中間劃過,河兩邊一抹平展的鏡面便是呈現(xiàn)著水田了,水田不多不少,一千畝。土改時,灣子是有五百號人的,那么人均就有了兩畝的好水田。到了如今,人口正好一千,水田亦是有一畝的,在巴山,坡地多,水田少,人均有了一畝,就是神仙過的日子。
神仙灣沒坡地。坡地是我老家那個村的,那時不叫村,叫大隊。從神仙灣再往山上去,沒了水田的地方,就有了坡地,坡地多是黃泥地,神仙灣人種著一片片稻子時,我老家的人們便委委屈屈地種著紅苕,稻子揚著粉白的細小的花,在清朗的空間一陣陣地清香著,紅苕的花呢,發(fā)著紫,藏在巴掌大小的苕葉里,引不得蜂蝶的戲訪。稻子黃熟了,灣子里天地一色的金黃,而老家坡地的紅苕,葉子一層層卷黑著,怎么看怎么不像豐收的樣子,灣子里收谷子的打拌桶聲,歡快著響徹著整個灣子,過路的干部會說,神仙灣今年又豐收了,就是不說我老家那個村豐收。
其實,我老家是年年豐收的。
爬上神仙灣那面大坡,到了一個猙獰的山岬口,往下一看,好似一口大鍋了,那鍋沿上,鍋幫上,鍋底里,就是我老家的村。老家少水田,坡地卻肥沃得很,四山的老林子,遮住了北來的霜氣,也把好水浸潤得老家的莊稼旱澇保收。老家種包谷、洋芋,向著神仙灣的那面黃泥坡地,種紅苕。包谷總是似牛角的,洋芋也繁殖得興旺,就是那叫神仙灣人看不起的紅苕罷,也是個賽個地炸開著大大小小的裂子,猛勁兒地脹鼓起肚子。某一年,毛主席在鄉(xiāng)下看見了紅苕長得可愛,一時高興,說,紅苕很好,我愛吃。便有了全國的大種紅苕了。神仙灣的人不敢落后,就將水田起了旱,堆起紅苕壟子,比賽著要紅苕下蛋??傻降纵斀o我老家那個村,他們不知紅苕是喜歡坡地的,且要黃沙地,陽光足,在坡上向陽著曬才有得好收成的。那年,愛到神仙灣沾喜氣的干部便沒說豐收的事,灣子里的紅苕沒到苕葉子卷起,苕砣砣都爛在稀泥里了,是叫漬水漚死的。神仙灣人走麥城,只好把紅苕藤子割回家去,分給家家戶戶喂豬。自然,我老家那村紅苕又是豐收了,人吃豬也吃,吃不了的,或磨了紅苕粉,變著花樣做粉條子吃,或切了片子,曬干了堆著過冬。恰恰這年神仙灣就缺了糧,公社里協(xié)調(diào)著叫我老家的那村給山腳下的神仙灣人借紅苕片子吃,來年還谷子。神仙灣人吃慣了水米哩,把個紅苕片子吃得肚子結(jié)火,滿心的委屈,還得感激山上的階級兄弟救了急。到了來年還谷子,到底轉(zhuǎn)不過勁,找個理由說欠產(chǎn)了,只還了一小半。公社說,算了,都是國家和集體嘛,都有吃的了,還不是左荷包倒到右荷包。我老家的人好說話,笑笑,就真的算了。到底公社覺著過意不去,給我老家的村爭取了一批布票,說豐收了,叫大家扯幾件衣裳穿,總算沒積下什么仇怨。
算來,神仙灣的大出名,還不是豐收之類的事。它的出名是因了神仙灣的倔人,倔人叫馬和尚,馬和尚一聽就是渾名,大名其實正經(jīng)叫個馬和勤。馬和尚的出名由來已早??h里的志書上就記著一折子,說土改時國家給大家分了地,不久就辦起互助組,馬和尚誰的組也不參加,自己單干。到了初級社,馬和尚不入社,依然單干,縣里的文工團編過一個小戲,叫《單干不如社里好》,說單干的暗地里跟社里比著勁哩,這年卻遇上百年不遇的大旱了,社里千里百擔(dān)一畝苗,到了年底竟豐收了,社員們臉上樂開了花,再看單干的,卻只收了二成,最后單干的死纏活纏著要入社,逢人就說還是社里好哇!那戲唱的就是馬和尚。戲里說,是人就要合群哩,你不合群,難道不成了個和尚。自此馬和勤叫成了馬和尚,正經(jīng)大名卻沒多少人知曉了。到了高級社,不入就不行了,這是政治上的大事,縣委書記說,入,都要入,看誰黃牛黑卵子格外一條筋!便都入了。馬和尚也入了。只是年年上告,說地是共產(chǎn)黨分給的,牛是我自己拿五石谷子換下的半樁子,起五更睡半夜喂大的,犂呀,風(fēng)車呀,拌桶呀,曬席呀,都是我請了木匠精工細活地打制的,付了工錢請了酒飯的,憑什么說收就收了?一直告到“四人幫”倒臺,再到分田到戶時,到底分回了自己早先那片田,只是牛和農(nóng)具說不清白了,也作不成價,縣上的干部說,老馬,算你到底是贏了,一口氣爭了幾十年,小經(jīng)文就不講了罷,這才罷休。
入了高級社,以后又是人民公社,馬和尚不好好出工,經(jīng)常挨拾掇,雨天隊里不上工,動不動就把馬和尚叫來,叫他說清白。起先馬和尚不吭聲,任你怎么斗,卻只是瞇了眼養(yǎng)神,臨了,睜眼道,說夠沒,說夠我回呀!日子久了,馬和尚倒煩了,對干部說,你們好大的精神,我是沒精神陪你們了!再叫,索性不到場,隊上派幾個民兵去動粗的,一見馬和尚膀大腰圓,力氣正沒地方使,便都縮了頭,到底一個村的人,誰跟誰也沒仇怨,漸漸地事情就擱下了。
馬和尚不好好上工的理由很簡單,說集體干活,牛曳馬不曳的,做莊稼就不是這么個做法。干部說,馬和尚,你的理由站不住哩,你就是想單干么!馬和尚梗了脖項頂了牛,說單干又不犯法!到了公社大集體出勞掙工分,馬和尚家的工分總是不夠分糧,公社又怕餓死人,年年的返銷糧、救濟糧倒是優(yōu)先著安排給馬家,漸漸地,背后嫌他的多了起來。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馬和尚越喂他越上告,這不是鼓勵人往壞里學(xué)嘛!
只是馬和尚的幾個兒女都大了起來。因了他們老子的脾性太壞,便都入不了團,進不了步,村上團支部一幫子也怪得很,說要入團也行,先把你父親的落后思想改變過來,否則怎么能顯示共青團員的先進作用呢。兒女們回家見著他們的老子,話還沒理順,一腔的膽氣都從褲襠里跑脫了。老子黑風(fēng)掃臉,躲還躲不急哩。日子長了,馬和尚也聽到些閑言碎語,有時半夜就嘆氣,跟自己女人說,兒女進步是好事,但兒女是兒女,我是我嘛,怎么能往一起扯呢!又說,叫我低頭認錯,除非他們把我殺了,種了一輩子的莊稼,也曉得犂到田頭自然彎的,但也不是這么彎的!彎也有彎的道理哩!女人說不出大道理,也直是嘆氣。年年農(nóng)閑時,馬和尚照樣到縣到省,就是要他的地,要他的牛,要他的犂,要他的拌桶,要他的曬席,要他的風(fēng)車。
很快到了吃食堂了,開始敞開肚皮吃,大人小娃兒都說共產(chǎn)主義真好哇,漸漸地,糧食見著囤底了,糧食不夠吃,沒半年,壯勞力都下不得地了,人人都浮腫起來。馬和尚也浮腫,常常坐在自家門口青石臺階上,有氣無力地望著灣子里的水田壩子,有一聲沒一聲地罵著誰的老子娘,村上干部都不搭理他,任他罵著,也沒氣力還口。馬和尚說,自古神仙灣不餓飯,倒叫你們王八日的搗騰得煙散氣斷,地是老子娘啊,糧食是祖宗啊,不敬這兩樣,世道還有不瞎的!下鄉(xiāng)的干部聽著村上反映,想這還了得,這不反了嗎!就要和馬和尚理論,見著馬和尚,氣倒短了,看馬和尚兩眼的繭火蟲光,又想自己也是肚皮貼上了后背梁,啥道理都講不出來了!馬和尚笑道,我曉得你要說啥,你先莫說,我說,你娃兒要是叫我吃上一頓飽飯,你操我娘老子都行,只是你娃兒也餓耙了,說不得硬氣話了,你看你們都造了些啥子孽呵!這年秋末,馬和尚直接就上省了,等到縣上將他接回遣送回來,竟面顏好了許多,原來省里縣里對他卻照顧,每天兩頓杠子饃,一碗白菜豆腐湯,吃得馬和尚一肚子的反動勁兒翻不上嗓子眼兒,到底給勸慰著耙了氣了。回來幾天不出門,一入冬,馬和尚找著隊上干部,說,老是這樣兒的,也不是一個事,一千口哇,弄不好就出了人命了!便相商出一件事,因了這事,馬和尚上了我老家那村的山里,做出驚天的事來。
神仙灣是沒坡地的,也沒山林。山林都在我老家那村的四山里。馬和尚叫隊上干部跟我老家的隊干部商量著,借下一片老林子,辦起個神仙灣的藥材場,專種黃連。答應(yīng)每年賣下錢來,二八分成,或由神仙灣付給三千斤大米給我老家的社員過年。這事在那些年不新鮮,比如山下的大隊,每年會跟高山隊借了土地繁殖包谷種、洋芋種,解決山下隊種子退化問題。只是種藥材倒是頭一回。好在兩家隊里都同意了,也沒跟公社里報。馬和尚一個人冬里就上了山了。
那藥材場多少年后,我回老家時,聽著馬和尚的事,上去看過一回。只是場子已經(jīng)毀沒了,種過的地又叫蒿草長滿了,隱約中林子邊上碎刺灌叢子里,還有千腳落地窩棚的樣子在那里顯示著,可以想見馬和尚當(dāng)年生活的跡象。不知馬和尚是怎么相上這個大場面的,那是一個高山深處的草甸子,一百多畝盡被蒿草覆蓋的好地,四周是山林,象是原始的樣子,從沒人來動過。馬和尚一個人背了米面、鍋碗、砍刀、鋤頭,當(dāng)然,還有火種,進了草甸子。不知他是什么時候蓋起了他的窩棚的,他的第一頓在深山里的飯食是怎么到嘴的,第一場我老家的大雪把上山的毛毛路蓋得嚴實的那些日子,他是怎么守著他的窩棚里的火塘,聽著山里的野物們的嚎叫的,他又是怎么砍開林下的雜樹棵子,把那肥沃的林間的浮土翻松,整治好黃連棚子,在春天種上黃連的種子的,從此,馬和尚一年都沒下山,他的小子每月給他背一回米面油鹽上山,爺兒倆是怎樣相對而語的,這一切都沒人能說清!只是這年秋季,黃連下山時候,神仙灣的壯勞力上山背運黃連時,才知道馬和尚就是憑著自己一雙手,種了一面山的黃連,在那片百多畝的草甸子里,開出了五十多畝地,全部種上了包谷!這一年,神仙灣的藥材場黃連收了上萬斤,包谷收了一萬五千斤!
你如果當(dāng)時站在藥材場的草甸子里,看到包谷豐收的樣子,心中肯定會象山風(fēng)刮過一般,你不能平靜,這已經(jīng)不能用奇跡來形容,一個人,一個年年為了他的土地到縣到省,希望要回他的權(quán)利的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山里漢子,一個連正經(jīng)名字都被大家忘掉了的人,甚至,已經(jīng)不能用人來形容他了,反正,這片老林子,在他的腳下,在他的鋤頭下,種出來叫人淚花花的精貴的東西啊!反正,我知道這一年,全縣超交公購糧,留下的人均口糧不足二百斤,我還知道,第二年春天還未過完,全縣的土地大面積撂荒,近一半的人口出外逃荒,我知道縣里的頭頭腦腦因超額完成公購糧受到專區(qū)、省上表彰,也因為人民的逃荒受到撤職處分。這些都是縣志上記載的。
不說近萬斤黃連賣了多少錢,只說一萬斤包谷,在這個冬季給了神仙灣人多少溫暖,盡管神仙灣的第一場新雪還未徹底落下時,這溫暖的夢就破滅了??h里派來了工作組,神仙灣作為瞞報產(chǎn)量的典型,被報到了專區(qū),分到戶的包谷被限期收回集體,然后罰交了公糧,一些膽子大的,把馬和尚種下的包谷藏在山里,當(dāng)然馬和尚家是顆粒不交的,那幾天,他搬個大靠背椅坐在自家大門口,見干部來收糧,他就破口大罵,罵干部,罵國民黨,罵蔣介石,指桑罵槐地叫干部又氣又笑,你氣吧,他罵的是國民黨,你笑吧,分明又是在罵社會主義。最終,神仙灣大隊的干部連鍋端掉,我老家那個大隊的干部也背了處分。也是這年冬天,馬和尚再次踏上了他的到縣到省路,只是沒有過去的運氣好,沒有杠子饃、白菜豆腐湯給他吃了,只有一天二兩米湯喝著度命了,他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判刑關(guān)押。
在我的記憶里,正式知道馬和尚這個人,是1978年的事了。那時,馬和尚的小兒子馬超志和我同班,剛剛上完小學(xué)五年級,正準(zhǔn)備升入初中,但他是班里三個唯一沒有升入初中的一個,因了現(xiàn)行反革命的老子,另兩個是地主子女,在同學(xué)們的議論中,我知道了馬和尚。從此我的這位馬姓同學(xué)再也沒有走出大山,盡管多年后,他成了成千上萬走南闖北打工農(nóng)民的一員。
正式見到馬和尚,當(dāng)然是在神仙灣的那水田茫茫、鄉(xiāng)野靜寂、雞犬偶爾相聞、讓人會忘掉今夕是何年的氛圍中。我那時做著縣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員,準(zhǔn)備寫一部反映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農(nóng)村新變化的戲劇。我在村支書的指點下,見到了在我心中謎一樣的馬和尚。他老了。因為已進初夏,他身上仍然穿著厚厚的棉襖,雙手攏在袖筒子里,他倚在他家土墻院子的門框上,接我進門。我說,馬叔,你老精神蠻好嘛!他說,操心還好。我又說,我和馬超志是同學(xué)哩!他哦了一聲。此后我們的談話很困難,對于我的問話,他總是搖頭,偶爾嘆一口氣。馬家的老婆婆在灶房里給我們張羅著做晚飯,也許是柴草太濕,灶房的濃煙一直涌到堂屋里,嗆得我一陣陣咳嗽。馬和尚突然就吼了起來,沖著灶房那頭罵道:你是想攆客走嗎!你做了一輩子飯,連火都不會燒了嗎!我連忙陪笑說,沒事沒事,我也是農(nóng)村呆過,習(xí)慣了!馬和尚搖搖頭,說,你們是不一樣的!
這頓飯,我們是喝了酒的。酒是我?guī)硇⒕此先思业?。西鳳,紅包裝的,在那時應(yīng)該是縣上領(lǐng)導(dǎo)才常喝的。馬和尚的酒量并不大,大約不到二兩,便堅決不喝了。我借著酒上臉單刀直入地問,馬叔,是什么力量,讓你幾十年不停地上告,非得要回土改時分得的土地呢?直到這頓飯吃完,直到我很失望地起身向他告辭,他也沒回答我。那時我非常理解他,一個農(nóng)民,因了那個苦難重重的年代,在監(jiān)牢里坐了十幾年,盡管后來平反了,也按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的工分值補了錢,但十年足以把一個精氣十足的人毀滅幾個來回!當(dāng)馬和尚送我,走過很長一段田埂,我說你回去吧,就送到這里吧,他才猶豫了很久似的,向我說:“老叔說了,你莫笑話呵,我這人可能就是一根筋,現(xiàn)在說起來,也沒了意思,往日里想要的,有了,有了又怎么樣呢?我?guī)资辏褪强床粦T大集體胡糟弄地,地是娘老子,糧食是祖宗,啥時候這個理都不過時。只是,現(xiàn)在,誰還愛種個地呢,爭了一輩子的氣,還是叫自己給泄了!還說有意思吧?!”
神仙灣,這大片的水田壩子,和我一樣都出不來氣了。我知道,水田還是過去的好水田,可種它的人卻越來越老了。我知道,洶涌的民工潮,涌進了城市,涌進了灰色或彩色的夢想,哪一天,那被城市象垃圾一般傾倒出城的,那被土地的深情的目光牽著,終于回來了的,有馬和尚的,不,馬和勤老人的兒女們嗎?!再過去若干年,他們會在神仙灣的水田壩子前,對我說,地是娘老子,糧食是祖宗,你別辱沒了它嗎?!
責(zé)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