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亞西
我不能確定,還有多少人記得那個曾經(jīng)縱橫天下,最后走死在羅布泊,最后一刻把自己的頭顱朝向故鄉(xiāng)上海的男人余純順。
1996年6月,他像櫻花般消逝,事跡還新鮮,其攝影作品和書籍也曾引起不大不小的轟動,上海為他立了塑像,余秋雨表示景仰,旋即為他的游記作序,言辭悲壯并且誠懇。
十多年了,這中間又發(fā)生了很多事,有過很多的跌宕起伏,很多的大驚失色,很多的膾炙人口,人類終年守望在各種制式的媒體前,隨看隨丟,悲喜交替,用健忘應付資訊的洶涌,手段類似偷青的狗熊,手中永遠只留有最后的一個玉米棒子。
我能夠確定的,是余純順當年用過的那輛手推車,還一如既往地在四川雅安天全縣兩路鄉(xiāng)長河壩的小食宿店里,在被遺忘的寂寞和銹蝕的絕望中,忠實地等候。
1999年,第一次,喜歡探索發(fā)現(xiàn)的我以剛剛出版的余純順日記為線索,不算費力地找到這里。
推開門,一眼看見那車,和照片上一模一樣,兩輪,鐵皮車廂上的大紅色還很鮮亮,長長的車把,車廂的兩翼分別漆有“徒步壯行全中國”和“中華奮進號”幾個大字,前后則印著“上海教育學院,1988”的字樣。車廂兩端有門,顯然制造者在設計時就考慮到旅行中每遇天氣突變,余純順即可躲進車廂中,盡管1.78米的大個兒蹲在里面會很不舒服,但長路漫漫,可以躲避風雨。
1991年4月,被譽為中國最后一個古典式殉道者、立志徒步全中國的上海大男人余純順,推著他的“中華奮進號”,在挺進川藏線的第十天,被暴雨塌方阻滯于天全縣境內,前后三日。
進退失措且囊中羞澀的余壯士焦急萬分,幸遇長河壩個體食宿店店主楊孝玉、王洪母子的善待,不僅食宿費分文未收,還送錢贈物。17歲的少年王洪更是把臺灣親戚送他買摩托車的100美元慷慨相贈,彼時美元堅挺,黑市上可以兌得超過千元的人民幣。雨過天晴,王洪幫著余純順推車翻越盤旋曲折的“二呀么二郎山”,一直把余大哥送到大渡河邊的瀘定縣城,才灑淚分別。
臨別,余哥告訴王小弟,前面還有更多的高山,只能輕裝前進,這車是無論如何也推不得了,只有托他把“中華奮進號”帶回長河壩,暫存在食宿店中。今生如果能夠活著走完全中國,功成名就,定會專程前往天全拜望楊氏母子,取回推車,倘若沒有可能,則與人與車,只有來世再見了。
1991年4月的這番話不幸一語成讖,5年后,余純順沒有能夠走出羅布泊,這車就只有在長河壩永久地等待了。
從1988年7月1日至1996年6月12日長達8年的時間中,余純順先后成功穿越了川藏、青藏、滇藏、新藏、中尼等5條公路,徒步走訪了我國33個少數(shù)民族的主要聚居地,完成了59個探險項目,創(chuàng)下了人類探險史上第一個孤身徒步考察“世界第三極”—青藏高原的歷史紀錄,總行程8.4萬華里,接近阿根廷探險家托馬斯徒步9萬華里的世界紀錄,沿途蓋下的1500余枚郵戳充分證明了余純順本人科學的態(tài)度與堅忍不拔的精神,同時也詮釋了風雨8年走中國的頑強與艱辛。
起初,走路只是余純順借以改變生存狀態(tài)的特殊方式,漸漸地,走路本身成了他的生存方式,手段在行走中悄然轉換成目的,他習慣并且依賴于行走,痛苦同時快樂地大步走著,從幕后走到了臺前,從囁嚅走向了豪邁,使生命和行走水乳交融,最終不分彼此。
到后來他甚至已經(jīng)無法適應房屋和床,在中途返回上海的時候,也要在臥室的地上撐起帳篷,鉆進睡袋,否則就不能入睡。
余純順一直走到羅布泊他沖著東方倒下的那一天,8年間他一共穿破54雙鞋,把雙腿走細了一圈。
這些年,我時不時會去看看這車,有時獨自,有時約上三五好友,我也曾想把這車這店稍作包裝,打造成旅游線上的一處景點,供人懷念,發(fā)人深醒,或催人淚下,或激勵人生。但時過境遷,盡管車流滔滔,紅塵滾滾,卻鮮有人停頓駐足。與人提起壯士的生平,常有人困惑:“余純順,誰?”所以此情此景,只有留待自己的小圈子細細體味了。
店主楊孝玉初時還小心保管著推車和其他遺物,主動做一點介紹什么的,漸漸也灰了心,更多的是抱怨她這些年不太如意的生活,不太景氣的生意等等,現(xiàn)在已經(jīng)懶得再多說什么了。但她快人快語的總結我至今記得,她說,那年余純順偏偏走進她的小店,引出這一段故事來,也是前世的緣分,是她欠了老余的,可惜今日人死路斷,這緣分看來是盡了。
窗外青山依舊,谷底河水長流,無人問津的推車湮沒在歲月的塵埃里。我最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鐵皮車廂已經(jīng)成了楊家的糧倉,堆放著剛剛收獲的谷物,隨后我又釋然地想,也是物盡其用,爽朗的壯士在天上是不會怪罪的。
我當然知道留在20世紀的余純順離我們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人們漸漸把他淡忘,更多的新新人類根本就不知道,在高樓林立、物欲橫流的上海灘,在精于算計長于白相相的阿拉堆里,曾出過這樣一個胡子拉碴的另類男人。
盡管余純順享年有限,無錢無權無兒無女,但他的的確確是20世紀的蕓蕓眾生中鶴立不俗的人物。與他的遺物默默相對,能體會到這樣一些東西:簡單、堅定、孤獨、壯烈,還有一些固執(zhí),一些狂熱,一些冷酷?;蛟S,這就是我們這個民族過去有過、如今正漸漸缺失的血性和氣質。稱他為古典式殉道者,是因為他的身上再現(xiàn)了古書中所描寫的“俠”的某些特征。
他從小發(fā)愿“天底下有我遲早要去的地方”,崇尚泰戈爾“天空未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的詩句,他見識了夕陽銜山的壯美,品味了天涯孤旅的悲情,獨享過亙古荒原的沉靜,也體會了英雄美人的柔潤,他用一直走到死的決絕,踐行了巴頓將軍“一個戰(zhàn)士最好的結局就是在最后的戰(zhàn)役中被最后一顆子彈擊中”的名言,從而規(guī)避了衰老的松懈、鳥盡弓藏的平庸和無所適從的風險。
他用似乎永不停頓的行走,讓人們好奇、懷疑、挑剔、驚異,繼而不安和認同,他們不得不依照慣性,去總結和升華出崇高和意義,直到把崇高變成了虛妄的幻覺,讓意義沉重到余純順無力背負。
他以挑戰(zhàn)者的姿態(tài)莽撞地闖進羅布泊,荒原不動聲色地收留了他,像千萬年間收容過許多人那樣,平淡、寬容。
我有時想,當他在羅布泊松弛開緊繃8年的神經(jīng),擺好烈士最后的造型,在瀕死的幻覺中,除了見到他深愛的母親,是否還有如釋重負的輕松和不用再理會結果的欣慰。
如今于閑散中信手翻看他的日記和隨筆,我還時常感動于這樣的細節(jié)和描述:
在鴛鴦壩,有些高原反應的余純順正在路旁喘息,3個藏族人背荷行李從長滿仙人掌的山岡下來,在走過他身邊很遠后,又退回來,執(zhí)意要送他20元錢,讓他乘車。
淳樸的佛教徒按照自己的理解,認定這個漢族兄弟是因為沒有錢才走路的。
在海拔4600米的巴爾兵站,余純順求購罐頭,冷漠的軍醫(yī)開出10元一個的高價。余純順發(fā)現(xiàn)有些罐頭的出廠日期竟然是1972年,忍不住叫起屈來,管倉庫的阿兵哥無所謂地說:“那就8元一罐吧,有賣給你的就不錯了,這里是西藏!”
到后來知道他是孤身徒步的行者,一切費用立馬全免,還友好地請他住進了首長休息室。
帶著軍人們特意為他蒸好的白面饅頭,余純順走出老遠,聽到身后響起了槍聲,余純順的眼淚流了下來,他知道,那是僅有4個人的兵站在為他送行。
也有攝人心魄的美。
在康巴地區(qū),途經(jīng)折多山下一個叫瓦澤的藏族寨子,余純順看見一位藏族男子和他美麗的妻子正躺在陽光下的綠草地上,他描述道:“那女的十分溫柔地輕撫著男人的頭發(fā),而那男人雙手枕頭,眼睛愛憐地看著女人的臉。”
余純順問:“你們今天休息?”
男的答:“是,我們今天休息。牛羊自己在山上吃草,地已經(jīng)種下,在山里挖金子的我休息了?!?/p>
在藏北荒原,趁著最后的天光,余純順支好帳篷,用了晚餐,就是3片壓縮干糧和幾根四川榨菜。天黑凈,上海男人縮在帳篷里打開收音機和英語書,懷著全球化的夢,有些蹩腳地大聲朗讀起英文來。帳篷外,是高原純粹的夜,小動物們快樂地跑來跑去,膽大的蜥蜴湊過來,好奇地聆聽它們這個世界從未有過的奇怪的語言,而天幕上,正綴滿了分外閃亮的星。
讀到這里,我就羨慕地想,余純順真是個浪漫到“骨灰級”的家伙,此情此景,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體悟出這般滋味,才受得了這山野大氣,日月精華。
書讀到興起了,我又會去川藏線上,去雅安天全縣兩路鄉(xiāng)長河壩的小店,看那輛落魄蒼老的推車,回顧20世紀的前塵往事,感嘆時光的慘淡和人生的短促。
我真的希望能夠告知正在天上亂走的余純順:老余,別忘記你的推車還在二郎山下默默地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