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民
1918年,胡適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作了一次演講,題目是《美國的婦人》。他說:
依我的觀察,美國的婦女,無論在何等境遇,無論做何等事業(yè),無論已嫁未嫁,大概都存一個“自立”的心。別國的婦女大概以“良妻賢母”為目的。美國的婦女大概以“自立”為目的,“自立”的意義,只是要發(fā)展個人的才性,可以不倚賴別人,自己能獨立生活,自己能替社會作事。
胡適認為,“這種觀念是我們中國婦女所最缺乏的觀念?!边@種風氣,倘能傳播開去,便會“漸漸的造成無數(shù)‘自立的男女,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堂堂的一個‘人,有該盡的義務,有可做的事業(yè)”。這些看法,雖不足以解說婦女的全部問題,但傳輸了女子解放發(fā)展的最基本精神。
一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胡適先后對多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進行了考證研究,取得了極大成績。在這些作品中,有一部胡適預言“將來一定要成為世界女權(quán)史上的一篇永永不朽的大文;……將來一定要在中國女權(quán)史上占一個很光榮的位置”的著作,并未能引起相應的注意。這部古典名著是《鏡花緣》;他研究論文的題目叫《<鏡花緣>的引論》。
在“引論”開篇,胡適便寫出“李汝珍”一節(jié),從多種材料的勾沉梳理中,考證出《鏡花緣》的作者是京兆大興縣人氏李汝珍。之后,胡適寫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章節(jié)“《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書”。
胡適說:“李汝珍所見的是幾千年來忽略了的婦女問題。他是中國最早提出這個婦女問題的人,他的《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答案是”以下每字下面均有重點號)
說一位清代人氏的作品有這樣的宗旨,真是石破天驚!胡適意識到可能有人會對此結(jié)論不以為然,趕緊補充一句:“我是最痛恨穿鑿附會的人,但我研究《鏡花緣》的結(jié)果,不能不下這樣一個結(jié)論?!奔热蝗绱耍覀円膊环劣煤m為文的口吻,說一句:拿出證據(jù)來。
胡適說,“我們先要指出,李汝珍是一個留心社會問題的人。這部《鏡花緣》的結(jié)構(gòu),很有點像司威夫特的《海外軒渠錄》(筆者按:今譯《格列佛游記》),是要想借一些想象出來的‘海外奇談來譏評中國的不良社會習慣的?!焙m的舉證是《鏡花緣》第十一、十二回中“君子國”的一大段,這些段落中提出了十二個社會問題。其中第十條“婦女纏足”和十一條“用算命為合婚”,胡適認為不僅是很有見解的觀察,甚至是最為精彩的。胡適征引“婦女纏足”一節(jié):
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于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系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為不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將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此圣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
對此兩節(jié),胡適認為:“這兩項都是婦女問題的重要部分;我們在這里已可看出李汝珍對于婦女問題的熱心了?!?/p>
二
《鏡花緣》是一部小說,所以,“李汝珍對于女子問題,若單有君子國那樣干燥枯寂的討論,就不能算是一個文學家了”。胡適認為,《鏡花緣》里最精彩的部分是女兒國的這一段。這一段的宗旨只是“要用文學的技術(shù),詼諧的風味,極力描寫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殘酷的,不人道的待遇”。胡適甚至說:“這個女兒國是李汝珍理想中給世間女子出氣伸冤的烏托邦?!?/p>
這個女兒國,讀過《鏡花緣》原著的人都知道,是個一切以女子為主的國度。在這里,男人穿上衣裙,在家里“治內(nèi)事”;而女子,穿上靴帽,在外主事。胡適認為:“這是李汝珍對于婦女問題的根本見解:今日男尊女卑的狀況,并沒有自然的根據(jù),只不過是‘自古如此的‘矯揉造作,久久變成‘自然了?!睘榱俗C明人是“矯揉造作”而來,書中還設計了一段絕妙的情節(jié):一個去女兒國參觀的人(林之洋),被女兒國王看中,選為王妃??墒?,他不似女兒國的男子那般“矯揉造作”,所以必須加以改造治理。這個過程,描述得相當細致,足以引發(fā)對現(xiàn)實女子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反省。
首先,林之洋由宮娥預備香湯,沐浴一番,接著化妝?!按┒笔怯蓭讉€身高體壯、滿嘴胡須的宮娥緊緊拽住,左耳一下,右耳一下,疼得林之洋大叫連聲。接下來是纏足。這情節(jié),筆者小時候聽家里老保姆講過,可沒有《鏡花緣》描述得這么細致。等到纏畢,腳便如炭火燒一般,痛不可耐。這等受虐待,最初當然是要反抗的。林之洋晚上便自行將纏布放開,結(jié)果招致一頓毒打。不過幾十天的功夫,“那是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yè)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p>
讀到這一節(jié),讓人恐怖??梢韵胍?,胡適在文章中多引原文,只是想讓人們看看,今天社會的女子,就是長期這般“矯揉造作”而成的,一切皆非天意。而《鏡花緣》中:“幾十天的‘矯揉造作,居然使一個天朝上國的堂堂男子,向那女兒國的國王,顫顫巍巍的‘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了!”胡適對此感慨萬端:“幾千年來,中國的婦女問題,沒有一個人能寫的這樣深刻,這樣忠厚,這樣怨而不怒?!剁R花緣》里的女兒國一段是永遠不朽的文學?!?/p>
三
《鏡花緣》書里對于婦女問題的反映,不僅有女兒國,女權(quán)伸張的一個烏托邦,還有一個黑齒國——女子教育發(fā)達的一個烏托邦。黑齒國中,無論貧富,都以才學為高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有一個外來的男子,看輕這里的女性,可與她們討論學問時,結(jié)果卻“面上紅一陣,白一陣”,萬分狼狽??吹竭@里,胡適高興地說:“這樣恭維黑齒國的兩個女子,只是著者要我們注意那個女子教育的烏托邦?!?/p>
李汝珍在《鏡花緣》的二十五回里,寫了一個兩面國的強盜山寨,繼而提出了一個頗為重大的婦女問題:男權(quán)社會里男女貞操的“兩而標準”(今天所謂“雙重標準”)問題。胡適以為,此問題先前也有人談過,但“三千年的議禮的大家,沒有一個人能有李汝珍那樣明白爽快的”。這還不算,《鏡花緣》五十一回里,兩面國的強盜頭子想要收妾時,被自己夫人一頓好打,還訓斥一番:“我打你只知有已不知有人。”“假如我要討個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歡喜?”胡適認為,這強盜夫人說得有理,推己及人,用一個單純的貞操標準:男所不欲,勿施于女;所惡于妻,毋以取于夫。這叫做“忠恕之道”!
就算這幾個婦女問題的提出,似還不能說婦女問題已經(jīng)觸及到了根本。從《鏡花緣》里,胡適還尋到了有關(guān)女學和女權(quán)的內(nèi)
容。在胡適看來,《鏡花緣》里,對于武則天,只有褒詞,而無謗語。
李汝珍借著武則天的名義,來為女子行“德政”,有相當深刻精微的地方。例如,他設計了十二條恩旨。其中除去旌表賢孝的婦女、旌獎“悌”的婦女、旌表貞潔、賞賜高壽婦女等一般條目外,還針對大內(nèi)宮女,設定出“凡入宮五年者,概行釋放,聽其父母自行選配”,并針對貧家女子,設造“育女堂”,“凡幼女自襁褓以至十數(shù)歲者,無論疾病殘廢,如貧不能育,準其送堂,派令乳母看養(yǎng)”。甚至還針對婦女生理特點,“命天下郡縣延訪名醫(yī)。各按地界遠近,設立女科,并發(fā)御醫(yī)所進經(jīng)驗名方,配合藥料,按癥施舍”。這些對婦女的基本方面的尊重設置,的確如胡適認識的,“都是很重要的建議”。
保障女子的基本權(quán)益,似乎還不夠。李汝珍還讓武則天創(chuàng)辦男女平等的選舉制度。敘述到這里,胡適特別強調(diào):“注意,我說的是選舉制度,不單是一個兩個女扮男裝的女才子混入舉子隊里考取一名科第。李汝珍的特識在于要求一種制度,使女子可以同男子一樣用文學考取科第。”“一種女子選舉制度,一方面可提供女子教育,一方面可引到女子參政?!崩钊暾涔P下的女子選舉制度,有十二條之多。胡適稱頌說:“這種制度便是李汝珍對于婦女問題的總解決。”
四
胡適考證,李汝珍寫作《鏡花緣》約在1810年至1825年之間,也就是清朝嘉慶、道光年間。這個時期,一些先覺的知識分子雖然感到思想的壓抑和制度的無望,可如李汝珍這樣較為全面提出數(shù)千年來少有人關(guān)注的婦女問題,并加以深刻解剖,開出藥方的學人,真可謂鳳毛麟角。胡適看重、推崇的,正是這一點。他在文章中不吝文辭,對李汝珍及其著述作了絕高評價:
三千年的歷史上,沒有一個人曾大膽的提出婦女問題的各個方面來作公平的討論。直到十九世紀的初年,才出了這個多才多藝的李汝珍,費了十數(shù)年的精力來提出這個極重大的問題。他把這個問題的各個方面都大膽的提出,虛心的討論,審慎的建議。他的女兒國一大段,將來一定要成為世界女權(quán)史上的一篇永永不朽的大文;他對于女子貞操,女子教育,女子選舉等等問題的見解,將來一定要在中國女權(quán)史上占一個很光榮的位置。
胡適當時剛從美國回來未久,因為大力推動“文學革命”,已有聲名。對于《鏡花緣》提出的婦女問題,他相信會因自己的闡發(fā)而引起相當反響的,在文章末尾,他自信地說:“這是我對《鏡花緣》的預言。也許我和今日的讀者還可以看見這一日的實現(xiàn)?!?/p>
時至今日,我們不得不說,胡適的預言,有些落空了。即使在今天,能充分意識到《鏡花緣》中男女平權(quán)價值的讀者,為數(shù)不多;以此角度來研究這部古典小說的學者,亦用得上“鳳毛麟角”這個詞。因此,我們不僅可以深刻感受《鏡花緣》著者李汝珍的先覺和寂寞,同時也為胡適重估古典作品的睿智眼光感慨。讀了《鏡花緣》,讀了胡適《<鏡花緣>的引論》,即使在“女權(quán)”觀念已有長足進步的今天,筆者仍贊同胡適的預言。對于李汝珍這位中國女權(quán)思想的先驅(qū),對于胡適這位“文學革命”的舞動大旗者,我們除去表示由衷的敬佩,還有將他“預言”變成現(xiàn)實的努力責任和義務。這,或許是我們試著重新揭開這篇距今已八十多年的《<鏡花緣>的引論》的驅(qū)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