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 葦
土地承包到戶時,家里急需一頭牲口。家貧,買不起高騾子大馬,父親翻山越嶺,從山里買回來一頭山驢,其貌甚丑,頭小肚大腿短,毛色黑中帶紅,且不均勻,鄰人笑之:“老范家買的是山驢還是山羊?”走在街上,那些高騾子大馬對它揚(yáng)脖子踢腿,就連老牛也無端地撅它一犄角,面露不肖。它也知趣,總是低眉斂首,從不左顧右盼,一副謙卑模樣??梢坏郊依锉悴煌耍駛€窩里炸的孩子,似多了幾分膽量,引頸長嘯,搖頭擺尾,撒歡尥蹄子。母親懂它,每每這時,總要端來草料,提來清水,呵道:“你再鬧我打你呀!”可母親只是說說,并不真的打它。那驢兒吃著草料,打著響彝,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夜間母親常常幾次被它吵醒,披衣下床給它添草,嘟嘟嚷嚷不知說些什么,聲音極朦朧,內(nèi)容大概也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嘮叨,但我相信驢兒聽得懂。
它雖丑,活做得卻很地道,耕田犁地,拉車套碾子,樣樣能干。鄰人的牛耕地蹭蹭磨磨,主人的鞭子噼噼啪啪地甩得山響,依然慢吞吞的,而我家的這頭山驢像是故意給父親長臉?biāo)频模还艿椭^耕地,一溜煙似的往前沖。鄰人奇之,嘖嘖稱贊道:“咦,真是驢不可貌相,這丑東西還挺中用呢?!?/p>
后來它生了一頭小驢,別看它長得不起眼,小驢兒卻招人喜愛,個子高大,毛色純正,好幾家都相中了要買,母親卻舍不得。那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臨行前母親拿不出錢來,只好把小驢兒賣了。那幾日,老驢不大愛吃東西,神情恍惚,時常無端地長嘯。母親知它的心思,撫摸著老驢的頭說:“日子過得緊巴,孩子不能不上學(xué),委屈你了?!焙髞砻磕晁忌活^小驢兒,這些歡蹦亂跳的小驢兒也都變成了我四年的學(xué)費(fèi)。
近幾年父親隨著公路工程隊(duì)轉(zhuǎn)戰(zhàn)南北,弟弟也結(jié)婚分門另住了,家里只剩下母親,她的身體大不如從前,常年有病。如今機(jī)械耕作代替了牲畜,這頭驢兒其實(shí)只是閑養(yǎng)在家,已無太大用處。弟弟為了減輕母親的負(fù)擔(dān),幾次想把它賣掉,母親就是不肯,還訓(xùn)斥弟弟說:
“你這孩子咋恁沒人心呢?它跟了我們這么多年,為咱家出了那么大的力,現(xiàn)在用不著了就賣掉,豈不是卸磨殺驢?”后來母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弟弟偷著將驢賣了。那日正是個大雪天,弟弟領(lǐng)著買驢人到家里來領(lǐng)驢,母親先吃了一驚,便說:“誰讓你賣驢呢?我還養(yǎng)著呢!”
弟弟嘻嘻地笑著說:“你這身子骨連自己都顧不了了,還能養(yǎng)它呢?況且已收了人家的定錢了。”
母親極不情愿。但看到買驢的人正站在弟弟身后,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悄悄地問:“可是賣給殺驢的?要是,那你趁早死了這份心?!?/p>
買驢人說是自己養(yǎng),母親才點(diǎn)點(diǎn)頭,但神色黯然,愣了一會說:“你且等等,待我再喂喂它。”母親起身,走到里屋,—會兒,顫顫巍巍地端出來一升黃豆,她把黃豆倒進(jìn)驢槽,那驢兒一看見那光燦燦的大黃豆,便興奮得搖頭晃腦,咯嘣咯嘣地大嚼著,時不時抬眼望母親一眼,滿眼的感激。母親卻興奮不起來。她傷感地?fù)崦H兒,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像是自言自語:“吃吧!吃吧!吃了好上路。我是舍不得你的,可是你看我這……”母親嘆了一口氣,扭過頭,以袖拭淚。這驢兒仿佛聽懂了母親的話,嚼著嚼著,突然間愣住了,不嚼了,看著母親失神。它的眼角終于滲出了淚水,驢兒的淚水!
那時大雪飛揚(yáng),買驢人牽著丑驢兒,走在漫漫雪野里,踏雪之聲漸漸遠(yuǎn)去。
母親站在村口,一直望到只剩下一片雪野,心里默念:驢兒驢兒你慢點(diǎn)走!
母親終于站成了一個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