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勇
啥子鬼天氣喲。抱怨聲被一陣風灌進我的耳朵里,讓我很不自在。榮娘在灶屋底下炒菜,逸散的油煙讓我看不清楚她說話時的樣子。灶屋是用掉了的皮桅桿搭好的架子,上面裹了一層皺巴巴的油綢。風把對岸的樹林搖得嘩嘩響,聽見聲音的人,仿佛拆了架,跟著它們急急跑動起來,一跑動,我的肚子也開始附和著咕咕亂叫起來。我知道榮娘正在炒菜,飯在電飯煲里剛剛蒸好。
好香啊,我說,順便把冒到嘴唇的唾液咽下。我不停抱磚,五爸和雪林是泥巴匠,砌當然是他們的事情,我只是打雜。王先之額上頂著個大包,是前幾日給婆婆打核桃,酒喝多了,不小心摔的。他一面拌灰漿,一面往里送,那只熊貓眼看上去活像水嫩嫩的吐魯番葡萄。
在農村久了,才知道何謂農村,何謂農民。農村苦農民累是肯定的,但農村也有自己的特色農民也有自己的趣味。我是明白些這種趣味的,它就形同清漪江里偶爾卷起的波紋、浪花,質地柔軟,有著自然的屬性和光澤。
五爸開了瓶雪花啤酒來。我餓得厲害,索性不喝,先吃飯再說。一伙人圍著桌子吃得雷厲風行。屋里堆放著足以叫人眼花繚亂的雜物,像個各種工具的原始展廳。被地震震倒的房子倒是修好了,我們今天的任務是把廚房修好。
外面又飄起了毛毛雨。啥子鬼天氣,不知道哪個冒了一句。我吃飽肚子,快活不少,悠閑地燒起了黃鶴樓。這幾天一定要注意安全,大河壩狗哭得可厲害啦。榮娘說著,臉朝外面大河壩方向轉了一下。我頭一次聽說狗會哭,像人那樣。他們說,狗哭。必然出大事。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得而知。
來了一場小小的余震,我敏銳地感覺到了地下巨大而微弱的起伏波動,我在想象那里的轟鳴,一切未知被想象代替。像一匹掛在墻上的馬,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象它身后的草原何其廣麥,它高揚的棕毛如何威武,它的身體里是否藏著一粒草結好的種子,正準備開花結果,安放那不羈的靈魂與火焰,最后,我還會擔心,它真的沖出了墻壁,來到我們中間,大談那里的風土人情或者它的遭遇?,F在,它被藏在畫的中央,非常安全。
下午,雨仍在繼續(xù),大河壩濕漉漉的一片,煙霧裹挾著鄉(xiāng)村田野特有的氣息,擅自闖人我的雙瞳。對岸是椒子山,地震后裸露的黃土像一副巨大的挽聯,懸掛在云的褲管下,我不清楚那上面的村子是否還有人居住。我有好幾個同學住在上面,我不知道他們現在的情形。
我想起了孫川,我們讀小學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因為放牛摔到懸崖下面,死了。我看過他的一篇作文,印象最深的是他寫到他的父親下面墊了很多草紙,黃色的那種,鋪滿了他父親的血。他母親因為丈夫的離開神經出現了問題,但誰也沒有提到“瘋”這個字,只是說她不好,生病了。去年我母親說孫川在哪里被陷進傳銷里了,沒有人幫他……作為他的朋友,這么多年我連一點關心也沒有,無論如何,我不能安心。
我望著那沉甸甸的秋山,陷入了無盡的煩惱中。成長使我覺得苦悶,正如地震使這里的人們體味到的悲苦。
下午是上午的繼續(xù),我還得繼續(xù)不停地抱磚。王先之的葷段子還在繼續(xù)、蚊子咬得我異常心煩。雨停止了奔跑,風還在繼續(xù),我能看到它繞過斜坡的樣子,把樹冠吹得搖搖欲墜,像頂要飛起來的帽子。
天昏昏,那些平日輕飄飄的云今日看起來硬邦邦的,沒有一點人間的味道?;蛟S,真的要發(fā)生什么事了,因為我真的聽到了狗哭,像人一樣嗚咽,只是那聲音更兇猛。像一組急速跑動的哀樂,把此刻的鄉(xiāng)村浸潤得更加神秘而凄涼。冬天提前駐軍進入到了內心隱秘而空曠的部位。五爸光著膀子不停要磚、抹灰,他汗涔涔的脊背讓我想起一只鹵味來。五爸不識字,算賬也困難,但是手下的活路在本地都是響當當的。
叫錘子叫,狗日的雜種!狗還在哭,五爸聽得不耐煩了,大聲吼道。那只汪汪嚎哭的狗,整整一下午都在哭。我擔心它把嗓子哭爛,榮娘說她聽到它可以哭到半夜哩。真是奇怪了。我真的有點擔心了。
有一年,我記不清楚了,反正是父親蹲監(jiān)獄的那段日子,一天晚上,母親跳著跑到堂屋來,說蛇爬到案板上去了。我去看,蛇直接跑上樓去了,母親嚇得給家神菩薩燒紙燒錢,祈求保佑。后來,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條蛇。它怎么會無緣無故地來來去去,留給我的是敬畏、猜測,還有恐懼。按母親后來的意思,是家神菩薩出來視察。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五爸這里,榮娘進屋收拾東西,而我們還在吃飯,榮娘眺著跑出來,像頭驚魂未定的海豚。屋里有蛇!她尖叫,我看到恐懼掠過她的臉,她在劇烈地發(fā)抖。五爸立馬找來手套進去。但是一無所獲??偛荒芸椿ㄑ勐?,她說。不管不管,飯沒吃安逸,婆娘事多哩,五爸使狠地說。榮娘再也不吭聲了,像一杯冷掉的開水坐在板凳上驚魂未定。整個屋子突然沉默起來,這種沉默因為大河壩隱約傳來的狗哭而更加荒涼、寧靜。
翌日去外婆家,走的是小路,原來走的那條徹底消失了。若非親眼所見,我不會知道我的表弟已經長了一大截,聲帶也變了:我還不知道我的舅舅用十萬塊錢開了加大卡車回來,也不知道我親愛的外婆外公又老了許多。外婆不是鄉(xiāng)村醫(yī)生,但替入看病,幾百里外都有人知道。她用香火給人消災,辦好了,別人便拿錢給她。多年來我一直避諱談及這個事情,是因為作為讀書人的我難以接受,我的自尊也難以接受。我也不敢對大家說,我是靈觀老爺的干兒子,走到哪里他都會保佑我。大家會笑我的,我想。讀書增加了我的愚昧、迂腐,也疏遠了我和故土的距離,這里大多數的事情我更加琢磨不透。圣經上說,你來自泥土,必將歸于泥土。我必須為此下跪。是清醒后的慚愧,是慚愧必然的自我否定。
那個下午,好像外婆家的狗也哭了呢,外婆拿著掃把吆喝,害瘟的,再鬧把你攆咯。外婆重復了好多遍。狗的哭聲太不吉利。二十二歲,我頭一回知道狗會哭,那么凄厲、詭秘,那么遼遠、復雜,在我的出生地,這些嗅覺靈敏的狗。用哭預言且昭示著什么。
我讀到的這些狗,好像一些朦朧詩,它們的聲音是鄉(xiāng)村最后堅持者的晴天霹靂,它們銳利的喉嚨喚起了我內心最為原始的悲憫。除非血液停止燃燒,否則,我無法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