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軍
編者按:
從本期起,本刊開辟一個人專欄“扉頁故事”,請深圳報業(yè)集團(tuán)副總編輯侯軍命筆,將他以往的一些與扉頁題款有關(guān)的書人書事娓娓道來,雖無關(guān)新書,卻可為讀者閱讀生活增添一些可讀、有趣的亮色,多一個閱書閱人閱社會的側(cè)面。
喜歡讀書的人,很少有不知道姜德明先生的。不過我對姜先生的認(rèn)知卻很晚,當(dāng)然,這只能說明我在讀書方面確實(shí)開化得很晚。
第一次跟我講起姜德明這個名字的,是孫犁先生。我在80年代前期編過一段報告文學(xué)專版,其間還寫過一篇《孫犁與報告文學(xué)》的論文。我在那篇文章中引用了一段孫犁先生對進(jìn)城初期“倚馬激情,發(fā)為文字”的情形的描述,而這段描述恰恰出自孫老1981年為姜德明所藏《津門小集》所寫的題記。我那會兒曾向?qū)O老問起這姜德明是何許人也,孫老說,這個人可不得了,專門收藏現(xiàn)代文學(xué)方面的書籍,是個藏書家。“我過去出的書,有的版本我自己都沒有了,他那兒還有。人家這才叫有心人吶!”孫犁先生說。
既知其人,便開始搜求他的書,先是讀了他的《余時書話》、《書邊草》,接著讀了他的《綠窗集》、《書葉集》,都是些清新舒緩、充滿書卷氣的散文小品。我至今還記得他寫天津舊書攤的那段文字:“當(dāng)年我在天津讀中學(xué)的時候,寧愿整個下午曠課,也愿泡在天祥商場的舊書攤前。那個商場的一樓是花花綠綠的老爺太太們的世界,一上二樓卻非常冷清、灰暗,轉(zhuǎn)一個大圈兒全是舊書攤。舊時代的天津真是一個畸形的城市,就在這燈紅酒綠的繁華天地中,卻存在這么一小片少人問津的文化綠洲。我簡直把這些舊書攤,當(dāng)作是一座開架的新文學(xué)的圖書館,它引我走進(jìn)一個夢幻般的世界?!闭前凑者@段文字的指引,我也跑到天祥商場去找舊書攤,但此時已是文革浩劫之后,天祥的二樓只怕比當(dāng)年還要冷清和灰暗了。哪里還有“轉(zhuǎn)一個大圈兒”的舊書攤,找了半天,只見到一處店面掛著個不起眼的“古籍書店”的招牌,賣一些特價舊書和新版古籍,其門庭之冷落應(yīng)是遠(yuǎn)比幾十年前姜先生所見的景象更甚一層了。不過。這里畢竟還保存著一絲文化的氣息,使我輩后來者得以吸吮到些許前人書卷的余香。在我的書架上,就有相當(dāng)一部分文革前乃至建國前的舊書,是從天祥那間碩果僅存的舊書攤上淘來的。為此,真該謝謝姜德明先生。
1999年,我在北京參與一部電視片的后期制作,前后住了兩個多月。有一次去人民日報看望方成先生。一進(jìn)門,方老就說:“不巧,我剛剛約了一位老朋友吃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也可一起見個面,聊一聊。”我問是哪一位?方老說是姜德明。我當(dāng)時覺得真像中了一個頭彩——我跟方老說:“姜先生是我一直想見而無緣相見的人,今天的飯局,我作東啦!”
那天與姜先生談得非常開心,飯后還意猶未盡,被姜先生拉到他家看書——我立即被姜府的那個“書陣”驚呆了,幾乎所有空間都被新舊書籍占滿了,十幾個書柜分置于書房里、客廳里、臥室里,井然有序,陣線分明。那淡淡的舊書所特有的紙霉味兒,簡直令人心醉。我與姜先生擠坐在被書包圍的一對舊沙發(fā)上,談書人書事,談津門掌故,談他新近讀到的老友新著,談他前不久應(yīng)邀到一家監(jiān)獄去采訪的新鮮感受……那年,姜先生已經(jīng)70歲了,但精神矍爍,思維敏捷,一直談鋒甚健,沒睡午覺也毫無倦意。從他的談話中,我還能依稀辨別出一絲天津口音,這讓人尤其感到一種久違的親近。他問我這一次到北方來,回沒回過天津?我說,回去看了看,天津的變化很大。他接著就問:“你去過天祥商場的舊書店嗎?”我說:“從前老去,現(xiàn)在想去也沒有了?!碧煜樵缇透慕?,改建后的商場就不設(shè)書店了,倒是在馬路對面開了個門臉兒,把“古籍書店”搬到那兒去了。姜先生默然良久,忽然苦笑一聲,說:“我現(xiàn)在跟你這個歲數(shù)的人說說天祥,你們還能知道;再過幾年,跟更年輕的人說起天祥,他們就會不知所云啦!”我從姜先生的語氣中,分明感受到一種對文化失落的隱憂。
那次會面,我得到姜先生的簽名本《不寂寞集》。其“沽上夢影”一輯專寫童年在天津的往事,讀來格外有味兒。2002年春天,收到姜先生寄來的兩本新著,一為《獵書偶記》,一為《守望冷攤》。在后者的《小引》里,我讀到這樣幾行文字:“時代奔跑得也真快,想不到多年來風(fēng)來雨去地探覓進(jìn)步書刊,落得滿室叢殘,竟成為冷攤的看守者,已近于抱殘守闕了?!髦鋽偀o光華,看客已漸稀,守望故紙沒有出息,卻積習(xí)難改,又涂抹了些書話之類的散禮,特呈請讀者指正。如蒙不棄則幸甚感甚?!?/p>
讀罷,有些悲涼。我現(xiàn)在特別想告訴姜德明先生:沒有您老人家當(dāng)年的指引,我輩晚生何以得書門而入?沒有您老人家們對冷攤的堅守,中國的文化薪火又何以代代相傳?我相信,所有讀過您的書并由此步入各式各樣的“天祥商場”的人們,都會對您“幸甚感甚”的——姜先生,晚生這廂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