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薇
“五四”一聲驚雷震醒了睡夢沉酣的國人,也使蟄伏于地下幾千年的女性重新浮出歷史地表,開啟了中國女性文學的新紀元。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出現了冰心、陳衡哲、廬隱、馮沅君、凌叔華、蘇雪林、丁玲等一大批新女性作家,形成了“五四”時期的女作家群。這些女作家的出現,“帶來了男作家所不能替代的清新的生活氣息和藝術氣質,她們以清婉的歌喉加入了‘五四文學的大合唱?!盵1]
廬隱是“五四”女作家的代表, 她出生于一個嚴肅古板的封建家庭。因出生當天正逢外祖母過世,被認為是家中的一顆災星。幼年歷經坎坷。1919年進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后簡稱“女高師”)國文部繼續(xù)求學。期間,廬隱積極投身“五四”運動,開始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茅盾先生對廬隱的創(chuàng)作有過論述:“廬隱之所以成為廬隱,卻不是‘偶然的;廬隱與‘五四運動,有‘血統(tǒng)關系。廬隱,她是被‘五四的怒潮從封建的氛圍中掀起來的,覺醒了的一個女性;廬隱,她是‘五四的產兒”。[2]本文從創(chuàng)作題材與文體、女性形象、哲學意蘊這三方面展開論述,探究其早期作品“五四”風格及分析之所以產生此風格的原因。
一.創(chuàng)作題材與文體
廬隱作為“文學研究會”的成員,初登文壇時,是遵循著“為人生”的文學方向前行的,其最初的作品十分關注社會問題。茅盾先生在《廬隱論》中,稱贊“那時的廬隱很注意題材的社會意義。她在自身以外的廣大社會生活中找題材”。[3]廬隱的“問題小說”差不多每一篇都提出了“誰之罪”的質詢。如《一個著作家》中封建的包辦婚姻,扼殺了青年男女的愛情和生命;《王阿大之死》中軍閥的混戰(zhàn)帶給無辜百姓以滅頂之災;《靈魂可以賣嗎?》中紗廠女工的苦惱來自于雇傭勞動剝奪了人身自由……“這類反映民生疾苦、揭露黑暗現實的‘問題小說,表明廬隱早期創(chuàng)作的視野是有著明確的警世濟民的創(chuàng)作意圖,擔負起感時憂國的社會責任的”。[4]
隨著“五四”的退潮,“問題小說”激起的浪花也逐漸淹沒了。女作家們大都濃墨渲染地轉向“五四”青年的苦悶彷徨和“尋找自我”的抒情小說創(chuàng)作。廬隱的《或人的悲哀》、《麗石的日記》、《海濱故人》等集中反映了她對包括自己在內的知識女性命運的思索。當然, “五四”女作家們還有一個較為重要的創(chuàng)作特色——濃郁的“自敘傳”色彩和主觀抒情的色彩。她們把創(chuàng)作的熱情大量傾注于自我心靈世界的剖白,而不是著眼于現實世界的提煉和開掘。大多以一己體驗為主要描寫對象,往往采用日記體、書信體或是夾雜著大量日記、書信的敘述為主要表現形式,直接傾訴情感。如冰心的小說,往往喜歡用第一人稱,以“我”作為展開故事的線索,人物都滲透著作者強烈的情愫。當然,在“五四”女作家中,最具“自敘傳”色彩的要推廬隱、蘇雪林等人。
廬隱的“作品帶著很濃厚的自敘傳性質”[5],她是把自己的生活和靈魂體驗的情緒,不加絲毫掩飾與造作,很忠實地描寫出來。她的不少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是以她自己或她的親友作為生活原型。比如,廬隱與原先的未婚夫因觀念不合解除了婚約,又在福建同鄉(xiāng)會里結識了北京大學的高材生郭夢良,他們真誠相愛,但郭已有包辦的妻子。他們的愛情受到了家庭、親友和社會的責難。廬隱內心感到極度的痛苦,這一切身的感受使得她把對包辦婚姻的控訴作為自己小說的題材。這一時期的小說如《一個著作家》、《海濱故人》等都采用了這一題材,《海濱故人》還被譽為是“廬隱前半生的自傳”[6]。
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廬隱的早期作品緊跟“五四”的時代步伐,前后致力于“問題小說”、抒情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且她的“問題小說”具有一定的社會現實意義,受到“五四”文壇的矚目。在創(chuàng)作文體上,廬隱在作品中穿插或直接采用日記、書信等形式,或直接或間接地將本人的生活經歷、感情波瀾融入其中,同樣也具有“五四”的時代特征。
二.女性形象
廬隱的小說,幾乎寫的全是女人。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視角,以知識女性在戀愛婚姻中的遭遇作為切入點,記錄婦女的獨立和出路的整個過程。如《或人的悲哀》,知識女性亞俠以“游戲人間”態(tài)度去對待世界,可結果“只被人間游戲了我”[7]?!尔愂娜沼洝?描寫女學生麗石感到社會“到處都是污濁的痕跡”[8],只能在這污濁的社會里敷衍。亞俠、麗石們是“五四”時代中覺醒的一代,可覺醒后又常常深陷困境,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尤其表現在愛情與婚姻的矛盾上?!肚皦m》中的“伊”剛結婚便挑上“善持家政,好和父婿……”[9]的重擔,什么服務社會,什么經濟獨立,都為了愛情的果實而拋棄了,只覺得“想望結婚的樂趣,實在要比結婚實現的高得多”[10]。《勝利以后》中的沁芝與戀人千辛萬苦地掙脫了封建家庭的束縛,實現了自由結合。但婚后的沁芝卻發(fā)現“勝利以后,原來依然是苦的多,樂的少?!盵11]廬隱早期作品反映的是整個“五四”時代知識女性的心靈歷程,從覺醒到苦悶,從奮起到彷徨,大抵經歷的都是這樣一個過程。主人公大都是帶著青春的心態(tài)走向社會,在理想的光環(huán)中探求人生的意義,但一旦遇到現實的黑暗,心理便立即消沉,變得彷徨無主。
“五四”女作家曾相對集中地塑造“母親”形象并頌揚母愛的,在她們筆下,母親成了天底下最值得歌頌的“愛”的象征。母親那溫柔善良的愛,撫平了苦悶孤獨中的青年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冰心的《春水》、馮沅君的《隔絕》,均圍繞著“母愛”這個主題。與冰心、馮沅君等人不同,廬隱在幼年時期是缺乏母愛的。她曾在其自傳里描述了她那令人嘆息的童年,“母親永遠對我是冰霜滿面的,她從心里憎厭了我”[12],稍有過錯,母親就對她打罵,實行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凌虐。母親決不是一個神圣而偉大的完美形象,甚至不是一個慈祥寬厚的長者。但當廬隱在人生道路上飽嘗飄泊之苦時,想忘掉痛苦的過去,這一主觀愿望使廬隱刻意去忘掉有關母親對她不曾愛的回憶,使母親在藝術的領域里陡然間高大起來。因此,廬隱回憶母親,想在觀念上親近母親,卻總是沒有實感相伴而生。廬隱是生活在母親實感與虛像的交替之中。廬隱對母愛的渴望在現實中無法直接得到滿足,而轉移對象以隱含、間接的方式得到滿足。廬隱與記憶對話中的母愛,是與各自的成長經歷密不可分的。但無論如何,母親是她的精神寄托。當沒有形成抵御外界凄風苦雨的精神力量時,便又本能地折回母親懷抱。這種回歸,顯示“五四”新女性個性的脆弱以及傳統(tǒng)依附文化對女性的牽絆與左右。
三.哲學意蘊
廬隱在其自傳中提到:“五四”初期“我喜歡讀老莊的書,滿心充滿了出塵之想?!盵13]“同時,又因為我正在讀叔本華的哲學,對于她的‘人生——苦海也這句話服膺甚深,所以這時候悲哀便成了我思想的骨子?!盵14]
廬隱在老莊悲嘆人生毫無疑義和出塵厭世的滿腹牢騷中,獲得了一個在她來說極其重要的命題:人生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在哪里?人或者究竟為了什么?這是一種對于人生意義和人的價值的求索的積極的態(tài)度。這本身就是“五四”知識分子的意識的覺醒和復蘇的體現。因此,廬隱的覺醒意識是具有“五四”時代特征的,伴隨著“五四”時期“人”的發(fā)現,她首先注入了“人”的內涵。廬隱曾大聲疾呼:“今后婦女的出路,就是打破家庭的藩籬到社會上去,逃出傀儡家庭,去過人類應過的生活,不僅僅做個女人,還要做人?!盵15]然而,社會是黑暗的,苦苦尋找人生答案的覺醒者,很快便感到了覺醒后無路可走的失望。覺醒的意識讓廬隱在實際生活中時時思考女性的生存與發(fā)展,女性的自覺與無路可以走的痛苦深深地糾纏著廬隱。童年無愛的生活經歷和成年坎坷的人生磨難,又使廬隱異常關注婦女的地位和命運,表現出了同其他“五四”女作家相比更加強烈的意識?!丁芭映擅罆毕M趮D女》、《中國的婦女運動問題》等雜文,深刻剖析女性的悲劇,思考女性的解放,討論婦女的地位和出路問題。
叔本華的“人生即痛苦”的悲觀哲學,同樣也深深地影響著廬隱。廬隱的悲觀更多來自切身的遭遇和理想的幻滅。這種悲觀哲學,也很自然地使廬隱筆下流露出一種悲哀的情緒?!氨菑]隱一些重要作品的主旋律,她在廬隱小說中的位置,恰如母愛在冰心作品中的位置一樣。”[16]廬隱后期發(fā)表的小說《幽弦》、《藍田的懺悔錄》、《時代的犧牲者》等,從題目上就已言說了悲哀的情緒,透露出感傷的氣息。廬隱自己也毫不隱諱地承認,“我簡直是悲哀的贊美者?!盵17]悲哀是“五四”退潮以后的時代病,是第一代覺醒者的共同體驗。女作家馮沅君、石評梅、白薇等都在作品中訴說戀愛、婚姻的痛苦,揭示著封建勢力壓迫人的悲哀。而廬隱由于遭遇的坎坷和命運的不幸,更加容易接受悲觀哲學,筆下的人物或多或少帶有悲哀的性格元素。
廬隱由于愛情、婚姻、生活際遇、家庭環(huán)境以及個人性格等原因,使其早期作品和思想,成為“五四”時代的產物。廬隱是“‘五四的產兒”[18],她的作品擁有著“五四”的特色。廬隱作為“一顆明亮的‘流星,曾經在茫茫黑夜中顯示過‘夜的奇跡”[19],她早期的作品和思想,正是“五四”時代的產物,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與時代要求,這就是廬隱及其作品的價值。
注釋:
[1][16]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9月,P227,P262.
[2][3][5][18]茅盾.《廬隱論》,轉引自錢虹編.《廬隱選集》(上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P3,P3,P4,P4.
[4]錢虹.《文學與性別研究》.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年6月,P59.
[6]劉大杰.《憶廬隱》,轉引自錢虹編.《廬隱集外集》.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5月,P550.
[7][8][9][10][11][15]錢虹編.《廬隱選集》(上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P181,P192,P226,P237,P293,P71.
[12][13][14][17]《廬隱自傳》,轉引自錢虹編.《廬隱選集》(上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P572, P593,P596, P592.
[19]錢虹.《一個覺醒了的女性》,轉引自錢虹編.《廬隱選集》(下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P461.
陸薇,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2008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