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戈
在中國文學史上, 東晉末年的陶潛、盛唐的王維都是著名的田園詩人,陶潛彭澤解綬,終身不再出仕,鐘嶸譽之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他以質(zhì)樸的筆觸、真摯的情感及自然的心性開創(chuàng)了田園詩歌的新天地。而王維亦仕亦隱,“其詩于富貴山林,兩得其趣。”也為田園詩歌的發(fā)展做出了卓絕的貢獻,兩位詩人都有隱逸遁世的志趣,均受過儒家正統(tǒng)教育的啟蒙,都仕途坎坷,并最終都選擇了歸隱田園,寄情田園詩歌創(chuàng)作,其詩作都自然、質(zhì)樸、清新、恬淡,流露出隱士平和、雅致的審美情趣,備受后人推崇,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兩位詩人的語言都簡潔精煉,頗為傳神,寥寥幾筆,所描景物呼之欲出,其藝術(shù)成就之高,使后人難以望其項背。然而由于時代的不同,兩位詩人必然受到所處時代的政治文化宗教等諸因素的影響,因而呈現(xiàn)出各自時代的特色。本文即試圖對陶潛和王維的田園詩歌藝術(shù)風格進行差異性比較分析,以期對田園詩歌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道機與禪趣
藝術(shù)風格作為作家藝術(shù)個性的表現(xiàn)無疑同他的審美理想與審美情趣是分不開的,而“美學觀念上的不同,只是整個思想方式的哲學基礎不同的結(jié)果?!盵1]因此,筆者應該把陶詩和王詩的藝術(shù)風格同他們特定的哲學思想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以便更好把握問題的實質(zhì)。
由于中國古代詩人往往集儒釋道于一身,并且隨著人生經(jīng)歷的變化而時儒時釋時道,或且儒且釋且道,或融合三家而偏諸一端。拿陶潛和王維來說,此二人年輕時受到儒家正統(tǒng)教育,有著報國為民、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但官場上的賢而招妒、忠而被謗的不幸遭遇,將他們一步步地推向歸隱的道路,結(jié)果思想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變化,陶潛由時儒時道而終于讓道占了上風,卻是摻和了儒的道,誠如李澤厚所言:“陶潛比較完滿地體現(xiàn)了道家精神,只是這種道家精神已經(jīng)是儒道互補基礎上的精神,即它已經(jīng)與儒家精神交融滲透在一起了?!盵2]而王維隱逸山林后,其哲學思想的發(fā)展則清晰地呈現(xiàn)出從儒家的憤世到道家的忘世再發(fā)展而為禪宗的消沉出世的邏輯過程。[3]
筆者認為陶潛的田園詩歌蘊含著道家的自然真性的質(zhì)樸之美,王維的田園詩歌則流露出釋家空靈虛靜的禪趣佛理。筆者試圖擇其要點分析兩者在田園詩創(chuàng)作中的哲學思想。
(一)陶詩的真性、自然。
陶潛所生活的時代雖然動蕩不安,但并不阻礙詩人盡情自由地思考,這便使他能夠決定和選擇相對自由和真率的生活方式。“真”就是陶潛所追求的真實自由的生活,他的田園詩歌就是其真生活、真性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肚f子·漁父》中說:“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陶潛在人生和藝術(shù)上追求的“真”,也就是這里所說的“真”。如《歸園田居》中的“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這些很少被人們留意的平常事物,在陶潛的筆下卻顯得如此生動、真實,這也體現(xiàn)了他對田園生活的真摯感情,毫無造作之感。
“自然”本是道家的觀念,《老子》第二十五章說: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莊子亦有“順物自然”之說。陶潛的田園詩歌深受自然之道的影響,在他看來,他的歸隱田園并不是人生的不幸,而是終于掙脫了枷鎖,就像籠鳥歸林,是順乎自然的事情。他拋棄功名利祿的誘惑,超越田園生活的勞役之苦,欣賞自然、感受自然,在自然中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自我。整個身心融化于自然恬靜的田園風光之中?!捌掌胀ㄍǖ奶飯@景物,已經(jīng)融入了詩人‘真淳、‘自然的人生理想?!盵4]
(二)王詩的空靈、虛靜。
王維從小就受到禪宗思想的影響,喪妻后他即獨自修身參禪,中年以后的宦海沉浮更使他潛入空門,直至晚年完全傾心于佛,終日事佛誦禪了。應該注意的是王維早年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積極進取的入世精神,中年出現(xiàn)了“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這種隱居侍禪的心理趨向。而垂暮之年,更趨空寂,在禪宗思想的浸染下,“他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從觀物方式到感情格調(diào)都帶有受禪宗思想影響的文化意蘊,饒有禪意和禪趣?!盵5]
王詩中的禪意,集中地表現(xiàn)為空與寂的境界。禪宗以心法相傳,證悟以心的寂靜為旨歸。一方面是“心以靜寂”,躲進與世隔絕的深山,求得心靈的安靜;另一方面是“境因心寂”,心如止水,便寄興于空山寂林,到大自然中去尋求不生不滅、坦然寂靜的境界。空、寂二字簡直成了他詩中的口頭禪。如《鹿柴》云:“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境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笨丈嚼锛澎o無人,只能聽到人語的回響,一縷夕照透過密林射在青苔上,更點綴了環(huán)境的幽靜。這正是王維所追求的那種遠離塵囂的空而又寂的境界。又《過積香寺》云:“日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則由潭水的空澄清澈,洗卻內(nèi)心的俗念,表現(xiàn)作者內(nèi)心在一剎那間消除妄念而進入安禪的境界,禪趣很濃。[6]詩人置身于遠離塵囂的寂靜境界,感到身上沒有俗事的拘牽,心中沒有塵念的縈繞,因而體驗到了寂靜之樂。而“詩中所體現(xiàn)的清靜虛空的心境,更是禪宗所提倡的”[7]。正是由于王維受之于禪宗的影響,并將詩中的意境統(tǒng)一于空靈的禪境,所以他的田園詩歌才會表現(xiàn)出耐人尋味的禪意。
二.靜穆與靜寂
最早提出靜穆理論的是朱光潛先生。1935年,他在《中學生雜志》中發(fā)表的《說“曲中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答夏丐尊先生》一文中說道:“靜穆是一種恍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并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8]此觀點一出,即遭到魯迅先生的批判,由此引發(fā)了關于陶潛是否靜穆的論戰(zhàn)。筆者并不贊同朱光潛先生所做的陶潛“渾身是靜穆”的論斷,雖然陶潛的田園詩具有靜穆的意境,但絕非陶潛所有的作品全然如此。筆者提出陶詩的靜穆意境,主要是用來和王詩靜寂的意境做比較而言的。歸隱的生活方式給了二者的詩作一定的融通之處,但不同的社會政治宗教思潮及個人的生活體驗決定了兩者的作品意境又各具特色,靜穆與靜寂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意境。
(一)陶詩的靜穆
陶潛生活在東晉的戰(zhàn)爭亂世,彼時官場黑暗,人世惡濁,當然不容陶氏清高自潔的品性,無奈他只好棄官退隱。這一順性而為的舉動對陶而言無疑是徹底的解脫,使他從此完全融入了自然。在逃脫官場藩籬后,他以質(zhì)樸的語言創(chuàng)作了大量田園詩,其風格恬淡自然,讀者往往會陶醉于這種從容安定又怡然自樂的意境中,這正是靜穆的應有之義。何謂歸依?筆者認為,人作為萬物之靈,生之于其歸依之處必然是自然,于自然中體察人性,感悟人生,消解苦惱,陶潛可謂表率。
陶詩的靜穆首先體現(xiàn)在他追求一種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9]即上文所提之“順性而為”。矯揉造作、虛偽狡詐絕非自然的本態(tài),正如陶潛在《歸去來兮辭序》稱“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币饧疵撾x、背棄了自然本性,這樣的“違己交病”遠甚于口腹饑凍之切。陶詩的靜穆還體現(xiàn)在陶潛順自然而為的坦率淡定,這里的自然應理解為天命、規(guī)律。陶潛幾乎能以清明恬靜的心境應付任何人生際遇,這與他安于天命的人生哲學不無關系,以《責子》為例,面對不爭氣的兒子,陶潛也只是輕輕嘆息:“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另外,陶對生死、貧困的看法都顯得非常從容理智,并無牢騷忿滿之語。
(二)王詩的靜寂
獨特的身世遭遇和宗教信仰導致王維的田園詩具有靜寂的意境。對于靜寂筆者首先體會到的是一種靜謐的意境,這在王維的許多詩作中都能體會得到,但這種靜謐的意境多是描寫物態(tài)的靜致,由物及人,筆者體會得是詩人孤獨寂寥的心境,再由人返物,更襯得物景的枯寂幽冷。詩人用他音樂家兼畫家的筆觸為讀者描繪出了一個個充滿聲光色態(tài)、生動明麗的自然世界。
王詩的意境,其實正是其內(nèi)心落寞的真實寫照。作為盛世失意的仕者,其內(nèi)心的苦楚無以排遣,加上本身缺乏全身退隱的勇氣,所以他只能亦官亦隱,拖著疲憊不堪的靈魂,在寧靜祥和的田園風光中求得一份忘世的悠然。靜寂的意境可以讓詩人得到心靈暫時的寧靜。所以筆者認為“這種靜寂的意境似刻意而為,其著眼點不在于景的靜,而在于反映內(nèi)心的落寞與孤寂,這也是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盵10],如《辛夷塢》,詩只有短短的四句,其中展示出來的禪意詩思卻給人留下無窮的回味:“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痹诮^無人跡的地方,在寂靜的山澗里,芙蓉花自開自落,自生自滅,既無人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知人世的變遷,沒有生的歡樂,也沒有死的悲哀,得之于自然,又回歸到自然,這是一個何等靜謐空靈的境界,聽不到一絲心靈的震顫,仿佛連時空界限也已泯滅。讀之讓人感到凄清、空寂。
三.無我與有我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提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劃分標準。“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筆者認為,“有我”與“無我”實質(zhì)的區(qū)別在于是否明顯的體現(xiàn)“我”的思想感情和個人的內(nèi)在意志,此我乃內(nèi)在的我,并且“有我”與“無我”的關鍵不在于“有”和“無”,而在于“顯”和“隱”。古人云,詩言志,任何詩歌的創(chuàng)作,都多少要包含著詩人特定的思想情感,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將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進一步闡發(fā)為顯我之境和隱我之境似乎更能達意。
(一)陶詩的無我之境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边@句詩詞極好地描述了“無我之境”,《人間詞話》對其推崇倍至。就陶潛的田園詩創(chuàng)作而言,筆者認為這樣的評價還是比較中肯的。陶潛深受魏晉道玄思想的影響,崇尚自然之道?!斑@種崇尚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和信仰反映到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就是絕無矯情、雕琢,鮮明地顯現(xiàn)出一種質(zhì)樸真率、平淡自然的藝術(shù)風貌。”[11]
那么陶潛在田園詩的創(chuàng)作中是怎樣達到這種自然的境界呢?他是把對無的追求融入到山水田園詩中,通過淡化人的主體性,從而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出于對自然真性的追求,陶潛毅然離開了污濁的官場,選擇歸隱田園,其詩作中充滿了對自然真誠的愛戀和向往,自己為自然的一部分,將自我渾然物化其中,“以一種恬淡的田園式生活,來緩和自己與社會之間的沖突?!盵12]如《飲酒》(其五):“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在這篇詩作中,主體的思想情感表現(xiàn)得十分平淡,模糊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界限,主體真正地融入自然之中。在魏晉玄學中得意忘言是一個基本論題,作者往往不作感言,而是深藏自我,讓自然美景一一呈現(xiàn),在這種境界中,詩人容易擺脫俗累,超脫紛擾世事及物欲誘惑,從而得到“無我”的寧靜?!靶倪h”,即一種不受外界干擾。不受外物驅(qū)役的超然心境??梢哉f,詩中至平至淡的境界都是因了“心遠”而得,這也是陶潛能寫出無我之境的真諦所在。
(二)王維的有我之境
有我之境,即詩人在描寫自然景物時,偏重于移情入景,景物并非完全客觀的再現(xiàn),而是帶有作者濃厚的感情色彩。在王維的田園詩中, 筆者總能感覺某種占支配地位的審美結(jié)構(gòu)的存在,而這一結(jié)構(gòu)最為突出的特征就是: 作為審美主體的詩人,王維與所寫景物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13]這和陶潛田園詩中物我一體的“無我之境”恰恰相反,所以筆者認為王維的田園詩則更多的寫出了“有我之境”,借助于景物的描繪,筆者體會的是詩人強烈的寂寥和落寞之情。
讀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于欣賞優(yōu)美景物的同時,你能強烈地感受到詩人的主體意識。比如《山居秋暝》中間四句的寫景:“明月”句是向上看,“清泉”句是向下看,“竹喧”句是遠聽,“蓮動”句是近觀。在這俯仰瞰眺間,你能清晰地感受到詩中那個主體的存在。再如《渭川田家》,由尾句的“即此羨閑逸, 悵然歌式微”來看,此詩正是詩人的有意觀望,并且詩人的情感于詩中一覽無遺,尤其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王維在詩中最常用的詞語居然就是“觀”、“望”、“聞”、“見”、“行”、“步”之類的詞語,如“夜靜動群息,時聞隔林犬”、“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已見寒梅發(fā),復聞啼鳥聲”等等,此類種種,不勝枚舉。在王詩中,主體與客體很少混淆,物我涇渭分明,景物就是景物,是供詩人玩賞的,全然無陶詩中物我兩忘的境界。
后人贊王維的詩詩中有畫,是否能認為王維在作詩時行也像作畫那樣選材、布局、上色、乃至潤飾呢?在這里,景物在王維的眼中不過是取景的材料罷了,如何取舍,完全得于詩人的需求,如“草間蛩響臨秋急,山里蟬聲薄暮悲。寂寞柴門人不到, 空林獨與白云期。”詩人寂寥的怨惻在蕭條的秋景中流淌出來,那份自我價值難以實現(xiàn)的悵茫、無奈都化作了悲秋的生命意識,詩人在作品中傾注的無以排遣的情感在讀者中引起了共鳴。正是詩人不甘寂寞的創(chuàng)作動機讓筆者領略了畫面精致、情感豐富的“有我之境”。
注釋:
[1][俄]車爾尼雪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選集》上卷,第167頁,三聯(lián)書店,1958年版。
[2]李澤厚:《中國文化與哲學》,第106頁,東方出版社 1986年版。
[3]張惠民:《論王維隱逸思想的多元構(gòu)成》,載《王維研究(第一輯)》,第103頁,中國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
[4]張瑞君:《莊子思想與陶淵明的人生境界》,《西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67頁。1997年第3期。
[5]袁行沛:《中國文學史第二卷》,第243頁,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8)。
[6]孫正軍:《空明·禪趣·沖淡·寧靜》,《安徽電子信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第64頁,2006(1)。
[7]季曉冬:《淺談佛教對王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沈陽教育學院學報》,第19頁,2005(12)。
[8]白振奎:《魯迅之陶淵明研究方法論特色及成因探析》,《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15頁,2001(2)。
[9]王剛:《靜穆:作為一種理想的生存方式——論陶潛的主導人生》,《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110頁,2001(5)。
[10]潘曉彥:《王維山水田園詩的悲劇意蘊》,《函授教育》,第12頁,1998(1)。
[11]陳金花:《論道家玄學對陶潛其人及詩的影響》,《惠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43頁,1999(2)。
[12]張素娟、劉秀敏:《陶潛與華茲華斯自然詩意境之比較》,《河北學刊》,第233頁,2006(3)。
[13]王祥:《試論王維山水田園詩研究中的幾個問題》,《沈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第47頁,2001(3)。
陳戈,湖北洪湖市第二高級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