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漓

我發(fā)了誓，一定要找一個白人女孩子做我的女友，因為小樂趁我忙于應(yīng)付考試，跟一個白人老頭跑了。我認(rèn)為這不是個人恩怨的小事，而是關(guān)系到我們?nèi)A人男子漢尊嚴(yán)的大問題。多少新移民拖家?guī)Э趤淼郊幽么?，最后在這個說英語的地方被弄得妻離子散。我和小樂雖然只是同居關(guān)系，可也不能就這么善罷甘休。我還發(fā)了第二個毒誓：一旦找到我喜歡的白人女孩，上床玩玩就叫她下崗，讓她哭爹喊娘去。

我覺得屬于我的那個白人女孩就在哪個地方貓著。那天，我揣著求職簡歷在一處MALL（大商廈，里面有許多商場）里窮逛，不經(jīng)意間走進(jìn)了一個大FOOD COURT（餐飲庭園）。只見數(shù)十家小餐館環(huán)繞著一個大廳，大廳里擺滿了吃飯的桌椅。那里環(huán)境優(yōu)雅、明亮干凈，可以品嘗世界各地不同風(fēng)味的美食，是個令人滿意的進(jìn)餐之地。我覺得餓了，就買了份壽司，端著托盤眼睛四處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有一家店子的女孩子格外漂亮，就在它對面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這是一家西人快餐店，招牌挺詩意的——“愛琴?！保贻p的美女們都在海里美人魚似地游來游去，而那位收銀員長得漂亮之極，整個食園就數(shù)她最為生動迷人，很像大嘴羅伯茲。其實她的嘴巴比羅伯茲的小巧，因而面容也顯得更為精致。我抓住一個沒有顧客的機(jī)會走上前去，對小美人說，我的英文名叫愛德華（EDWARD），在尋找工作，請你把簡歷給老板好嗎？店主應(yīng)聲而岀，是個肥碩的中年白人，禿頂，樣子還算慈善。他打量了我一眼，說簡歷先放這兒吧，過幾天我會打電話約你。我說過幾天考試正忙，恐怕沒時間了，能不能現(xiàn)在就面試呢？他掃了我的簡歷一眼，問我是移民還是國際學(xué)生，我說是新移民。他問我多大？我說二十八。老板嗯了一下，就不吱聲了。我想他可能嫌我的英語口音太重，可是他的口音甚至比我的更厲害。我就盯著他的眼睛說，我正在學(xué)院上英語課，英語會提高得很快的。果然他換了口氣，說現(xiàn)在后面廚房正缺人手，就怕你干不了。我一急，哇啦哇啦提高嗓門道，怎么干不了？在中國，麥當(dāng)娜我都干了，還有什么干不了？老板聽了一愣，臉上的肉就板結(jié)成了一塊。我想，糟糕，壞菜啦！倒是那個羅伯茲被我的洋涇浜英語逗得咯咯笑了起來。她說不是麥當(dāng)娜（MADONNA）是麥當(dāng)勞（McDonald's）吧？那么一笑還真靈，老板也轉(zhuǎn)嗔為喜，跟著她呵呵地樂開了，笑得我真是不好意思。老板說，OK，愛德華，你考完試的第二天來試工，不過你真來了就要從一小時八塊干起。我知道八塊時薪是政府規(guī)定的溫哥華最低工資，我說沒問題！謝謝謝謝！

我那兩個謝謝中的一個是獻(xiàn)給小羅伯茲的。好容易盼到試工的日子，我美滋滋地早早就去了。聽老板介紹，這家小餐館簡直就是一個移民大拼盤，很有加拿大特色。員工八人岀自六個國家，后面廚房里是來自土耳其的皮特和中國大陸的我，老板是歐洲希臘來的移民，叫吉姆。大美女羅伯茲的任務(wù)是前臺和廚房兩邊跑，哪里忙就到哪里。她真名叫羅娜，我覺得這名字挺好聽的，問她從加拿大哪兒來，她說是溫哥華附近小鎮(zhèn)“迷性”（MISSION）。那天老板吉姆親自教我，我沉默寡言虛心學(xué)習(xí)拼命干活，從老板的眼光里看出他對我還算滿意。不料快下班的時候，險些岀錯。那時前臺不忙了，羅娜就主動來后面幫廚。這時候我才有機(jī)會仔細(xì)觀察她。高挑的個兒，金色的長發(fā)，藍(lán)灰色的一雙大眼睛，白里透紅的皮膚，活脫脫一大西洋美女，真是無懈可擊！尤其是她那魔鬼身材，高度和我一米八的個子不相上下。絕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仰視我的，只有她是平視，很是般配呢。照說我也是久經(jīng)沙場處變不驚的老手了，可是她一看我我就犯暈，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當(dāng)時老板和我在廚房里忙著，我正準(zhǔn)備把一大鍋剛剛煮熟的土豆撈出來放進(jìn)干凈盆子里，誰知居然想也沒想就一下子倒進(jìn)垃圾桶里去了！垃圾桶里的土豆向外冒著大量熱氣，我心里一股子寒氣直沖腦門——完啦！腦袋進(jìn)水啦！可是沒想到，老板居然犯暈犯得比我更厲害。他正在倒土豆桶里的臟水，本應(yīng)該倒進(jìn)下水道池子里，不料他老人家一下子把一大桶臟水給端了起來，生生倒進(jìn)干凈的洗菜池子里去啦！哎喲，真不知道他哪來這么大的勁兒？這家伙氣得面紅耳赤，連罵了幾聲罰課（FUCK）。趁他一時手忙腳亂沒看見我的土豆，我趕緊抄起兩片生菜葉子把它們蓋上，黑色垃圾袋一扎，換掉了。哈哈！

對于兩個男人的狼狽之狀，旁邊的羅娜居然渾然不覺，美艷的小尤物只顧幫我洗碗，洗完了，又嘻嘻哈哈跑到前臺去了。絕處逢生的我，真不知道是應(yīng)當(dāng)埋怨她呢還是應(yīng)當(dāng)感謝她？下班了，吉姆用寬大肥厚的手掌拍著我的肩膀說，GOOD！我心里那個感動喲，就像垃圾桶里的熱土豆往外直冒傻氣……

打那以后我白天上課，有時夜里和周末就去“愛琴?！贝蚬?。雖然又忙又累，但過得踏實。又有銀子又有美女養(yǎng)眼，還可以操練剛剛學(xué)來的英語，真是一箭三雕啊。

廚房里那個幫工皮特，三十多歲，自稱是個詩人。世界上的詩人都很臭，但這么臭的詩人，我還是頭一回碰到。他只要一干活，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岀一股汗臭，此外還有一股子詩人的酸腐臭，實在叫人受不了，所以嘛我叫他臭皮特。臭皮特對我很壞。一天老板不在，我和臭皮特在一起切沙拉，他切西紅柿，我切洋蔥。我們正悶聲不響地切著，忽然羅娜到后面來照鏡子整理頭發(fā)。廚房墻上掛著一面小鏡子，是專門給員工用的。臭皮特就來了勁，說愛德華，我們來比比作詩如何啊？作詩？好吧，我說，怎么比呢？他說就根據(jù)眼前的事物每人當(dāng)場作一首詩出來，長短不拘。作詩，我還是有點(diǎn)底氣的，從小到大我的作文都不錯，可是英語就不行啦。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臭皮特的英語不就是個“你好嗎”的水平嘛，就迎戰(zhàn)說你先請。臭皮特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這些切開了的/西紅柿/猶如女人/鮮紅的嘴唇。說完了，還得意洋洋地回過頭去瞟了一眼羅娜。羅娜嘴里咬住一根皮筋，雙手在腦后梳理著頭發(fā)，悄悄一笑。天哪！臭皮特一定是蓄謀已久，我不信這個笨蛋會有七步吟詩之才！我不能輸給他，怎么辦？我在剝洋蔥，我手里沒有性感多汁的西紅柿，沒有女人鮮紅的嘴唇，我只捏著一個刺人流淚的洋蔥，一個紫里巴嘰裹著一身皺巴巴皮膚的洋蔥！這時候羅娜側(cè)過身來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咚咚擂起鼓來，打得生疼生疼的。嘿，現(xiàn)在該你啦，不要拖延時間！臭皮特說。咄咄逼人的臭皮特令我憤怒，都說憤怒岀詩人——忽然間我就想起了昨夜上網(wǎng)看見介紹本地夜總會的文章，說溫哥華有北美最好的脫衣舞表演——靈感閃電般襲來：剝洋蔥/就像脫衣舞女/在紫色燈光中/舞蹈//舞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洋蔥沒有心。我說完沒有看臭皮特，只是抬起眼睛看著我的羅娜。她笑了，我也笑了。臭皮特一下子蔫巴了，喃喃說，嗯，還不錯……當(dāng)然不錯，我是誰??？再看羅娜，已經(jīng)一顛一顛地走了。

羅娜父母都是BC(BRITISH COLUMBIA)省電力系統(tǒng)的職工。她在家鄉(xiāng)讀完中學(xué)就想出來自立，根據(jù)自身的條件，她想當(dāng)空姐，于是跑到溫哥華來，進(jìn)入一家職業(yè)學(xué)校的“空姐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了半年后，她拿到結(jié)業(yè)證書，現(xiàn)在一邊打工一邊向各航空公司求職，想盡快當(dāng)上空姐。了解了羅娜的志愿后，我內(nèi)心真是矛盾得很，一面祝福她盡快圓了空姐的夢，一面又擔(dān)心她當(dāng)上空姐遠(yuǎn)走高飛，再也看不見她了。無論如何，我決定馬上向她發(fā)起進(jìn)攻。

羅娜的眼睛很漂亮，屬于很大很亮的那種。一天羅娜又到后面來照鏡子，我見她眼睛發(fā)紅，就打趣說是不是想家哭了？她說才不是呢，是戴隱形眼鏡戴的。我說隱形眼鏡？——特大號的嗎？什么？她愕然，不懂。我用手在眼睛上比劃著，像畫個大燒餅，又問一遍，特大號的隱形眼鏡嗎？這次她哈哈大笑了，我也大笑哈哈！兩個人都開心得不得了。以后一有機(jī)會我就這樣制造和羅娜相處的機(jī)會，迂回進(jìn)攻，效果奇佳。又有一次，我對羅娜說，羅娜，你的眼睫毛怎么這么長這么黑呀，是人工安上去的吧？她連忙辯解，不是，是真的！我說怎么可能呢？我有個室友是個中國來的女生，眼睫毛也是這么長這么黑的，但是老愛掉，她一天到晚就喜歡滿地找眼睫毛的！有一天我在抽水馬桶蓋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又大又黑的毛家伙，我驚叫毛毛蟲！她一下子竄過來，嗖的一下就把毛毛蟲安到眼睛上了！羅娜吃吃地笑，你編的故事吧，真有趣！她的笑聲讓我著迷。每當(dāng)我們開心的時候，臭皮特總是沉默不響，面色陰郁。

那天我剛上班不久，忽然聽到一聲驚呼，就見羅娜捂著手跑進(jìn)廚房，翻檢救護(hù)箱，吉姆也趕過來幫忙。原來她干活時動作太猛太快，手撞到工作臺下面一個不銹鋼的尖角上了，看樣子傷得不輕，血從她緊緊捂著的手上不斷往外滲出來。趁吉姆用紗布給她包扎的時候，我看了一眼，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她左手虎口上給戳了一個很長很深的口子！吉姆叫我趕快開車送她去醫(yī)院。我剛問老板最近的醫(yī)院在哪里，臭皮特突然一個箭步跨過來說，老板，我送她去，我知道地方！老板問，你不是沒車子嗎？他連忙說，愛德華，你能把車子借我用用嗎？你不會拒絕吧！簡直豈有此理！我斬釘截鐵地說，北美三不借，你難道不知道嗎？老婆、鈔票、車子三不借！——要借，你找老板借去。臭皮特還糾纏不放說，我給他們指路！老板說都走了，誰干活？

我無心和他們糾纏下去，拉著羅娜就跑。老板在后面追著喊，愛德華，看急診！看了就回來！

開車的時候，羅娜告訴我怎么走。我問她疼不疼，她說還好，又說真倒霉，明天就是空姐面試！我極力安慰她說，到醫(yī)院看看就好，考試會順利的。我們趕到醫(yī)院，有扇大門上寫著急診，我們就一頭撞了進(jìn)去。這一撞不打緊，從此我就知道加拿大的急診是怎么回事了。

進(jìn)門后，只見正對大門是一條走廊，左手一個廳堂，是讓病人休息等候的地方，還備有小孩子的滑滑梯之類的玩具。已經(jīng)有六七個病人在等候。這里一片平和安詳，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急診的緊張氣氛。其中有個男孩子由他母親陪同前來，是打棒球受了傷，但看他行走自如，也不曉得傷在哪里。眾人都沉默著等待，不知等了多長時間。我不耐煩了，開始抱怨。羅娜說我沒有耐心。我說你是幸運(yùn)，現(xiàn)在血止住了，要是血止不住呢？

前面的病人陸續(xù)被召進(jìn)過道右邊的一間房里，可以看見有個華人模樣的姑娘穿著白大褂在忙著。我一陣心安，心里頭涌起了一股民族的自豪感。我對羅娜說，看，我們中國的醫(yī)生正在救死扶傷呢！終于輪到我們了。我們幾步跨了進(jìn)去。我著急地用中文說，大夫，我們等了好久啦！能不能快點(diǎn)——

SPEAK ENGLISH，PLEASE (請說英語) !白大褂馬上打斷我，指一指凳子，示意我們坐下。我又用英語說，醫(yī)生——她又打斷我說，我不是醫(yī)生。哎呀，假洋鬼子，你不是醫(yī)生跑這兒擋我們的道，不是故意添亂嗎？我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來。白大褂要我們敘述事故發(fā)生的經(jīng)過，羅娜說了一遍。她聽完記在一個本子上，然后要我補(bǔ)充。我連連點(diǎn)頭，心想快看病吧。沒想到還早著呢，接著她仔細(xì)詢問羅娜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單位，還問有沒有醫(yī)療保險卡。羅娜正好帶了卡來，她就把這些一一記錄在案。末了，她問了我最后的問題：你是她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我說我不是她什么人，是工友，叫愛德華，這重要嗎？她不回答，記完了，這才放下本子，動手檢查羅娜的傷口。她把繃帶解開丟進(jìn)垃圾桶里，重新敷上一塊消毒紗布，然后再用膠布粘牢。我很不放心地問，這就完了？她說不，等著吧醫(yī)生會來處理。啊，醫(yī)生？——醫(yī)生在哪里？我終于找到機(jī)會表達(dá)我心中最大的困惑——那些該死的醫(yī)生究竟貓在哪里？白大褂還是不冷不熱地說，他會來處理的，你們回廳里等。我一邊往外走，一邊想，她如果是華人，應(yīng)該質(zhì)問她為什么不說中文？要知道，連聯(lián)合國都把中文列為官方的正式語言了！

于是，我一只腳在屋里一只腳跨在門外，側(cè)身問她，你從哪來？她說，越南！我嘴巴大張著，發(fā)音為零，趕緊溜掉了。

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我們又在候診大廳里坐下，真是郁悶。忽然，我覺得這是天賜良機(jī)要我和羅娜接近，我沒有利用這個機(jī)會反而埋怨時間長了，犯傻！我問她你不疼啦？她說感覺好多了。我大著膽子，輕輕撫摸她受傷的手兒說，你怎么不曉得保護(hù)你自己？你洗碗從來也不戴手套，不怕那些洗滌劑和油膩把你漂亮的小手搞粗糙了？她縮回手，搖搖頭說，不怕，我不在乎！我嘆口氣，中國的女人可比你講究多了，她們下雨打傘，岀太陽也打傘。所以中國女人皮膚細(xì)膩看不出歲數(shù)，西方女人一過三十，皮膚粗糙布滿褐斑，看上去就像老太婆了。

這時聽見有工作人員在喊羅娜，這次是叫她到走廊左邊的一個門口去。那里一張大桌子橫隔在門口，桌上一臺電腦，一個穿白大褂的白人女士面朝大門端坐在桌后。這是看病嗎？我有點(diǎn)暈。女士請我們在走廊上坐下。我小聲試探一聲：大夫？NO！我不是大夫，她糾正我說。我火了，實在失望透了，質(zhì)問她：大夫在哪里？！她說你先別著急。誰是羅娜？請出示醫(yī)療卡。我分辯說我們剛才已經(jīng)和你們的工作人員說過了，她也記下來了。但這位女士說她只是例行公事，要把病人的情況輸入電腦保存。這里的程序就是這樣的，整個加拿大都是如此。我說我們看急診都快等候一個小時了，病人岀了問題誰負(fù)責(zé)？那位女士不慌不忙舉手一指，讓我看貼在墻上的一個英文規(guī)定，上面附有中文翻譯：

1、 凡來看急診的病人須遵照醫(yī)院的各項規(guī)定，耐心排隊等候治療。

2、 除非不立即搶救就會導(dǎo)致手指、足趾或手、足、胳膊、大腿或四肢的喪失，否則都應(yīng)該按先后順序排隊候醫(yī)。

3、 如有拒不服從醫(yī)院規(guī)定、不聽醫(yī)務(wù)人員的勸阻而無理取鬧者，由本院保安處理；嚴(yán)重者將報警，交警方處理……

我一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算什么狗屁規(guī)定??？加拿大僵死的醫(yī)療制度也該改一改了。我想一定是中國人抗議最多，要不弄個中文上去干嗎？受到同胞們的斗爭精神鼓舞，我爭辯說要是病人只流血，或是內(nèi)出血你看不見，或是心臟病什么的，你們就不優(yōu)先？掉一根指頭一時也死不了人，這血流多了不就完蛋了嗎？我又想起報上登過一個消息，有個西人心臟病發(fā)作，送到醫(yī)院急診，那天病人多，他只好在走廊里等著，幾個鐘頭后死掉了。死者的兒子投書報社，溫哥華最大的英文報紙VANCOUVER SUN（《溫哥華太陽報》）把這一悲劇捅了出來，引起民怨一片。我義憤填膺地對女士提起這個案子，作為證明?？墒?，女士好像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她還是無動于衷地堅持要羅娜按她的指示辦。當(dāng)我抱怨時羅娜不斷給我使眼色，阻止我說下去。最后她喊了一聲愛德華，我才不做聲了。

女士查驗了羅娜的醫(yī)療卡，然后不厭其煩地詢問羅娜的姓名年齡住址郵編電話身份以及單位電話事故原因事故過程等等等等，一一輸入電腦。羅娜捂著傷口，疲憊不堪。女士停頓了一會，確認(rèn)實在沒什么遺漏的了，這才放過羅娜。你叫什么名字？她和顏悅色地問我。我實在受不了啦！我不怕她說我粗魯，我說你問這個問題有什么必要？她受傷到現(xiàn)在，傷口一直沒得到治療，她感到疼痛，早知道是這樣，她干脆吃一片去痛片得了，何必到你們醫(yī)院來！等我說完，她還是不動聲色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哀莫大于心死，我徹底絕望了，開始咯咯地笑起來，越笑越響，邊笑邊問，醫(yī)生在哪里？羅娜也跟著苦笑。女士一臉的尷尬和不悅。我一邊笑，一邊在桌子下面摸到羅娜那只沒有受傷的右手，緊緊握住了，輕輕搖動著。她湊在我耳邊小聲提醒說，她被你搞得心煩意亂了！我為了寬慰羅娜，于是開始回答女士的問題。我叫富貴牛，我說。說實話，我最不樂意提起我這個所謂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名字，覺得它太庸俗。幸虧羅娜不懂中文。我提供了院方需要目擊證人提供的一切信息之后，女士要我們到走廊盡頭的治療室去。

我站起身來的時候，突然同情起這位不認(rèn)識的女士來了。她只是秉公辦事，按照慣常的體制運(yùn)作而已，卻遭到我這個來自體制之外的家伙的嘲笑——可是在實際上，每個人都是要在某個特定的體制下討生活的。我說謝謝，你很NICE（好）。她頭也不抬地說，謝謝你。這句話的意思是快滾吧。這就是西人的本事——以禮貌優(yōu)雅的方式來表達(dá)粗魯?shù)囊馑?，不像我總是?xí)慣以粗魯?shù)姆绞絹肀磉_(dá)優(yōu)雅的意思。

我們走到走廊盡頭，進(jìn)到右邊一間屋子，不料還是一個候診室，還是那個字：等。我正心情煩躁呢，羅娜卻和那個小棒球手聊上了。對于棒球我是個大外行，但對于棒打鴛鴦之類倒是蠻有切膚之痛的。聽他們談話，我才知道羅娜酷愛棒球，還是她家鄉(xiāng)一個青年棒球隊的主力隊員呢！

我不無諷刺地對羅娜說，今天陪你看病真好，長見識。她說一看你就是個中國人，這么急躁，加拿大人都是很心平氣和的。我說你現(xiàn)在是不疼了，說起漂亮話來啦。其實我今天特別急，還不都是為了你，誰要我這么喜歡你！她咯咯地笑了。我說難道你不相信我？這時候她說了一句話，又嚇我一大跳。她說愛德華，把煮好的土豆丟進(jìn)垃圾桶里，這也是為了我？你真滑稽！嘿嘿！

天哪，這小妞！——原來她什么都明白啊！我想我的臉一定是紅到了耳根。丟人啊，泡妞者被妞泡了！我比她大十歲呢！幸好，這時候醫(yī)生終于在千呼萬喚中出現(xiàn)了。

就這樣，加拿大的急診把人愁死了，也樂死了。我和羅娜的關(guān)系就在這一天一下子親密了起來。在我開車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坦白告訴我，她早就看出來我喜歡她了，還又一次笑話我把土豆倒進(jìn)垃圾桶里。我說你不要再笑了，都縫了六七針了，再笑，當(dāng)心把縫的線給崩斷啦！別忘了明天你還有一場空姐的面試呢。

我把車開到她的家門口停下，我問她和誰住一起。她說和另外兩個女生，都是白人，住在地下室。我想那一定很便宜的，不料她說租金一個月每人要四百四十加幣。我大叫上當(dāng)！我說你太不劃算，三人一千三百二十元，就住這么個破地下室，而且地點(diǎn)不方便，這價錢夠得上租一套三室兩衛(wèi)的公寓了。我就是和別人合租公寓的，住公寓自由自在，也沒有房東嘮嘮叨叨，而且暖氣熱水充足。私人房子暖氣肯定不足，冬天要把你凍得半死。我又說我們住的是公寓樓的二樓，一套三臥室的房子，月租一個人才三百五十，加上分?jǐn)傠娰M(fèi)上網(wǎng)電視什么的，一月四百足夠，比你現(xiàn)在住地下室還要便宜四十塊呢！有這四十塊錢，又在餐館打工，一個月的伙食費(fèi)不就出來了嘛！而且我那地方離打工的MALL特近，月票錢就可以省下來將近一百塊錢。這還不算，我們公寓還有露天游泳池，一到夏天碧波蕩漾的，你不是喜歡運(yùn)動嗎？還有什么比夏天游泳更開心的呢？她聽了很動心，臉上羨慕之情就如碧波蕩漾開來，馬上說也想搬過來。我說我會替你留心，一有空房消息立即通知你。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上課因為精力不濟(jì)，趴在桌上昏睡。同桌后來告訴我，我發(fā)出了幸福的鼾聲。教師是位戴著眼鏡的老太太，她循聲而至，大聲喊著我的名字，驚醒了我的美夢。那天的英語課是賞析英國作家王爾德的作品。她問我，王爾德的快樂王子為什么會感到快樂呀？說實話，我不了解也不喜歡王爾德那廝，只是聽說他有個好老婆不愛、女人不愛，偏偏去愛男人，一定是生活太舒適給慣岀病來了。我就照實說出我的想法，我說他這個人那么多的女人不愛，偏要搞同性戀，當(dāng)時轟動世界，是個有獨(dú)創(chuàng)性的人物??！英國不要他他可以跑到巴黎去解悶兒，他能不快樂嗎？他死了這么多年，我們這些人還要在加拿大花大價錢學(xué)習(xí)他的文章，仰慕他的風(fēng)采，所以他感覺自己快活得像一個王子啦！我一說完，全場雷動！大家一齊笑翻。天可憐見，我一個學(xué)理工搞貿(mào)易的家伙，在昏睡中被老師叫起來用英語回答這么煩人的文學(xué)問題，實在是才華橫溢難能可貴啊。

那幾天我確實是非常興奮，一種濃濃的幸福感洋溢在心頭。因為我是溫哥華最美女孩羅娜的好朋友！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本娃娃書，一個國王從來沒吃過糠，有一天他很偶然地嘗到那種喂牲畜的東西，興奮得不得了，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喊：大國王吃糠啦！大國王吃糠啦！我現(xiàn)在就有這種欲望，就想跑到斯坦利公園的大森林里喊它幾嗓子：我是溫哥華最美女孩羅娜的好朋友！然后整個落基山脈都跟著回響：我是溫哥華最美女孩羅娜的好朋友！……羅娜的好朋友……好朋友……

也許是樂極生悲，沒想到過了幾天我回到公寓，竟出人意料地踩了一腳屎！不是動物的，不是貓狗寵物的，而是人屎！SHIT！不是男人的，而是個女人的！對于這個事件，我是沒有一點(diǎn)欲望跑到外面去喊叫的，而且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恨得心里癢癢的。

是那個叫野貓的女孩干的。我和國內(nèi)來的兩個學(xué)生合租房子，一個是男生小馮，另一個就是女生野貓。野貓雖是江南女孩，但性格狂野，大概是被父母從小嬌慣壞了。她的父母是在這十年內(nèi)暴富起來的，現(xiàn)在儼然成了那座小城里的上層人物，他們雖然有錢但在管教女兒方面明顯很失敗。野貓是個女人不假，但她公開宣稱除此以外她的一切都是假的——不光她在中國的成績單是假的，作為女人的身體部件許多地方也是假的：睫毛、雙眼皮、酒窩都是人工制造的，乳房和鼻梁都是墊高了的，大腿是抽了脂的。這些都是她和幾個臭味相投的朋友聊天的時候，自己吹出來的。我和她一向合不來，對于她我只想說一個字：呸！她是個大煙槍，抽得一屋子烏煙瘴氣；她打扮得像個妓女，還用嘔吐的辦法來減肥。平心而論，她長得還不錯，可是我對她沒有絲毫興趣。

那天我急急忙忙跑回公寓，肚子里憋著一大泡尿?；匚菀豢床缓?，衛(wèi)生間又讓野貓占領(lǐng)了。里面?zhèn)鱽矸购５膰I吐聲，一旁伴奏的一會兒是馬桶呼嚕嚕旋轉(zhuǎn)的流水聲，一會兒又是洗臉池嘩嘩的沖水聲，浩浩蕩蕩，沒完沒了。小馮悄悄告訴過我，野貓是既貪吃又怕長肉，她胡亂吃一些減肥藥不說，餓狠了就海吃，吃完了就用手指頭伸進(jìn)嘴巴里摳，摳得嗷嗷亂吐，弄得一片狼藉。我驚問他怎么知道的，他笑著說有一回以為她是妊娠反應(yīng)，想上前表達(dá)一下人文關(guān)懷，不料廁所門沒關(guān)緊，他偶然從門縫里瞅見了那一幕。

我急煎煎地在屋里轉(zhuǎn)圈，實在受不了了，就上去篤篤敲門，里面嘔吐頓時停止。我大聲問：病啦？要不要叫救護(hù)車？她說沒事，你走吧。我說真沒事？那你快出來，我用廁所！實在來不及了！拜托！她說，不行，我洗澡！你有車跑得快，拜托！

我嘴里吐出瘋狂的咒罵，向外沖去。當(dāng)我撲進(jìn)最近的一家麥當(dāng)勞廁所時，心里充滿了復(fù)仇的怒火。我俯看著我那可憐的東東，因為長期找不到對口的工作，因為委屈而變得一蹶不振猥瑣難看。我還是男人嗎我？

等我再開了大門進(jìn)屋，野貓正在門后頭照鏡子準(zhǔn)備出門，身上是一股子濃濃的俗香。我故意不正眼看她，沒好氣地用力甩掉兩只大皮鞋，把樓板打得咚咚響。她也沉得住氣，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把豐滿的屁股左邊這么一扭，右邊那么一扭，身子也隨著左邊這么一晃，右邊那么一晃，自我感覺是十分地良好，風(fēng)姿浪態(tài)是十分地撩人。我瞥見她穿著風(fēng)靡世界的低腰褲，肥肥的腰肚露了出來，一股無名怒火又竄了起來！我噔噔噔跑進(jìn)衛(wèi)生間，一進(jìn)去我就抓住把柄似的大喊大叫起來：嘿！野貓！你為什么沒事亂吐？你吐得臺子上到處是臟東西，惡心人！誰來給你當(dāng)老媽子啊？她狡辯，我不舒服還不能吐嗎？又沒人要你當(dāng)老媽子！我煩透了，說什么不舒服？要打911你不是說沒事嗎？你用手指頭摳喉嚨，強(qiáng)迫自己吐，減肥！當(dāng)我不知道??？她見我戳穿了她的伎倆，聲勢頓弱：你瞎說什么呀，又不關(guān)你的事……我說你就不能少吃一點(diǎn)？你再怎么減肥也減不了！她氣得叫起來，富貴牛！你吃飽了撐的，成心來和我過不去？一聽她提起我的名字，真是火上澆油。我說你占著茅坑不拉屎，光吐！害得我來不及要開車子上廁所！她說你來不及關(guān)我屁事！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右腳底下突然一滑，嚇我一跳，一看，哇！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我踩到什么啦——一坨稀屎！喂喂喂！我憤怒得大吼大叫起來，你怎么把屎拉到地上啦？你還是人嗎？！她一口否認(rèn)，絕對不會！是你自己上公共廁所踩的吧。胡說！我說我鞋都脫了，怎么會？這時，我忽然想起小樂告訴過我，減肥藥吃多了大便會失控，它就會像一個逃兵似地溜出來。剛才野貓在門口扭動的浪態(tài)啟發(fā)了我，這一定是她在衛(wèi)生間里左一扭右一扭扭出的結(jié)果！我忍無可忍，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蜷起右腿，用一只左腳飛快地向她跳過去。她一聲大叫，高呼救命，向樓下飛一般逃走了。我聽她一邊逃竄一邊還威脅著罵我，罰課！富貴牛，你等著！我要打911報警！我和你沒完！我氣昏了，抓住門框，把身子探出去，喊道，有種把警察叫來，把你的小日本男朋友也叫來！不來你們通通都是他媽的王八蛋！罰課！

我用熱水沖腳，打上肥皂狠狠地搓，洗得腳丫子都發(fā)白了，警察沒來，野貓他們也沒來。我突然感到無聊。我不怕破壞現(xiàn)場毀了證據(jù)，用衛(wèi)生紙淋上消毒劑把地面清理干凈了，再將野貓惡俗的香水傾倒在受到嚴(yán)重污染的浴池和地上，那種香水也只配呆在那兒，算是賠償。這件事對我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室友乎？“屎友”乎？我想，野貓根本不配和我住在一起。當(dāng)初租下這套公寓是由我出面和房東簽的合同，我才是合法的租房人，一定要把她攆走！

羅娜告訴我她的空姐面試感覺不錯，希望很大。我問她是一家什么航空公司，她說是一家外省的小公司，就在幾個省區(qū)之間飛行，她就是被錄用了，也是住在溫哥華。我聽了才放下心來。

時間就像發(fā)瘋似地往前飛奔，轉(zhuǎn)眼就來小店“愛琴?！比齻€月了，試用期過了。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羅娜悄聲問我，愛德華，你工資加了沒有？我說沒有，你呢？她和臭皮特就哈哈笑了起來。羅娜說，我們都加了，你怎么還是最低工資？你干活這么賣力，這不公平，我去幫你說去！我一聽氣壞了。這老板難道是個瞎子，他看不出哪個干活好哪個干活孬嗎？我覺得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就一口回絕她說，我自己找他說去！

不料羅娜見我臉色不妙，一下班就跟老板說了。第二天我剛剛上班，老奸巨猾的吉姆就高興地告訴我，羅娜說你干活很努力，她和所有的人都喜歡和你一起工作！他一邊說還一邊照我肩膀擂了一拳。我一點(diǎn)也不興奮，我想我干活怎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少來！

對不起，我打了你一下，是我們的習(xí)慣，表示友好，吉姆笑瞇瞇地說。我可沒心思跟他笑，但還是勉強(qiáng)咧了咧嘴巴，開門見山地問他，吉姆，謝謝你對我這么友好。不過你給他們多少工錢？給我的又是多少？他一愣，很嚴(yán)肅地盯著我問，你要多少？我說我工作得怎么樣你清楚，起碼也要和他們一樣多吧？他們告訴我都漲到八塊五了，可我還是八塊。他又笑瞇瞇地說，那沒問題！就和他們一樣多，八塊五一小時，下次發(fā)工資開始。忽然，我覺得我太沒有經(jīng)驗了，老板可能一開始就準(zhǔn)備給所有人都加工資，他特地把我放在最后，沒準(zhǔn)是認(rèn)為我這個移民比這些學(xué)生強(qiáng)，得多加點(diǎn)，結(jié)果我要的卻和他們一樣多！唉，不自信！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我不能不佩服這個老板，這是我遇見過的最精明的西人。他和你說話時，他的眼睛緊緊盯著你，像猛獸盯住獵物的一舉一動，以便精確地在你下一個行動的位置上把你捕獲。我沒法不對他心存敬畏。

羅娜后來向我解釋，她是怕我一怒之下和老板吵翻了，跑了，才替我問老板的。我聽了好感動，連忙謝她。她問我怎么謝？我說加了薪一定請吃飯。

加薪后的一天晚上，我把她帶到一家中國火鍋店。她第一次看見中國的火鍋，很好奇。我特意告訴她這種一分為二的火鍋叫鴛鴦火鍋。她問什么是鴛鴦？我說是中國的一種愛情鳥，長得花花綠綠的，非常漂亮。她又問為什么叫愛情鳥呢？我回答說，它們一夫一妻，終身不改。接著，又開玩笑說，好像近年來科學(xué)研究證明，有的鴛鴦也和某些人一樣，浪蕩風(fēng)流，喜新厭舊。她兩手撫弄著筷子，笑著問我，既然鴛鴦那么相愛，干嗎鴛鴦火鍋要分割成兩半，那不是分居了嗎？我說，呀！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沒想到，有道理。男女在一起應(yīng)該互相交流，不應(yīng)該隔著一堵墻嘛。我們都笑了。我點(diǎn)了兩磅新西蘭嫩羊肉片，還有菠菜金針粉絲冬筍什么的，叫她敞開肚皮狠狠吃。我還教她怎么捏住筷子夾菜。她的手不是那種綿綿軟軟的厚肉手，而是有骨有力的做事的手，夾菜時，捉住筷子的手指頭僵硬、哆嗦，夾一片羊肉馬馬虎虎，但是怎么也不能把粉條弄到碗里去，這時候我就只好代勞了。她嫌太麻煩，還是找服務(wù)員要了刀叉勺老三件。

早春二月的天氣，還是春寒料峭，可是火鍋一吃起來就感到身上熱乎了。尤其我吃的是麻辣火鍋，辣得我滿頭大汗。我想趁熱打鐵，吃完飯就帶她去我的公寓看房子。我不緊不慢地說我們中國人講究人生四大要素——衣食住行。現(xiàn)在應(yīng)該考慮一下你住的事情了。上次你不是說要到我們那里去看房子的嗎？我盤算著，如果能早點(diǎn)把野貓攆走，就讓羅娜直接住進(jìn)我的公寓，和我合租，那樣，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那天晚上我以為野貓和她的小日本跳舞去了，當(dāng)我打開房門和羅娜走進(jìn)去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野貓正在衛(wèi)生間里。她以為不會有人進(jìn)屋來，衛(wèi)生間的門虛掩著。謝天謝地，這次她總算沒有嘔吐，而是把腳丫子輪流放進(jìn)洗臉池里沖洗，這也夠大煞風(fēng)景的了。自打“屎友”事件發(fā)生之后，我和野貓互相之間都不講話。我?guī)Я_娜看了客廳廚房涼臺和我的臥室，好在那天還不怎么太臟亂差。在這中間野貓滿懷敵意地出來遛了一圈，故意昂頭挺胸直直從我們身邊走過去，誰也不看。啊哈，上帝保佑，這次她沒蓄意甩屁股，可是搖擺的姿態(tài)還是騷得不行。羅娜本來想和她打個招呼的，見狀不由得一臉尷尬。我氣得罵了一聲。她這是怎么啦？羅娜問我，你罵她做什么？我說別理她，整個一個精神病！她問，嘿，愛德華，是不是你欺負(fù)她了？我說你胡說什么呀？我是那種人嗎？我要是那樣她早就跑了，還至于賴在這里不走？她不欺負(fù)我就很走運(yùn)啦！她笑了，說，那她是恨我。和我說實話，她是你的女朋友吧？我說她有個日本男朋友。她笑嘻嘻地說她是開玩笑的，又問洗衣機(jī)和烘干機(jī)在哪里。我說這是老式公寓，只有公用洗衣房，就在一樓，所以租金相對便宜一些。送她走出公寓的時候，我們看見公寓外面剛剛貼出了廣告：有套間待租，兩臥室，聯(lián)系電話……

不料，我返回樓上又和野貓干了一仗。她居然敢挑釁說，你為什么帶人來看房？我說你管不著。房子是我租的，想帶就帶，帶誰是誰。她冷笑一聲，說帶什么人不好，還帶個女鬼佬，哼哼。我說你怎么說話的？起碼比你強(qiáng)，不會把屎拉地上！她說不拉地上，拉你床上！我馬上給她下了最后通牒，下個月給我搬出去！她大吼大叫，憑什么啊？你憑什么??？我偏偏不搬！有本事把我的東西扔出去??！嗚嗚……就會欺負(fù)我一個女孩子！嗚嗚……她又鉆進(jìn)衛(wèi)生間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泣起來。我簡直是奪門而逃，再聽下去就要瘋掉了，我都害怕自己會干出什么缺德事來！她在身后喊我，富貴牛！你不要跑，給我回來！男朋友要和我分手了，那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我心里難受嘛……

我，我去找?guī)€不行嗎？你一定要堅持住?。≌f著我飛也似地逃掉了。

過了一星期，我一上班羅娜就高興地告訴我，航空公司通知她被錄取了！她興奮得又蹦又跳，還和我擁抱，她的熱情就像熊熊燃燒的篝火，驅(qū)散了我當(dāng)眾擁抱的羞赧。我第一次擁抱她，覺得她是個還沒成熟的青骨朵兒，渾身肌肉都是緊繃繃的，連胸部都堅硬得像松果兒。兩人緊緊抱在一起的時候，我忽然猜想她——天哪，她還不會是個處女吧？這時我的心中充滿了幸福感，真希望能夠永遠(yuǎn)和她擁抱在一起，永不分離。

問她何時去航空公司上班，她說下個禮拜。那天上班真叫人興奮啊，羅娜專門和我開玩笑，找我打打鬧鬧，弄得我不好意思。她一會兒拿著掃把跑過來掃地，那掃把就在我腳邊蹭來蹭去的，我趕緊跳開，她嘻嘻哈哈一掃把又戳過來。我實在沒辦法，一把捉住大掃把，順藤摸瓜，抓住她做欲親吻狀，嚇得她尖聲怪叫抱頭鼠竄。還有一次羅娜特意走過來告訴我說愛德華，你好風(fēng)趣，我喜歡你！我說我也喜歡你！話還沒說完，正在案板上操作的我就把手切破了！晦氣！其實我表面上為她高興向她祝賀，內(nèi)心情緒低落。她一離開，我這謀劃多日、眼看就要實施的鏟除“屎友”的計劃，就要泡湯了。更糟糕的是，我的泡妞計劃還沒實現(xiàn)就流產(chǎn)啦。

羅娜走了之后，我的情緒一落千丈，整天恍恍惚惚的。羅娜走后第四天，我去上班。我走進(jìn)“愛琴?！薄炷模铱匆娬l啦？——羅娜站在那里，眼睛都哭成兩個紅桃子了！我當(dāng)時腦袋嗡的一下，一步搶到她跟前說，羅娜！你怎么又回來啦？為什么哭??？——你不是想我想成這個樣子的吧？這時候臭皮特冷笑一聲，嘿，想你？別做夢啦，就是想漢堡包也輪不到想你呀！人家是被退回來了。原來羅娜去航空公司上班，還沒報到，公司的人事部就通知她，因為她現(xiàn)在年齡還不滿19周歲，按規(guī)定公司不能聘用她。她當(dāng)時就傻了，眼淚流下來了，后來干脆號啕大哭，說NO！NO！你們一開始就知道我的年齡，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規(guī)定？！可是人家就是鐵石心腸。她委屈得不行，現(xiàn)在都哭了三天了。她說她和每個人都告別過了，怎么好意思再回來呢？我說那有什么，我巴不得你回來，這是上帝的安排！看得出來，對于羅娜回來工作，老板也和我一樣高興，只要前臺不忙，他過一會兒就跑到后面來，安慰幾句，還說馬上給羅娜安排上班的時間。后來他就和羅娜一起出去談話去了。

食客們看到食園里最漂亮的女孩羅娜又回到了“愛琴海”，都非常高興。到了情人節(jié)的前一天，她情緒穩(wěn)定，眼睛已經(jīng)不再紅腫了。那天下午竟然有個小伙子興沖沖跑來，沒有買吃的，而是捧一大把鮮花獻(xiàn)給了羅娜。羅娜很客氣地收下了，說了聲謝謝，再沒有下文。那西人男孩子尷尬地說了一句再見，就被排隊的顧客擠到一邊去了。

下班前，瞅個空子我問羅娜，你們認(rèn)識？她說就只見過一面，他是一個室友的同學(xué)。我說真的？見一面就送花給你？她頓了頓，說岀一句讓我一輩子難忘的話——他是想跟我睡覺！我問你怎么知道？她不假思索地說，因為他是BOY（男孩）啊！

第二天情人節(jié)，上班之前我特意到花店去買了一大束嬌嫩欲滴的玫瑰，一共有十八朵，用禮品紙包好，塞在車座位下藏起來。下班的時候我對她說開車送她。到了她家門口，她下去站定了，我也跟著她下了車。她對我說，愛德華，情人節(jié)快樂！我說羅娜，你拉下東西在車?yán)锪?。她有些驚訝地朝車上看了一眼說，我沒東西了。這時我的手從背后伸了出來——一大把鮮艷芬芳的紅玫瑰變魔術(shù)般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情人節(jié)快樂，羅娜，我說。她呆住了，美麗的臉漲得和紅玫瑰一樣通紅，半晌才回過神來。她問，這——這是給我的嗎？我呵呵地笑了：當(dāng)然是給你的啦，難道給臭皮特么？是今天早上特意為你買的！她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我是BOY呀！她接過玫瑰，連聲贊嘆真美啊，看著，嗅著，身子向我傾斜過來，我們不知不覺擁吻道別。晚安！愛德華！晚安！羅娜！吻她面頰的時候，我的身子在微微戰(zhàn)栗。我站在路邊，看她捧著玫瑰跑回家，她那美妙的身影在樹叢后邊一閃就不見了。

好像情人節(jié)之后，羅娜和我的關(guān)系又從親密往后倒退了一步。她下班常常和別人一起坐吉姆的車回家。那吉姆的車是輛老大黑粗的福特，模樣兒就像主人肥胖臃腫的身材，不過最大的好處就是車廂大得可以放下一張雙人床。有一次老板特意把別人都打發(fā)回家了，下班前就只留下了我和羅娜。這狗日的老板，我也不好公開表示我的不滿，只好在心里咒罵他，讓我一個人拼命洗碗，累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啦。下班后我看著他們說說笑笑往吉姆的車子走去，心里簡直是說不出的難受啊。我想這個羅娜怎么啦，才十八歲，怎么就可以獨(dú)自坐老板的車回家呢？可是我轉(zhuǎn)念一想，她不是也和我一起坐車回家過嗎？我是不是嫉妒得失去理智啦？我看見他們鉆進(jìn)了吉姆的車，但是那車子沒有發(fā)動，靜悄悄地趴在那兒，好像醞釀著一個巨大的陰謀，等我走了就實行。這個畜生！

第二天我悄悄觀察羅娜和老板，好像沒有什么異常。如果不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就是羅娜和老板一樣太老練。過了幾天，我瞅了個空子問羅娜，想不想搬到我的公寓去？她好像猜到我會問她似的，不緊不慢地說，我可能要到法國去的。她突然這么一說，我都有點(diǎn)犯糊涂了。法國？她有些憂郁地對我說，嗯，看情況吧，我也說不準(zhǔn)，我那里有朋友。真是出乎意料，我想她是不是想和我討價還價，就說你搬進(jìn)來房租好商量，比野貓還便宜二十塊，這二十塊我給你岀好啦，怎么樣？她還是說不行，嚷嚷著真要到法國去，好像她不去巴黎一游埃菲爾鐵塔就過不下去似的。我問你父母知道嗎？她說愛德華，你怎么啦？前邊忙著呢，我得過去了。她果然不想搭理我，走了。我真是后悔。那天我沉默了一整天，不知道是哪兒岀了問題。去巴黎？這不是美麗的謊言就是誠實的疏遠(yuǎn)。這下子不知野貓該如何笑話我了。

羅娜好像真的有意疏遠(yuǎn)我。快到月底了，有天她突然對我說，嘿，我們就要成為好鄰居啦！什么好鄰居？誰和誰？剛說完，我腦海中忽然閃出我公寓樓外的招租廣告牌！她說，我也要搬到你們那棟公寓樓去了！我說真的嗎？你——不去法國了？她嘻嘻笑著說不去了，媽媽不同意。我心里冷笑，嘿嘿，有其母必有其女。她還是熱情地繼續(xù)對我說，愛德華，我們是好鄰居，你的女朋友不會生氣吧？我說誰是我女朋友？我沒有女朋友！她說，野貓啊，她一定是你的女朋友！要不她怎么對我那個樣子？我說，胡說什么呀，跟你說過她男朋友是日本人。她對女孩就是愛秀出一副寡婦臉。她哈哈地笑了起來：寡婦臉！還真是有點(diǎn)像呢。我皮笑肉不笑地說，要不要我做你的儒妹（ROOMMATE，室友）?。克χs緊搖頭，不不，你來晚啦！我已經(jīng)有兩個儒妹了。我窮追不舍地問是誰？男的女的？她說當(dāng)然是男的啦！我說就是那個給你送花的小子？我宰了他！她說哈哈，逗你的！就是和我住的那兩個女孩，我說服她們一起搬過去。我有些詫異，問，三個人？那套房只有兩個臥室啊。你們睡上下鋪？她說不是，客廳還住一個人。沒想到這白人小妞也這么精明。她們的房費(fèi)比我們的還要便宜！

那天我洗完手，照例把手在卷紙機(jī)跟前一揚(yáng)，紅外感應(yīng)的裝紙機(jī)立馬吱吱地往外送紙。我這雙男人的手大，又一晃，機(jī)器又送一次。我噌的一下撕下一大長條白紙，還沒揩手呢，被走過來的羅娜撞見了。她說愛德華，你用紙?zhí)嗬?！嘿！我用紙你也管？我邊揩手邊白了她一眼，老板都沒說我呢！她毫不退讓，很認(rèn)真地沖著我說，你多用紙就要多消耗樹，你想讓加拿大的山嶺都變成荒山嗎？——就像吉姆的光頭一樣？我很煩，狠狠地把紙丟進(jìn)垃圾桶里。正在這時吉姆走過來，問我們在說什么？我幸災(zāi)樂禍地說，羅娜正在說你的頭像荒山，光禿禿寸草不生呢，呵呵。羅娜說，是他用紙用得太多了，我說這樣做會破壞生態(tài)平衡，我們國家就會沒有森林，盡是荒山了。吉姆沒有理會她對我的指控，也沒聽信我的挑撥離間，只是笑笑，摸摸自己的光頭對她說，是嗎？我要是還年輕，有一頭濃密的好頭發(fā)，就不怕找不到年輕的女孩子了！我下意識地瞥了羅娜一眼說，你要找年輕女孩，你老婆會原諒你？吉姆說，老婆沒有沒關(guān)系，情人沒有就不行！

突然大家都不再做聲了，一陣沉默。只有水龍頭嘩嘩地放著熱水，熱氣騰騰……

羅娜的房子和我的一樣都在二樓，不過要從另一個門進(jìn)出。搬家那天，雖然我休息，她也沒叫我?guī)兔?，而是把她父母請來了。這一天我們一起下班，我剛收拾完洗好的炊具，正在拖地，她又慌慌忙忙催著我走，說是已經(jīng)搬完了，要坐我的車回家。每天晚上她總是急著催我的，往往還沒等我拖完地，她就會伸出纖纖素手來那么用勁一扯，我腰上的圍裙就被她解開了。嘿，每天都有個大美女替我寬衣解帶，別提有多幸福啦！所以我每天都有意無意地讓她給我服務(wù)。在回家的路上，她問我看見她的爸爸媽媽沒有？我就承認(rèn)說看見了，但是你們一家人長得太不像了，我還以為那位女士不是你的媽媽。羅娜笑了，說她爸爸也不像她，她是過繼來的孩子。我大笑說，是呀，怪不得！我問羅娜，她最先搬進(jìn)公寓，肯定是住最大的主臥室吧？她說當(dāng)然啦。我說那交的租金也最多吧？她說誰說的？我們?nèi)齻€人一個樣！我驚訝地問，什么？你住最大的房間，卻交一樣的錢？別人住客廳也和你一樣？——這怎么可能！

嘿，這本來就是一個詭計！她洋洋得意地對我說。哇！就從這一刻起，我改變了對她的看法。TRICK！詭計！花招！這在英語里都是一個意思。那么所謂到巴黎去，也不過是她耍的另一個花招罷了。羅娜在三個室友中間還是最小的。這小女孩不簡單，好多地方怎么就和我們?nèi)A人一樣精于算計？

我和羅娜的關(guān)系就這樣時好時壞陰晴不定。其實我一直很想去她公寓里看看，坐一坐，聊聊天，但就是不好意思，好像心里有鬼似的。那是個周末，我去上班，剛剛推開門，就聽見門背后羅娜的聲音：哈啰，愛德華！我探頭一看，見她連頭都沒抬，就問，你怎么知道是我？她不回答，只是笑笑。她告訴我上個禮拜去拜訪過我，但是家中沒人。我說不是聽不見敲門就是出去了，因為那房子隔音效果特好。我和她一邊削土豆一邊聊天。她問我曉不曉得臭皮特出過書，我說他成天和人吹，我哪能不知道。羅娜笑著說她也寫了一本書，出版了。我問她書名是什么？她想了想，說不出。我說，書名是——“THE DAYS I WAS WITH EDWARD”（《和愛德華在一起的日子》）！她聽了一愣，驚訝地圓睜了雙眼，嘴巴也張大了，合不攏嘴地傻笑。最后她身子也彎下來，捂著肚子，蹲到了地上。而我呢，早笑得前仰后合，淚水都冒出來啦！我們哈哈大笑，羅娜掙扎著爬起來，往前臺跑，想告訴海倫和其他的姑娘們，見顧客很多，又折回來，繼續(xù)笑。忽然她來了靈感，學(xué)那些高挑嫵媚的模特兒走臺步的樣子，一手拿墨鏡，一手叉腰，真是風(fēng)擺楊柳，儀態(tài)萬方！貓步走幾下，急?！た琛⑥D(zhuǎn)身、回眸、甩頭、拋眼鏡，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儼然大明星！看得我目瞪口呆，直叫好！那天我們在一起，快活死了。

下班后她和我一起回家，她說明天夜里她們屋里有SLEEP OVER PARTY（借宿聚會），就是大家聚在一起，還有幾個外來的女生，各人聊各自的故事。我問是集體控訴男人吧？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啊，抱怨男人如何壞啦、控訴他們的種種惡行啦、他們?nèi)绾问古⒆油劾餐劾部薇亲拥鹊?！我嘻嘻哈哈地說，明天我們都不上班，讓我也來參加吧！她嘴巴一撇：你又不是女的，怎么可以？她又問我，找女朋友要什么樣的條件？我說要美麗、文雅溫柔（BEAUTIFUL，GENTLE）的。她瞇著眼睛，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道，BEAUTIFUL，GENTLE？我說是的。見她不做聲了，我又問她想什么？她說想男孩子。我連忙問她喜歡什么樣的男孩子？她說皮膚黑黑的，高高大大的。我在車上簡直有點(diǎn)控制不住自己啦。我想問她，皮膚黃黃的高高大大的就不行嗎？但我咬了咬嘴唇，沒說。我真想撲過去摟住她，狠狠吻她，咬得她嗷嗷亂叫，讓我的車子在大路上翻滾好了！

第二天我想，羅娜上個星期來找過我，我應(yīng)該回訪才是，于是下午就去找她。上樓以后我忐忑不安，因為她們房間里其他的女孩我都不熟，聽羅娜說過，一個叫黛安娜，這名字好記；另一個忘記了。英語名字好像就那么幾個，叫來叫去的人都暈啦。來到門前，我敲了半天門，里面沒人。我感覺很失落地往回走，回了屋我又惦記著她，什么也干不了。磨磨蹭蹭地捱過兩個鐘頭，我想天都快黑了，羅娜也該回來了，就再去找。這次大門虛掩著，客廳有燈光。我敲了敲門，還是沒人應(yīng)聲。我使勁喊著羅娜，推門走了進(jìn)去，進(jìn)去時下意識地把大門在身后虛掩上了。客廳里沒人，窗簾關(guān)得緊緊的，我扒開窗簾看了看，注意到玻璃窗戶雖然關(guān)緊了，但是插銷并沒有插下來，也就是說面對走廊的玻璃窗是可以被打開的。粗心的西人女孩！我又喊了一聲，徑直往里走，這時我的心臟突然劇烈地咚咚跳起來，越來越響。我探頭一看，兩間臥室門都敞開著，空無一人。這個時候我應(yīng)該馬上返身離開這里了，但是當(dāng)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雙腳不聽大腦使喚了，竟然向羅娜住的大臥室一步步挪了過去！

她的“閨房”真亂！借助客廳斜照進(jìn)來的燈光，我看見到處亂糟糟的。地上床上散放著衣服和光盤，桌上有一臺電腦，旁邊堆著一些瓶瓶罐罐的化妝品和幾本時尚雜志。再看床頭，一條粉紅色的丁字褲懶洋洋地趴在枕頭邊，那窄如細(xì)線的褲底可以勾起男人無邊的遐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忽濃忽淡的女人香氣，我也說不清楚是種什么味道，只覺得有一種欲望在我的胸口迅速膨脹起來，往下身蔓延。我好像突然省悟，不敢多看多逗留了，拔腳就往外面走。剛走到大門口，就聽見有腳步聲上來了，正想藏在門背后嚇唬一下羅娜呢，可是打門縫里晃了一眼，卻把自己嚇個半死——糟啦，正是那個不知名的胖姑娘！她一定是到樓下洗衣房收衣服去了，手里拿著一個堆滿衣服的筐子。怎么辦？和她打招呼？名字都不知道！我嚇得又飛快地竄進(jìn)羅娜的臥室里。解釋？說什么？找羅娜？有約在先嗎？沒有！我狼狽之極，環(huán)顧四周，根本沒有我這大個子的藏身之處！我一下子趴到地上，撩開床單一看，床下面黑糊糊地看不清楚，心想這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慌不擇路地趕緊爬進(jìn)去躲起來。那床架子本來就不大，又不高，能把自己囫圇塞進(jìn)去就已經(jīng)喜出望外了，也沒覺得太委屈了自己。爬進(jìn)去后，越想越害怕，這算怎么回事嘛！一旦被發(fā)現(xiàn)，她們會不會立即打911報警？我真是后悔死了。唉，一步錯，步步錯！

胖姑娘高興地哼著歌，收拾她的衣物。我只希望她早點(diǎn)完事早點(diǎn)走人，這樣我就可以早點(diǎn)溜出去?？墒俏业南ＭR上破滅了，一群女孩子高聲喧嘩著跑了進(jìn)來。就在英語的嘰嘰喳喳中我聽出了羅娜的女高音，突然記起今晚她有一個該死的借宿聚會！我怎么落到了這個地步，又該如何脫身？我恐慌得渾身微微發(fā)抖了。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怎么也解釋不清！

翠喜！今晚你就別想睡啦！羅娜興奮地說。

沒問題！今夜鬧個通宵好啦！那個叫翠喜的女孩說。

對了，她叫翠喜！唉，“喜”什么“喜”，完全是一場“悲”劇！——還通宵呢，我怎么辦？一急，麻煩就來了，立刻就有一種想小便的感覺。

我忽然想起卡夫卡小說《變形記》里的甲蟲，那個躲在女人床下的大甲蟲。我真想當(dāng)一只大甲蟲名正言順地爬出去，把她們嚇得哇哇直叫，即便被她們踩死，也比窩在女人的床底下強(qiáng)。

羅娜一陣風(fēng)似地跑進(jìn)屋來，開了燈，一會又跑了出去，傳來衛(wèi)生間的關(guān)門聲。同伴們在外面亂叫，快點(diǎn)快點(diǎn)，又不是去約會，洗那么干凈做什么？客廳里的女生嘰嘰喳喳鬧開了，仿佛是聚會的前奏。后來聽見羅娜出來了，又有什么人進(jìn)去洗了，房里立刻就彌漫起一股少女沐浴后的芳香來，我知道那香氣是從羅娜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發(fā)上飄散開來的。我又看見一雙雪白的腳丫子霍地在床邊閃來閃去，就激動得心花怒放。有一會兒它們停在床沿邊上了，就像潔白的、隨時準(zhǔn)備振翅飛走的小白鴿，我真想伸手撫摸一下。我敢打賭只要我摸它一把，羅娜就一定會驚得大叫一聲撲騰到天花板上去！

媽呀，她坐在床上了，我感覺床架子輕輕往下陷了一點(diǎn)，更加貼近了我的身子。我突然就有了一種心醉神迷的感覺，感到今天夜里終于要和我的羅娜睡一張床啦，只不過她睡在席夢思上面我睡在席夢思下面而已。大丈夫能屈能伸，能上能下的，倒也無妨，哈哈！又過一會兒，她的腿兒抬上去不見了，她在床上窸窸窣窣地動著，怕是在兩腳朝天穿褲子吧？這時候我真想把頭伸出來偷看羅娜一眼——可怎么敢呢！

羅娜一走出臥室，聲討男人大會就開始了。好像她邀請的女孩子一共有六個人，我躺在床底下聽見她們在客廳吵吵嚷嚷的，聲音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聽不大真切。她們開始大罵一個男孩子了，呀，原來是罵黛安娜的男朋友，他的罪狀是在黛安娜來例假期間還硬要和她在車上干那事兒，害得黛安娜感染了，痛苦了許多天。她們說黛安娜不應(yīng)該讓步。黛安娜說男朋友當(dāng)時說太愛她了，引起哄堂大笑。她們的一致結(jié)論是：婊子養(yǎng)的（SON OF BITCH）！后來又扯到干那事兒戴套子好還是不戴套子好。大概有的說寧愿犧牲一部分快感，戴了安全衛(wèi)生；有的說都是熟人，又都年輕抵抗力強(qiáng)，萬一感染了去看醫(yī)生也沒什么了不起，不能犧牲快感，人生太短暫啦！雙方爭執(zhí)不下，就是沒聽見羅娜的聲音。后來就聽見她們問羅娜，羅娜說不知道。她的回答引起大家的不滿，一片噓聲。這更證實了我的猜測，她還是個處女！凡是涉及到羅娜的話我都豎起兩只耳朵聽。后來又談到翠喜的同學(xué)了，就是那個送花給羅娜的男孩。翠喜問羅娜，他怎么樣？羅娜說不喜歡他，原因好像是說他太矮了，而且他有女朋友，都跟他三年了，聽說那女孩子還為他墮過胎。聽到這兒，我高興死了，羅娜就是有良心有眼光嘛。是啊，她們聲討說，就憑他那小樣，還想打羅娜的主意。她們一致同意給他的頭銜是：雜種！

這時候又聽見黛安娜問羅娜，那個中國人，你喜歡他嗎？羅娜反問，哪個中國人？黛安娜說就是你說的我們的鄰居、你的同事啊。羅娜說，愛德華？——我不知道。他比我大十歲呢！話音剛落，引起這幫小女人一片哄笑。我真是又惱又恨又羞。

她們在那邊笑成了一團(tuán)，可我實在聽不下去了。這時我的麻煩變大了，那泡尿憋得實在受不了啦！不好意思，怎么關(guān)鍵時刻老是要方便呢？沒辦法，得趁羅娜在客廳的時機(jī)把事兒處理掉，否則鬧出一點(diǎn)兒響動就會被聽見。我急中生智，想起在鹿湖公園里的經(jīng)驗，那里很遠(yuǎn)也找不到公廁，有次只好在草叢中跪著辦了。我看見身邊有個空啤酒罐，就悄悄攥在手里?？墒翘炷模@床下狹促得連躺著的身子都側(cè)不過來，怎么跪！我只好盡力而為，像雜技團(tuán)的柔身功演員，慢慢半側(cè)著把事情勉強(qiáng)解決了。我十分內(nèi)疚地把溫暖的啤酒罐小心翼翼放到床下的角落里。做完這件事后，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聽她們胡扯了，只想著如何全身而退。

我又累又困，就這樣迷迷糊糊地想著，昏昏然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又被她們的大笑聲驚醒過來。朦朧中聽見羅娜對一個女孩說，等會兒大家睡覺客廳里裝不下這么多人，你到我的屋里睡地鋪吧。我一個激靈就徹底清醒過來了。睡地鋪？我的天！眼看就要束手就擒，正在這節(jié)骨眼上，還是老天爺讓羅娜來救我一把。她說都三四點(diǎn)鐘了，餓得慌，想出去吃東西，附近有一家麥當(dāng)勞二十四小時開門。大家都踴躍響應(yīng)，于是轉(zhuǎn)眼間她們鬧哄哄地一溜煙走了。羅娜，我的觀世音菩薩！我跟你磕頭！待關(guān)門鎖門的聲音一消失，人剛剛走遠(yuǎn)，我就連滾帶爬從床下出來，躡手躡腳摸到客廳大窗戶跟前，見四周無人，我趕緊拉開窗戶跳到走廊上，再把活動玻璃窗推了回去。我知道我必須拔腿就跑，因為這種老房子不高，就三樓，沒有電梯，走廊是開放式的，外面的人如果抬頭觀察就可以看見走廊上有什么人。我噔噔噔往樓下跑，快到一樓大門口了，忽然外面進(jìn)來一個人，嚇我一大跳，正是羅娜！她猛一下看見我，也吃了一驚。

是你？！我們幾乎是同時叫了起來。哈啰，羅娜！ 我連忙先下手為強(qiáng)，向她打招呼，然后再不知說什么了。她也犯疑地說，哈啰，愛德華！你這么晚了……我說可不是嗎？我，我在這里三樓一個朋友家打牌。你呢？這么晚才回啊？她說不，我出去買吃的，錢包忘拿了。——你忘了今晚我們有個借宿聚會嗎？我說當(dāng)然記得——聚會好玩嗎？她一笑：有趣極了！她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瞄了我一下。

我說，噢……那好吧，改天跟我說說。晚安！

應(yīng)該是“早安”了吧？呵呵！是不是？羅娜笑道。

我們哈哈笑著告別，然后我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了出去！

天漸漸熱了，公寓的戶外游泳池開放了。有時候我去游泳可以碰到羅娜。但是她老是和那個不懷好意的翠喜在一起，看見她們我就只好撲通一聲跳下水了。羅娜在水里的姿勢很好看，是一條地道的美人魚，我尤其喜歡看美人魚一身水淋淋地爬上岸來曬太陽的樣子。她愛穿著比基尼俯臥在泳池邊上，屁股朝天頭枕雙臂睡覺，露出光潔的脊背和修長的雙腿，任憑太陽在她身上肆虐施暴。

“愛琴?！苯鼇砗孟癫淮笃届o。以前，臭皮特的老婆老是帶著他們的女兒來看他，兩人卿卿我我的，但是現(xiàn)在很少來了。臭皮特的老婆又矮又丑，牙齒長得往兩邊齙了出來，吸血鬼似的，每次來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盡量不看她。倒是臭皮特六歲的小女兒挺可愛的，笑起來像個小天使，看得出臭皮特把全部的愛心都傾注在女兒身上了。臭皮特的老婆身體不好，聽說剛剛做了手術(shù)，沒有工作就在家里帶孩子，所有的家庭經(jīng)濟(jì)收入就是臭皮特那點(diǎn)微薄的薪水，所以他總是從早一直干到晚上關(guān)門，每天打工十二三個小時，過著機(jī)器人一般的可悲生活，十根手指頭總是粗大紅腫得跟十根胡蘿卜似的。吉姆是家庭式作坊的小老板，沒有能力按通常大公司的規(guī)矩付加班費(fèi)，也就是說臭皮特干滿八小時后，不能得到每小時多百分之五十的報酬，還是原工資。這樣他老婆就成天埋怨，要臭皮特向吉姆要求漲工資。這個要求肯定是實現(xiàn)不了的，因為溫哥華本來就勞動力過剩，那么多的移民來到溫哥華都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專業(yè)工作，只能四處打工，所以人們都說，在溫哥華兩條腿的狗找不到，兩條腿的打工仔遍地都是。吉姆是個非常精明狡猾的生意人，一聽臭皮特漲工資的請求就很干脆地拒絕了。臭皮特的老婆就罵老公是個窩囊廢，沒用。這一罵二罵好像還真把臭皮特罵陽痿了，聽臭皮特向吉姆訴苦，好像他都沒興趣沒能力和老婆干那事兒啦。他現(xiàn)在上班總是愁眉苦臉的，見了羅娜也興奮不起來了。

有一天臭皮特來上班，額頭上貼著一塊紗布，他說是老婆用杯子砸的，還說下次老婆再這樣對他他就不客氣了。老板問他沖突是怎么引起的，他說他有時候花一塊多錢買一小杯咖啡喝，老婆就來氣了沖他大聲嚷嚷，又哭又叫的，說不行就是不行！他當(dāng)時真火了，就想揍她，但是他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還一次沒有動過手。他就罵她是個蠢女人，她抄起桌上的杯子就砸過來了。我和老板都聲討他老婆太惡劣了。正在這時羅娜走過來，我說還是我這個單身漢日子好過，自由自在，沒氣受。老板一聽就問我，現(xiàn)在羅娜是不是搬到你的公寓去啦？你們住在一起嗎？他一邊問，深不可測的眼睛一邊在我和羅娜之間游移。我當(dāng)時也不知道是中什么邪了，毫不含糊地說，YES! WE ARE IN THE SAME BUILDING,THE SAME SUITE,THE SAME ROOM AND ON THE SAME BED（是的！我們在同一棟樓里，同一套房中，同一間屋內(nèi)，同一張床上）! 哈哈！我忽然想起我躲在羅娜床下的情景，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愛德華！羅娜輕輕叫著制止我，顯然她不喜歡我拿她開玩笑。這時吉姆和臭皮特的臉色都陰沉沉的，臭皮特好像又被老婆砸了一杯子，吉姆呢就像做生意虧了老本。

從那以后羅娜和我有些疏遠(yuǎn)，下班她就坐吉姆的大車或是和臭皮特一起走。我想找機(jī)會向她解釋一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解釋。

不久又發(fā)生了臭皮特事件。臭皮特的夫妻關(guān)系急遽惡化，他終于忍無可忍，動了手，兩人打了起來，他那個吸血鬼老婆一個911電話報警，警察趕來馬上就把臭皮特銬起來押走。他在拘留所里關(guān)了幾天，出來后警方規(guī)定他不得接近家人，必須保持300米以上的距離，否則還要抓到牢里去。臭皮特這下子可慘了，無家可歸，只好縮在公園躺椅上睡覺。而他那個老婆根本就不管他，鐵了心找律師和他打離婚官司。那天他對我們訴苦，說著說著眼淚就吧噠吧噠滴下來了，我和羅娜都很同情他。特別是羅娜，看見一個大男人哭了，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淚水，也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她說要問問公寓經(jīng)理有沒有待租的房子，臭皮特說不用啦，他那點(diǎn)兒稅后工資一打到銀行賬上，馬上就劃到他老婆名下一大半，他已經(jīng)沒有錢租一套房子了。后來羅娜就做模特動作想逗他開心，可是他一點(diǎn)也笑不起來了。

詩人走投無路，有一天特別想他的寶貝女兒，就打電話給老婆，但老婆堅決不許他見女兒，他在電話里威脅要冒險回家奪回他的小天使。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老婆和女兒搬離了公寓，失蹤了。他到處打聽，只知道她們搬到政府有關(guān)機(jī)構(gòu)提供的避難所去了，根本打聽不到她們的具體住處，一夜之間他永遠(yuǎn)失去了妻子和女兒。接著就要對付老婆提出的離婚訴訟，簡直弄得他焦頭爛額，人都快瘋掉了。有天上班我見他神情恍惚地進(jìn)了冷藏室，不一會兒羅娜從里面面紅耳赤地跑了出來，吉姆也搖搖晃晃地跟著出來了，喝醉酒似的。我和老板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羅娜當(dāng)時又不肯說。下班后她在吉姆的一再追問下才說，當(dāng)時臭皮特到冷藏室取東西，她正在里面做清潔，臭皮特突然一把抱住了她，想強(qiáng)吻她，被她使勁掙脫了。她說算了，臭皮特現(xiàn)在也夠可憐的，人都崩潰了，現(xiàn)在要是再報警，他就徹底完了。我覺得臭皮特現(xiàn)在是危險人物，但是老板認(rèn)為他沒有危險。吉姆只是警告臭皮特，下次再犯錯誤就要炒他魷魚了。也許羅娜覺得靠攏我比較安全，這段時間上班就和我黏得特別緊，好像要尋求我的保護(hù)似的。臭皮特每天來上班就悶悶不樂，也不和人說話。我也不想搭理他，就只跟羅娜說話。

臭皮特像個精神病患者，越來越令人討厭。他公開向我挑釁，說我干活慢，他干活有多么多么快，他是No.1，應(yīng)該得最高工錢。有一次他只顧百米沖刺般前進(jìn)，腳下一個打滑，摔倒在地，下顎正撞在地上，頓時疼得昏了過去。老板只好趕緊打911叫救護(hù)車把他拖到醫(yī)院急救。那天正是禮拜六，客如潮涌，一波接一波，我一個人堅守在廚房里，干兩人的活，從上午干到夜里，飯都沒工夫吃，骨頭都快散架啦。老板心里那個美呀，臉上都樂開花了，比平時多賺了數(shù)倍的錢，廚房還少付一半的工資！而且他一個獎金都不發(fā)。我心里除了咒罵那個愚蠢的打工仔臭皮特，還要罵這個奸猾刻薄的老板吉姆，氣得夠嗆。幸虧有羅娜不時到后面來幫我一把，總算堅持到底。我想起我的移民狀況有點(diǎn)像這天的悲慘景象：獨(dú)自支撐，壓力巨大，手忙腳亂。從國內(nèi)帶來的錢要交學(xué)費(fèi)，要維持生活，所剩不多了。我必須在北美這片人生地不熟的大地上生存下去。我需要這份工作。

下班后我們一道回家，羅娜在我車上望著我笑，我一天的疲勞緩緩消散。她穿著T恤衫，把她的長胳膊伸直：你看，我左手的骨頭，從小斷過，可以彎成這樣！果然，我看見她左手的肘關(guān)節(jié)居然往里彎，胳膊可以向外翻著，有點(diǎn)像中文標(biāo)點(diǎn)符號的反括弧，我既憐惜又好奇地伸岀右手去撫摸，害怕它真的從當(dāng)中折斷了。這時一輛車忽地竄上來，險些和我們撞個滿懷！原來我的車偏到對面車道上了！嘀嘀嘀！對方發(fā)瘋地鳴喇叭，我們哈哈大笑一溜煙跑掉了。分手時我們又一次相互擁抱。

我和羅娜走得更近了。只要是她家鄉(xiāng)的同伴或是溫哥華的同學(xué)朋友來找她，她對別人介紹我時都說，愛德華——這是我最喜歡的人。這時候不光臭皮特恨我，連吉姆都簡直悲痛得如喪考妣。出于本能，老板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盡量破壞。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和羅娜的上班時間完全錯開了，不是她走我來，就是她來我去。這個混蛋吉姆！

愛德華，愛德華！一天上班的時候，只見臭皮特拿著一根烤雞串來到跟前：給你吃。

為什么？我不明白這家伙今天態(tài)度的變化是怎么回事。望著雞肉串，烤得金黃，散發(fā)岀孜然和雞肉的混和香氣。他笑瞇瞇地望著我說，前面做多了，你吃吧，我不餓，你快趁熱吃下去。我接過雞肉串，慢慢咬下一口，嚼了一下，沒什么異味。再看看臭皮特，詩人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這種希臘快餐是在前臺直接面對顧客的買單制作，有烤羊、豬、雞、蝦肉串等。前臺有時犯錯，做多了或是錯了，就送到后面給大家處理。我想雞肉串也是做多了，就大口大口咀嚼起來，當(dāng)時我剛從學(xué)校匆匆趕來上班，還沒吃午飯呢。臭皮特用一個詩人的敏銳眼光仔細(xì)觀察我吃雞肉的動作，包括我喉結(jié)的上下蠕動。好像要證實我確實吃下去了，他才放心地離開。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那心滿意足的神態(tài)，讓我感到很不自在。后來希臘美女海倫到后面來，我問她是不是剛才多做了一份烤雞肉串？她說沒有多做，是有一串掉在地上了。我大吃一驚：什么？臭皮特拿到后面來給我吃，我都吃了呢。海倫非常驚訝地叫起來，??？你把它吃了？！我看見他撿起來的，還以為他要扔到廚房的垃圾桶里呢！

我頓時感到惡心，要嘔吐。這該死的變態(tài)狂！要不是顧及我的移民身份，我真要狠狠揍他一頓！后來吉姆來了，我馬上向他投訴。吉姆氣得臉色都變了。他說臭皮特這次是犯下大錯了，越過了底線，他要調(diào)查，如果屬實，臭皮特就得走人。

三天后，果然不見了臭皮特。我問老板，吉姆說，我給了他護(hù)照。我問是什么意思，他把手一揮，表示已把他打發(fā)走了。

臭皮特走了以后，本以為和羅娜的關(guān)系會好好發(fā)展，不料她卻和老板的關(guān)系日益密切了。她天天坐老板的車回家，老板說要到羅娜的家鄉(xiāng)去打獵度假，羅娜說歡迎去她家玩。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沉默。吉姆果然去拜訪了羅娜的父母，那幾天羅娜也沒來上班。雖然沒有傳出什么浪漫的故事，但是我覺得過去臭皮特心中的痛苦，現(xiàn)在都轉(zhuǎn)嫁給我了，詩人倒是眼不見心不煩，超脫了。還有一次我在商廈里閑逛，忽然發(fā)現(xiàn)了羅娜和吉姆，吉姆一邊走一邊在打電話，羅娜在一旁穿著一雙拖鞋很自在地跟著。這一老一少的組合，并排行走，忽前忽后，雖然沒說話，但似乎很默契。我不忍再看，也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趕緊調(diào)頭走開了。

愛德華，今天你應(yīng)該向我祝賀！一天，老板一上班就笑嘻嘻地對我說。我問為什么？他說和依蓮娜分居了，從現(xiàn)在起，又成單身了。我齜牙咧嘴地說，這小餐館都有三個光棍了——幸虧還走了一個！

回家后在公寓樓外碰到羅娜，我特意試探她，說老板已經(jīng)和老婆分居啦，還要我恭喜他。她像是沒聽見，飄然而過。我決定事不宜遲，趕快采取行動?；匚荽掖蚁戳藗€澡，打電話叫她下來。

花園里花樹茂密，多彩多姿的杜鵑花剛謝，粉紅月季又盛開枝頭。我簡單地對羅娜講述了和小樂分手的經(jīng)過，開門見山地告訴她，我原來對女孩子很失望，想當(dāng)個洋蔥。但是自從碰見你以后，慢慢想法就變了。我想我當(dāng)不成洋蔥了，我變得認(rèn)真了。我是個沒出息的男人，我們能不能做朋友？我是認(rèn)真的。她說愛德華，我們不是已經(jīng)做了好朋友嗎？我問，能不能更好？她臉紅說，更好？我們已經(jīng)很好了……再說現(xiàn)在決定太早了。我才18歲。我說，我已經(jīng)28了，我們能不能做那種朋友？過了好一會她才回答，愛德華，請你原諒。我們相差10歲，10歲已經(jīng)有代溝了。這話就如同一聲霹靂，轟隆一聲把我的心徹底劈碎了。我越想越傷心。自從被羅娜拒絕之后，我心里不是滋味，彼此見面都很不自然。我在考慮換個打工的地方。

吉姆有一天突然問我，公寓里還有沒有空房子可以出租？我問誰要租房？吉姆把手一指，我一看，竟是羅娜。她自己不來問我，要吉姆來打探，我就有些不樂意。吉姆還在一旁觀察我的反應(yīng)。我也試探他，連忙反問道，你家那么大，現(xiàn)在又和老婆分居了，干嗎不租一間房給羅娜呢？他直搖頭：不行不行，我的保姆要住一間房，照顧我的孩子，所以……原來羅娜搬到我們公寓之后，很快幾個月過去。不出我所料果然兩個室友漸漸不干了，都要搬走，羅娜不得不又要搬家。她說黛安娜和翠喜搬走的原因，一個是找到工作要搬到離上班近的地方??；一個要去溫哥華島的維多利亞大學(xué)念書。我聽了覺得這些都不過是羅娜“到巴黎去”的口號的翻版而已，一切只是為了一個錢字。我直接對羅娜說對不起，野貓還沒走，否則歡迎你來?？吹贸鏊犃撕懿煌纯臁Ｋf早就不想和翠喜黛安娜她們住一起了，不知是誰又懶又臟，居然把尿拉到啤酒罐子里，放在她床下！我嚇一跳，心口突突跳著，說怎么可能有這種事？不敢再說怕露餡，我立馬溜之大吉，留下她一個人在那兒發(fā)呆。

到月底羅娜就搬走了。沒過幾天，她又來辭工，說她找到另一份工作，工錢比這兒高，也比這兒舒服。我客客氣氣地和她道別，雖然我知道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她，但我們甚至都沒有握手。那些天正值期終考試，我竭力不去想她的事，全力以赴對付考試?，F(xiàn)實教育了我愛情不能當(dāng)飯吃。愛情在這個世界上，比空氣更不值錢，比熊貓更稀少，比誠實更奢侈。

后來再沒有羅娜的消息。聽說她輾轉(zhuǎn)去了中國，當(dāng)模特，又聽說她回到加拿大，終于如愿以償當(dāng)上了空姐。

有一天我在樓下倒垃圾，有一個流浪漢在垃圾堆里扒著，突然他抬頭喊我，原來是臭皮特！只見他衣衫襤褸齷齪不堪，一副落難的樣子，我頓時心生內(nèi)疚。問他近況，他說他找到幾份工作都沒干長，現(xiàn)在沒有工作只好流落街頭了。

當(dāng)天我就去找吉姆想請他同意讓臭皮特回來。吉姆說正好也要和我談臭皮特的事情，他才聽人說起，臭皮特原來就因為寫書在原住國坐過牢，弄得有些神經(jīng)兮兮的。最近臭皮特請求吉姆原諒他一次，還是允許他回來工作，吉姆說沒有問題。吉姆對我說臭皮特的詩人性格把他害了，幾個月就要發(fā)作一次，沒辦法。

臭皮特回來后我們所有的隔閡都消失了，我、吉姆、臭皮特成了“戀友”，因為我們曾共有一個“戀人”——羅娜。如同颶風(fēng)刮過之后，墻倒屋塌沒有了依靠，我們?nèi)齻€男人還得重新尋找安慰和寄托。有時候他倆和我開玩笑，要我把野貓介紹給他們。周末干完活很累，有一次老板請客帶我們?nèi)タ疵撘挛?，我們興致勃勃地看完之后，吉姆還不解渴，說要去找妓女，一面對我們秀了秀荷包里的藍(lán)色偉哥。臭皮特屁顛屁顛地和老板一起去了。

兩年后我終于離開了“愛琴海”，在下城區(qū)找到一份對口的專業(yè)工作——在一家貨運(yùn)公司從事我熟悉的進(jìn)出口業(yè)務(wù)。從我辦公室的窗口可以看到蔚藍(lán)的海灣和世界聞名的斯坦利公園的墨綠森林。有時候我會突然面對窗外絕美的風(fēng)景發(fā)呆，想起羅娜，想起和她的種種交往，那些故事歷歷在目，卻又了無蹤跡。我明白了，羅娜是不會屬于我的，不如說她是所有男人們的大眾情人，夢中情人，天空的情人，遠(yuǎn)方的情人。

有一次，我做了一場夢，夢見羅娜當(dāng)空姐的那架飛機(jī)失控掉下來了！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驅(qū)車送她去看急診。過程仍是緩慢的，一開始還是由那個越南女護(hù)士登記姓名，問我叫什么？我說我姓愛，她說這里是醫(yī)院，不能性愛。我說我是愛德華——性愛的愛，道德的德，中華的華。她又問我是哪兒的人，我說現(xiàn)在是加拿大人，但MADE IN CHINA。她又追問羅娜叫什么？羅娜大聲叫疼，一個勁哭著，把我驚醒。

我經(jīng)常抬頭望天，每次經(jīng)過列治文都要注意觀察溫哥華國際機(jī)場上空的飛機(jī)。我想那個無邊無際的天空就是羅娜最好的家。我害怕哪天真有一架飛機(jī)從天上掉下來，正好就是羅娜的飛機(jī)。

天啊，可別發(fā)生那樣的事情！

責(zé)任編輯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