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少白

邵衡把河童抱起來朝空中拋，那是六個月前的事。

那時河童只有35公斤，這令她看起來多少有點營養(yǎng)不良。但縱然如此她依然是漂亮的，大眼睛像兩灣清泉，蜜餞色的皮膚，小鼻子小嘴巴，就像一個洋娃娃。學校里眾多男生追她，邵衡也在其中，并不說出來，只是每天陪她一起吃飯，把蔬菜和牛肉夾進她的碗里，婆婆媽媽地說：“你多吃點?。∵@么瘦，一點都不健康！”

河童覺得邵衡最可愛，他糾正她作業(yè)本上的錯題目，用紅筆在旁邊寫著“笨蛋”。有女生跟他告白，他對河童說：“你再不要我，我就該被別人搶走了！”

河童捂著嘴巴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說：“你要是這么容易被人搶走，那我更不要了！”

至此，他們開始談戀愛，每天他都繞三條馬路接送她上下學，依然是一起吃飯，一起寫作業(yè)。他們都是長相好看的人，白襯衣，系一條墨綠色的領帶，藍色的裙子與褲子，看起來般配極了，是一對真正的金童玉女。

每一次告別，邵衡都把河童用力地抱起來，河童上腳離開地面，抱著邵衡的脖子笑起來，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然而現(xiàn)在，邵衡再也抱不起河童，一個暑假之后河童體重達到57公斤，雙下巴若隱若現(xiàn)，連眼睛都變得不再明亮。裙子下面是兩截白耦似的小腿，腰上一整圈的肉，她多了一個外號，叫“河馬”。

河馬小姐從?；ê钸x人的位置上跌下來，邵衡強迫她減肥，清晨叫起她一起去跑步，不再買零食給她吃，連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兇悍起來。

“不許再吃牛肉了，你看你都這么胖了！”

“巧克力？巧克力是女生隨便就可以吃的東西嗎？你是嫌自己還不夠肥吧？”

河童覺得委屈，半夜寫完作業(yè)之后她站在體重秤上盯著那駭人數(shù)字看，就仿佛見到一個魔鬼一般，她捂住臉，心里一酸，就哭了。

第二天她腫著一雙眼睛被邵衡的電話吵醒，下樓，邵衡盯著她看了許久，才用戲謔的語氣說：“您是還想變更丑點兒吧？連頭也不肯梳一下？”

河童抬頭看著邵衡，忽然懷疑起全世界來。去他媽的愛情，不是說愛應該寬容和慈悲嗎？不是說內(nèi)心比外貌更重要嗎？為什么當初那個溫柔可愛的男生變成了眼前這個自大又冷漠的人？她想了想，對邵衡說：“不如，我們分手吧？”

疑問的語氣表示她對他還有那么點期待，但邵衡愣一秒之后就說：“好。”

就這樣，河童用多出來的二十公斤脂肪換掉了初戀。說不難過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清醒。哼，男生都是這種德行，還說什么患難與共，連長一點肥肉他都受不了，不要算了！

但河童還是喜歡邵衡的，愛嘮叨的邵衡，河童管他叫“邵大媽”；好脾氣的邵衡，在河童沖他做鬼臉的時候哭笑不得；英俊的邵衡，有一張完美的側(cè)臉；優(yōu)秀的邵衡，站在辯論賽上侃侃而談，好似一個帝王……只是，現(xiàn)在他是別人的了。

和邵衡分手的第二天，河童就看到他與另一個女孩子走在一起。那女生至少一米七那么高，兩條長腿像小鹿。可是河童翻翻白眼，什么呀，眼睛那么小，哪里好看了？

她獨自到食堂里打飯，小雞燉蘑菇，紅燒肉，文蛤湯，然后饕餮一空。她有點自暴自棄，反正都這么胖了，多吃點兒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時有人在她對面坐下來，是正豪，學?；@球隊的隊長，當初也追過她。他笑嘻嘻地看著河童，問：“你和邵衡分手了？”

“是啊?！焙油瘧醒笱蟮卮稹?/p>

“那，我現(xiàn)在又可以追你了？”

河童有點好奇，她問他：“我現(xiàn)在都胖成這樣了，你還追我做什么呢？”

“我喜歡你?。　闭琅囊慌淖雷?，“喜歡一個人，難道會因為肥胖這種膚淺的原因而放棄嗎？”

河童對他頓生好感。

但是她沒有辦法接受她，她的胃大了，不代表心也跟著變大。在她小小的心里，還是裝著那個叫邵衡的人，她忘不了他。

正豪卻頻頻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陪她散步，陪她吃飯，像邵衡當初一樣地好。周末，學校舉行籃球聯(lián)賽，正豪可憐巴巴地懇求她：“去看我打球好不好？你去了，我會發(fā)揮得更好，因為你就是我的勝利女神！”

河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還女神吶，哪個女神擁有她這樣的體積？

但是她被正豪打動，同意了。那一天籃球場很熱鬧，河童坐到了最好的位置上，正中央前三排，可以俯視整個球場。而坐在她旁邊的，不是別人，正是邵衡。邵衡帶著小眼睛的女生一起來，禮貌地沖河童點點頭，之后就一直在同那個女生說話。河童像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聽到邵衡說：“喜歡也是有期限的吧，喜歡到不能再喜歡的時候，大概就要散了?！?/p>

“虛偽！”聽到這里河童猛地站了起來，她橫過身體湊近那個女孩說，“你不要相信他！他就是一個花花公子！就喜歡美女！”

這時一聲哨響，正豪的三分球在空中劃了一個完美的弧度正中籃框。他得意地握起了拳頭，然后朝觀眾席上看，卻看到河童氣憤地扔下課本跑了。

河童決定要減肥。

不不不，她不是想讓邵衡回心轉(zhuǎn)意，她只是想扳回那一口氣而已。不是嫌我胖么？我再瘦下來就是，到時候你想跟我說句話都不行，哼，此生都不再理你！河童是這樣想的。

但減肥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學校里的某些女生，為了維持身材，連大米都不肯多吃一粒。而那個時候河童活得是多么瀟灑啊，一頓飯一大碗米飯還有人怪她不肯多吃。這個人也是邵衡，他說：“你健康點兒我比誰都高興。”

如今她健康得過了頭，她卻看不到他的高興。河童想到他，心里尖銳地痛了一下。

她對著電腦搜索減肥辦法，什么三日蘋果21天法則都記在了心里，但是卻實踐不來。她向來是沒什么毅力的女生，何況和邵衡在一起之后她的胃口增大，根本控制不了。也有不那么辛苦的減肥方法，比如喝減肥茶、抽脂手術(shù)，然而她掰著手指算了半天，零花錢本來就少，什么時候才能攢夠做手術(shù)的錢??！

這些招都被否決掉之后，她決定運動。她拜托正豪教她打籃球，正豪一口就答應了下來。中午的籃球場空無一人，正豪打得火熱，挽起了袖子，這時河童看到他胳膊上一塊一塊凸起的肌肉，這種肌肉放在男生身上是健康和美，放在女生身上只有恐怖。河童吞一口口水，扔下籃球就跑。

她有點絕望了，低著頭百無聊賴地踢操場上的一顆石子。迎面走過來幾個細瘦的女生，其中一位正是邵衡現(xiàn)在的緋聞女友，河童聽到她跟女伴說：“那個河童啊，膽子還真大，中午我看到她在食堂啃雞腿，活該她現(xiàn)在變河馬！”

河童正在郁悶，聽到這話就猶如火苗淋了汽油，她氣不打一處來，幾步就邁到了那女生面前：“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女生比河童高出整整一個頭，她斜睨河童：“我說你幾句壞話，你又不會掉塊肉。再說，我說的都是實話?！?/p>

河童一個巴掌就揮了過去。

后來有人形容那個巴掌，說：那簡直就是平地一聲雷，充滿魄力和正義。那不是普通的一巴掌，那根本就是對美麗的控訴！

學校里到處都傳論著河童一瞬間爆發(fā)出的小宇宙，河童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罵自己沒出息，罵自己沒毅力，罵自己貪嘴和懶惰，罵完之后，她決定節(jié)食。

河童從此再未去過食堂，中午，正豪端著為她打好的飯菜到教室里找她，盤子里裝著的是河童最愛吃的雞腿、燉肉。菜的香氣充滿了生命力，調(diào)皮地飛出來在河童的鼻尖上繞啊繞，但河童面不改色：“我不吃，你拿走吧。”

“河童，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p>

“不要。”

“你傻不傻，瘦有那么重要嗎？我又不在乎?！?/p>

“可我在乎！”河童咆哮一聲站起來，怔一會兒，把正豪推到了門外。節(jié)食的第二天，輪到河童的媽媽發(fā)火，她站在河童的門口用力地踢門：“你有毛病??？一百來斤的體重哪里胖了？隨便減一減就好了，不吃飯像什么話！”

河童在門內(nèi)聽MP3，楊千樺的《笑中帶淚》，有一句：如若那天我大多幾歲，這一刻也許，還是一雙好愛侶。河童愣是聽成了“如若那天我輕多幾斤”，她抬頭看著窗外的天，暮色陰沉，像一頭河馬般拖著沉重的身體潛行，仿佛生命一般沉重，又如靈魂一樣輕盈。

她低下頭，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到第七天的時候，河童明顯地瘦了一圈，只是小臉蒼白，眼神無光，看上去就像一株快要枯萎的青葉。她對著練習本畫來畫去，心里想，其實正豪也不錯啊，跟他在一起應該很快就能忘了邵衡吧。一滴虛汗從她的額頭滴了下來，她恍惚聽到老師叫她的名字，她站起來，看了看黑板，但一個字也看不清。這時，她聽到有人尖叫一聲——她暈倒了。

醒來時是在醫(yī)務室，葡萄糖順著針管緩緩進入河童的體內(nèi)，她用力地睜了睜眼，看到窗外的兩個少年。

高一些的是正豪，大眼睛的是邵衡，他們不知爭論著什么，情緒很激動。她想聽到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然而什么也聽不到。世界仿佛空了一般，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河童再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這一次的夢里，河童聽到有人說：“河童啊，我是真的喜歡你啊，正因為喜歡才讓你去減肥的啊?！?/p>

河童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醒來時明白了許多道理。比如說，生命中遠有比脂肪和愛情更重要的事，比如說健康，比如說親人，比如說考試?？荚囍笫呛伲戏降亩觳⒉焕洌柟獯檀痰卣罩蟮?，河童看著自己的影子，它一會兒長，一會兒短。好像自己的心，一會兒收縮，一會兒膨脹。她感覺到了深深的落寞。

她決定要放棄邵衡了，真心喜歡一個人，是不會在意他的身高體重的。或許邵衡并不是值得自己想念的人，或許正豪才是。她這么想。

后來河童的體重一直維持在53公斤，微胖，但并不夸張，還是好看的。她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寒假，吃飯睡覺看書補課，心里并沒有太想念誰，也并不常常難過，日子過得平靜極了。

然后新的學期開始，正豪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河童的面前。他與合同絮絮叨叨地聊著寒假發(fā)生的事，河童耐心地聽著，忽然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她想跟他說，那么不如，我們在一起吧。但她沒說，因為在開口之前，她先看到了邵衡。

一米八的邵衡，穿一件深灰色的大衣，短頭發(fā)，圓眼睛。曾經(jīng)他好似一彎新月般皎潔而明亮，而現(xiàn)在他是滿月，潔白而圓滿。他看起來足足有兩百斤，像一頭大熊。

人想吃胖是一件太容易的事，這個寒假，邵衡在家里胡吃海塞，去超市買零食也算卡路里，什么容易發(fā)胖吃什么。堅持不肯運動，看著鏡子里的臉一點一點地圓起來，他慈眉善目地笑了。

他慢慢走近河童，在她驚訝的目光里跟她說：“喏，如果你一個人撐不來，我陪你一起咯。如果我們都減不下來，做兩只胖子也沒什么不好?！?/p>

河童愣了一下，河童愣了兩下，河童愣完第三下才能真正明白他的意思。她沖過去，大力地抱住邵衡，從遠處看上去這就像是兩只大型動物的搏斗，充滿力量和生命力。

這之后每一天，你都能看到操場上有兩個人慢慢跑步，慢慢散步，慢漫吃飯。他們就像一對幸福的老人，把日子過得很細膩。

大家此刻才能明白，原來真心喜歡一個人，是不會忍心她變胖變不美麗的，可是如果不能夠控制，那么他會跟著她一起變胖變不美麗。膨脹的愛不代表縱容，就像消瘦的思念不代表遺忘一般，有些東西，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