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秋
1983 年,我在四川某林業(yè)局森林資源調(diào)查隊工作,當(dāng)時正在川東南的大涼山執(zhí)行任務(wù)。大涼山氣候濕潤,溝谷縱橫,覆蓋著十分濃密的森林。隨著不斷地向里推進(jìn),調(diào)查難度越來越大。六月的一天,我和陳剛、李福湛組成的青年突擊小組帶上食品和儀器,深入到山棱崗———馬邊沿山區(qū),獨(dú)立執(zhí)行為期6 天的調(diào)查任務(wù)。
搞森林調(diào)查五年了,原始森林也見過不少,但如此陰森、幽閉、蠻荒的,還真是頭一次見到。樹齡超過百年的大樹比比皆是,樹冠交錯纏繞,遮天蔽日,地形也極其復(fù)雜,真像一座大迷宮。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不少非常珍稀的孑遺樹種,具有很高的科研價值。這樣的原始密林應(yīng)該加以封閉保護(hù),絕對不適宜采伐。
森林中的動物也很多,由于常年人跡罕至,它們都不太怕人。第四天黃昏時分,我們正在一條峽谷中測量,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出現(xiàn)了幾只斑狗。陳剛也沒細(xì)想,舉起防身用的獵槍,“啪”的一聲就把其中一只撂趴下了,其余的都跑了。因?yàn)閹У母杉Z不多,偶爾打獵可補(bǔ)充“糧草”,這在當(dāng)年是允許的。我們跑過去撿起死斑狗,趁熱剝下了皮,準(zhǔn)備晚餐打牙祭。
天漸漸暗下來,我們決定就地露營,支起了吊床。正在忙活,我無意中抬頭,發(fā)現(xiàn)一片棕紅的影子正朝我們飄過來———原來是一大群斑狗!跟剛才的長的都差不多。我立刻喊:“快看,又來了那么多斑狗!能天天吃肉了!”他倆看到后也非常興奮。
陳剛又開始射擊,接連打死了幾只跑在前面的斑狗。但斑狗群居然毫無退卻的意思,真可謂是視死如歸,潮水般涌上來。看來我們已惹惱了這幫家伙,它們是要給同伴報仇!斑狗是一種奇特的犬科動物,體形僅次于狼,以兇猛狡猾著稱,我們?nèi)堑穆闊┛刹凰阈?!最要命的是,連篝火也還沒來得及點(diǎn)呢,它們馬上就會蜂擁而上!
陳剛?cè)栽趫猿稚鋼?,但一桿槍根本忙不過來。眼瞅著最近的斑狗離我們已不到20 米了。它們兇神惡煞般的模樣已是清晰可見……
“別打了,快上樹!”我喊道。我們手忙腳亂地背起一些貴重的儀器,拼命朝旁邊的一棵巴山松樹上爬。剛在七八米高的枝杈處坐穩(wěn),往下看,數(shù)十只斑狗已經(jīng)把這棵樹團(tuán)團(tuán)圍住,并呲牙咧嘴沖我們發(fā)出刺耳的怪叫。
我們哥仨丟盔卸甲,氣喘吁吁,身上也都蹭破了。以前執(zhí)行任務(wù)時也曾遭遇過不少野獸,但還從沒如此狼狽過??吹桨吖穫冊谙旅嬲垓v我們的物品,我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陳剛咬牙切齒,想舉槍射擊,但是已經(jīng)沒有子彈了。
眼下只能等著這些家伙自行撤退了。它們絕對上不來,估計不會糾纏太久。但是突然響起的“嘎吱嘎吱”聲又讓我們驚出一身冷汗———斑狗們在啃樹!
不大會兒,這群斑狗就啃掉了一圈樹皮,多虧樹干很堅硬,它們啃來啃去,收效不太大。如果下面是一群惡狼,我們會很擔(dān)心,因?yàn)樗鼈兛赡芤恢笨邢氯ィ训舨垩酪苍谒幌?。而生性狡猾的斑狗顯然不會那么傻賣力氣。
果然,斑狗們很快便停止了啃咬,有的圍著樹轉(zhuǎn)圈,有的則坐在了地上,若有所思,像幽靈一般,眼睛在黑沉沉的夜色中閃爍著綠熒熒的光。我們用隨身攜帶的繩索把自己與樹干牢牢捆住,并盡量使姿勢舒服些。估計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現(xiàn)在要跟它們進(jìn)行一場持久戰(zhàn)了。我們都很疲勞,于是輪流著打瞌睡。
整個夜晚,斑狗們一直在折騰,弄得我們提心吊膽,一宿沒睡好。天快亮的時候,斑狗群仍沒有撤離的意思。我們無端闖入,又殺死它們那么多同伴,它們一定要報復(fù),決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后悔不迭,以后可再也不敢惹斑狗了。更令人焦急的是,任務(wù)恐怕也難以完成了,有心下去跟它們拼命,但顯然不是對手,幾乎等于送死。事到如今也只能死扛了,好在干糧還有一些,林中經(jīng)常下雨,喝水應(yīng)該不成問題。唉,就算渴死餓死在樹上也不能去喂斑狗!
我們正在憂心忡忡地商議,突然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有一頭黑熊跑過來。在黑熊前面,有幾只斑狗引路,很快就到了樹下。十幾只斑狗圍著黑熊,彼此發(fā)出忽高忽低的叫聲,看上去似乎蠻友好的。我們怔怔地觀察著,感到匪夷所思。它們都是食肉猛獸,應(yīng)該是互不相容的。而眼下,它們顯然已經(jīng)結(jié)成了聯(lián)盟。黑熊像是斑狗千方百計請來的“援兵”。
民間傳說狼無計可施時會把狽請來出壞主意,今天這群斑狗竟然請來了一頭憨頭憨惱的黑熊,這傻大個兒能有什么高招?真令人可發(fā)一笑!我們居高臨下地觀察著,看它們怎么出洋相。
看得出雙方已經(jīng)商量好了,黑熊也是有備而來。很快這個黑大個兒便來到樹下,雙爪搭在樹干上,身子立了起來。它的五官很怪異,很像是在“笑”,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認(rèn),動物也是有著豐富表情的。
“福湛,黑熊會不會爬樹?”陳剛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好像會!……”李福湛快哭出來了。
正說著,那頭黑熊已經(jīng)很利索地向樹上爬來。我們完全明白了,目瞪口呆地看著,眼睛都藍(lán)了!原來斑狗知道黑熊會爬樹,所以才千方百計請了一頭來對付我們!得手之后,它們一起吃肉,實(shí)現(xiàn)“雙贏”———這真可謂是千古奇談,聞所未聞!然而卻實(shí)實(shí)在地被我們碰上了!
黑熊看著笨,爬起樹來卻很靈巧,很快就到了我們屁股底下。我們手忙腳亂地解開繩子,向一根粗大的側(cè)枝上爬。黑熊發(fā)出恐怖的吼叫,步步緊逼?!皠e讓它上來,打它打它!”我喊著,撅下一根樹枝遞給最后面的李福湛。他接過去,對著近在咫尺的黑熊一陣猛打,但對于皮糙肉厚的黑熊來說,只等于撓癢癢。陳剛嫌那根樹枝太小,又撅了一根粗的遞給李福湛,催促道:“使勁打它,……捅它!千萬別讓它再往前爬了!”李福湛對準(zhǔn)黑熊亂捅一氣,隨即又把樹枝捅進(jìn)了黑熊的嘴里。本就不耐煩的黑熊被徹底激怒了,雙顎一合,咬住樹枝,猛地一抻,把樹枝奪了過去。李福湛差點(diǎn)被甩下樹去,嚇得驚叫一聲,再不敢與黑熊動武。有心順繩下樹,可幾十只斑狗正張著大嘴等著我們呢。
硬的不行,只能來軟的了。我把僅剩的咸鴨蛋扔給黑熊,期盼它能高抬貴手。但這個可惡的家伙津津有味地吃了后,居然更激起了食欲,張開大嘴,舌頭吐出老長,抻著脖子徑直逼上來。
我們哥仨嚇得拼命往樹枝頂端爬,說什么也不能讓黑熊咬到屁股!這根樹枝雖然較粗,但承受三個人可就很勉強(qiáng)了。黑熊不再往前爬,而是揮起黑糊糊的熊掌猛擊樹枝。每擊一下,樹枝就劇烈地?fù)u顫幾下,我們在半空中上下晃悠。黑熊這一招兒太損了,樹枝隨時可能折斷!一旦墜地,我們肯定摔成殘廢,幾十只斑狗會沖上來把我們撕成碎片!看來是以前殺生太多,今天遭報應(yīng)了。在這與世隔絕的密林深處,我們是名副其實(shí)的異類……我從未感覺如此的孤單和恐懼,兩個同伴也早已魂飛魄散,看來只能眼睜睜等死了,而且連個全尸也留不下!恍惚中,只聽到下面的斑狗發(fā)
出一陣尖利而恐懼的尖叫,偷眼往下看,這幫家伙正倉皇地向北面逃去,很快無影無蹤。莫非有人來救我們了?太好了,老天有眼,我們命不該絕!
黑熊也馬上覺出不妙,掉過頭,飛快地向樹下爬去,我們哥仨慢慢回到樹杈上。黑熊不知怎的竟然嚇得屁滾尿流,在三米多高處直接跳到地上,連竄帶蹦地也向著北面逃走了。未免太夸張了吧?我們不約而同咧嘴想笑。
奇怪的是,四處都看不見人,救兵到底在哪里?!我們張望了一陣,心里又發(fā)毛了。這是咋回事兒?太蹊蹺了。斑狗和黑熊為什么會嚇跑,而且逃得如此匆忙?
廣袤的森林突然變得沉寂無聲,剛才不時響起的鳥獸的鳴叫也徹底消失了。我們突然有了種不祥之感,一定有某種致命的威脅正在逼近!
“不好,有瘴氣!快捂住鼻子!”經(jīng)驗(yàn)比較豐富的陳剛大吼一聲。我們也恍然大悟,忙扯下衣服,捂住了臉,緊貼在樹干上,一動也不敢動。僅過了十幾秒,就感到一股陰森的冷氣把我們籠罩住了……果然是瘴氣!
亞熱帶原始森林中每年都有大量的動植物死亡,枯枝敗葉和動物尸體在潮濕、悶熱的環(huán)境中很快腐敗,散發(fā)出有毒的氣體。這些氣體在封閉的森林中越聚越多,就會形成瘴氣。尤其在一些深狹幽溝中,由于溫度低,空氣不流通,更會形成密度極大的瘴氣團(tuán),經(jīng)年不散。如果遇到大風(fēng),瘴氣團(tuán)會在森林中慢慢移動,人或動物若在毫無防備中吸入,輕則意識模糊,迷失方向,重則昏迷,甚至死亡。這是書本上的解釋,具體怎么回事,一直沒有定論。不少老森調(diào)隊員吃過瘴氣的虧,把它形容為原始森林中最厲害的惡魔。我們哥仨還是第一次碰到。
足足過了半個小時,身上暖和了,我們才敢抬起頭,嗅了嗅,沒什么異味兒了。瘴氣已經(jīng)過去,總算又躲過一劫!
瘴氣的到來沒有先兆,人們往往猝不及防,損失慘重。而這些斑狗竟能提前預(yù)知,真是不可思議。客觀地講,它們還算救了我們。我們生怕斑狗和黑熊再殺回來,忙下了樹,忍住頭暈,收拾了一下東西,急匆匆向山下撤去。回到駐地后,我們把死里逃生的情況做了匯報。鑒于山棱崗馬邊沿山地峰高坡陡,瘴氣彌漫,條件極為惡劣,上級聽從我們的建議,決定不對其進(jìn)行采伐。今天看來,這的確是值得慶賀的,一片難得的原始森林得以保全。
這是我這輩子經(jīng)歷的最驚險最離奇的一件事,經(jīng)常覺得似乎剛剛發(fā)生。盡管是劫后余生,但我渴望探索的心仍能感到那神秘未知世界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