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哲
面對險象環(huán)生的安全困局,王君能否改變山西官場的政治生態(tài),擺平實力強大的地方官商勢力,不重蹈他的前任孟學農的覆轍,人們不禁為他捏把汗。
產煤大省、被稱為“一煤獨大”的山西近年來礦難不斷,辭職、被革職的省長、副省長如走馬燈,換個不停。近日,屯蘭礦難,令上任剛半年的省長王君黯然淚下,也令人對上任不到一年的前任省長孟學農辭職時所哀嘆的“晉官難當”感受更深。
2月22日凌晨2時23分,山西焦煤集團屯蘭煤礦發(fā)生瓦斯爆炸事故,當班入井436人,截至目前已有77人遇難,1人下落不明。
這是中國今年以來發(fā)生的第一起重大安全生產事故。事故發(fā)生后,山西省緊急啟動應急預案,省委書記張寶順和省長王君趕赴現(xiàn)場指揮搜救。中共總書記胡錦濤、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亦立即作出批示,要求采取緊急措施,千方百計搶救被困人員,同時要保障救援人員安全,防止次生事故發(fā)生。國務院副總理張德江更親赴屯蘭煤礦事故現(xiàn)場,指導事故搶險救援,并宣布成立國務院山西焦煤集團屯蘭煤礦瓦斯爆炸事故調查組。
2月24日,在調查組第一次全體會議上,調查組副組長、山西省省長王君哽咽著向死難礦工及礦工家屬致歉。王君情緒激動,哽咽將近一分鐘,語速才恢復正常。他說:“屯蘭煤礦瓦斯爆炸事故影響極其壞,我們對不起??死難礦工,也??對不起??他們的家屬??”。
就在屯蘭煤礦爆炸發(fā)生的3天前,山西剛召開了安全生產工作會議,會上王君兩次談到“寧聽罵聲,不聽哭聲”,并解釋其中含義:“誰愿意被別人罵?我們已經哭不起了!在這個位置上就沒有退路,就算挨罵,也必須履行職責?!彼麑Φ綍?1名市長和119名縣長說,今年是建國60周年大慶之年,安全發(fā)展必須“干出個名堂來”。
王君話音未落,屯蘭煤礦即發(fā)生爆炸,令他臉上頗為難看。
坐鎮(zhèn)“火山口”王君戰(zhàn)戰(zhàn)兢兢
有關資料顯示:山西省億元GDP死亡率為0.53,較全國平均水平高近七成。就業(yè)人員10萬人死亡率為8.59,較全國平均水平高兩倍。道路交通事故萬車死亡率為8.2,比全國平均水平高九成。今年1月份全省各類安全生產事故宗數(shù)上升25.3%、2月份道路交通事故劇增。去年國家公布的10項安全生產控制指標,山西省有6項指標較對上一年上升。
從2005年7月省長張寶順升任省委書記后,山西3年換了4任省長,一再推動煤礦改革,尤其是最近一年多時間里,更有于幼軍、孟學農、王君3人輪番上陣,但似乎都無法奏效。
事實上,于幼軍在任時就曾感嘆作為煤炭大省的山西是一個“火山口”。錯綜復雜的官煤利益糾結使得山西的“水很深”,“雷區(qū)”很多。
于幼軍的繼任者孟學農盡管上任之初就發(fā)誓“不要帶血的煤”,但還沒等他來得及施展拳腳便黯然離場。
2008年9月,剛剛履新國家安監(jiān)總局半年的王君,因突如其來的“9?8”潰壩事故被火速調往山西,接替孟學農,擔任山西省委副書記、副省長、代省長。
2009年1月11日,王君在山西省政府工作報告中直言不諱地指出,政府職能轉變滯后,行政效率偏低;有些地方、部門和少數(shù)工作人員還存在嚴重的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奢侈浪費、腐敗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
據(jù)中國媒體報道,當天作報告時,王君第一次作為代省長站在山西省十一屆人大第二次會議主席臺上,雖然他早已經歷過大風大浪,但依然緊張得滿頭大汗,以至于做完兩個小時的政府工作報告之后,他用了兩塊毛巾才把額頭上的汗擦干。
1月15日,王君正式當選為山西省省長。
面對險象環(huán)生的安全困局,王君能否改變山西官場的政治生態(tài),擺平實力強大的地方官商勢力,不重蹈他的前任孟學農的覆轍,人們不禁為他捏把汗。
治理血煤:4任省長前赴后繼
2005年7月,于幼軍從湖南省委副書記、副省長任上調任山西省副省長、代省長,接替已升任省委書記的張寶順。
上任之初,于幼軍就提出,在山西當省長必須做好煤的文章。煤炭對山西來說是一把雙刃劍,既是資源財富,又是經濟支柱,但長期無序開采也造成了一系列隱患。
一般的新省長到任后都會先去發(fā)改委和財政廳。而于幼軍調研第一站去的卻是煤炭工業(yè)局、安檢局和國土資源廳。那時,還只是代省長的于幼軍不顧很多人的擔心與反對,提出“山西不能再要流血的、黑色的GDP了”,并且做出了到山西后的第一個動作:關閉山西全部4000多個非法煤礦。
非法煤礦是山西的痼疾,然而,于幼軍這個空降兵,這個當時頭上還帶著“代”字頭銜的省長,卻提出3個月必須把非法煤礦全部關閉。而且不是簡單貼上一個封條,必須把所有設備沒收、把礦井炸毀、把洞口用水泥封死。
為達到打擊非法小煤窯的目標,他甚至下令派直升機去拍照,并要用衛(wèi)星定位來緊鎖黑窯。為了從根子上整治礦難與小煤窯,他把正在試點的對煤礦的有償開采方案在全省推開。
于幼軍在執(zhí)政一年后回憶說:“很多人勸我說,你剛剛來當省長,馬上要面對幾萬人的反對、阻力,你要打爛他們的飯碗,阻力之大可想而知。但我說,不行,我別無選擇,因為幾乎每周都在發(fā)生礦難。后來說你要干也行,等明年省人大開會,把代字去掉了再干,否則人代會你一定丟選票。我說準備丟他一百幾十張票,我也要干?!?/p>
但結果出人意料,在2006年1月的山西省人代會上,于幼軍全票當選山西省省長。
2007年9月,因瞞報非典人數(shù)被免去北京市市長職務,之后在國務院南水北調辦公室副主任位置上賦閑了4年的孟學農,被任命為山西省委副書記、副省長、代省長,接替到文化部擔任黨組書記、副部長的于幼軍。
上任兩天后,孟學農便到山西焦煤集團調研了解煤炭生產情況,檢查煤礦安全生產工作,察看礦山棚戶區(qū)和部分改造工程。據(jù)媒體報道,視察中孟學農要求企業(yè)強化安全生產基礎工作,加強礦工安全培訓,盡快推廣使用瓦斯監(jiān)控和自動處理、煤礦井下人員考勤定位、煤炭產量監(jiān)控三大系統(tǒng),提升煤礦安全生產水平。
2007年9月21日,孟學農在山西左云縣胡泉溝煤礦火災指揮搶救現(xiàn)場明確表態(tài):“不能要帶血的煤,不能盲目追求GDP?!?/p>
就在孟學農東山再起準備大展宏圖之際,2007年12月5日,山西洪洞縣發(fā)生了導致105名礦工遇難的特大煤礦爆炸事故。4天后舉行的洪洞“12?5”事故國務院調查組成立大會上,孟學農代表山西省政府向國務院作出深刻檢討。而此時,孟學農上任剛滿3個月。盡管中央后來并未追究孟學農的“領導責任”,但此事故為他的仕途蒙上了陰影。
果不其然,2008年9月8日,山西省襄汾縣塔山礦區(qū)新塔礦業(yè)公司尾礦庫發(fā)生潰壩事故,造成254人死亡,35人受傷。孟學農為此再度丟官。9月14日,中央緊急任命國家安監(jiān)總局局長王君接替孟學農。
王君新政:連開十劑猛藥
有行業(yè)人士認為,中央調任王君到山西,目的很明確,“專家治省”路線就是要扭轉山西嚴峻的安全形勢,所以安全將成為王君主政后的頭等大事。
“清醒、清醒、再清醒,過細、過細、再過細,扎實、扎實、再扎實,落實、落實、再落實”,王君的這番話足以表明其整治安全的心跡。
2008年9月15日,王君被任命為山西省代省長的第二天,山西安全生產座談會連夜召開。此后的半個月里,山西省政府連續(xù)召開了5次安全生產工作會議。當月28日,王君還親自到婁煩尖山鐵礦“8?1”滑坡事故現(xiàn)場實地察看、檢查指導事故搜救。
總結2008年經驗教訓,山西省政府連開十劑“猛藥”——推出了建立健全安全生產的“十項制度”。這十項制度又衍生出上百條具體的“分制度”,重點解決了領導機制、事前預防、聯(lián)合執(zhí)法、督查落實、問責反腐等深層次問題,直指長期制約安全生產和安全發(fā)展的“軟肋”。
與此同時,山西省政府決定2009年在全省各行業(yè)和各領域開展為期一年的安全生產專項整治工作,重點是煤礦、非煤礦山、尾礦庫、化工、道路交通等高危行業(yè)及其他容易引發(fā)各類生產安全事故的重點行業(yè)和領域。
而王君竭力推行的強化安全生產與安全監(jiān)管“兩個主體責任”制度,則把企業(yè)法人與各級政府主要負責人綁到了同一輛“戰(zhàn)車”上。
2009年山西省政府一號文件再次鎖定安全,《山西省人民政府2009年安全生產的意見》的印發(fā)充分體現(xiàn)了主政者把安全生產作為山西省工作重中之重的戰(zhàn)略意圖。
就在此前,針對山西一些煤炭主產市縣安全生產工作領導力量薄弱的現(xiàn)狀,王君提出了為煤炭主產市縣行政首長派設“煤炭助理”,逐步形成專家“治煤”和行家抓安全生產的長效機制的想法。“煤炭助理”主要從本區(qū)域內的大型國有煤礦和地方骨干煤礦的技術干部中選拔,目前,選配的98名“專家型”縣市長助理即將到任。此外,作為老通風區(qū)長的王君還要求各煤礦通風區(qū)長必須兼任礦長助理一職。
山西煤礦為何難治
20世紀90年代以前,由于多重因素的影響,中國煤炭市場供不應求。當時,為了確保國民經濟的正常運轉,國家制定了“大中小一起搞”的產業(yè)政策,降低了產業(yè)進入門檻。在中西部地區(qū),一些鄉(xiāng)鎮(zhèn)的小型煤礦如雨后春筍應運而生。在為當?shù)亟洕l(fā)展作出貢獻的同時,鄉(xiāng)鎮(zhèn)煤礦也帶來了突出的問題,多數(shù)礦井井型過小,開采技術落后,不具備起碼的安全生產條件,資源回收率低,百萬噸死亡率高。
雖然經過1998年以來的整頓關閉,從全國范圍來看,小煤礦從高峰期的8萬多個降到目前的2.5萬個,但數(shù)量仍占中國煤礦總數(shù)的90%以上。
而來自山西省的消息顯示,隨著煤炭需求加大,煤價飆升,一度絕跡的“黑口子”現(xiàn)象在山西一些煤炭主產區(qū)正愈演愈烈。
一群煤炭富豪也由此產生。山西省高平市的一份資料顯示,占該市人口萬分之三的煤老板人均年收入在500萬元左右,其存款總額占全市總額的30%,而當?shù)氐褪杖肴巳旱娜司晔杖雰H區(qū)區(qū)500元。而近來媒體上也頻頻披露山西煤老板的新聞:“在北京樓市,如建國門外SOHU現(xiàn)代城、世紀城、清水灣等中高檔房地產小區(qū),有很多靠開小煤窯發(fā)了財?shù)纳轿魅碎_著豪華車前來購房,出手闊綽,動輒百萬元甚至幾百萬元”,“山西人在北京購房的規(guī)模已僅次于溫州購房團”。由于采煤引起的當?shù)丨h(huán)境惡化,“大量發(fā)了煤炭財?shù)谋镜厝硕疾淮蛩阍诒镜刂脴I(yè)發(fā)展”,而是斥巨資在外地置業(yè),“舉家遷往京津滬”。
山西師范大學一位副教授在剖析山西煤老板現(xiàn)象時指出,山西煤老板在經營煤炭的同時也在經營政治,而且經營政治的水平超過經營煤炭的水平。副教授所謂的“經營政治”是指煤炭富豪們與官場亦明亦暗的“魚水關系”。當他們邁出由農民轉向煤礦主的第一步時,命運已經注定他們必須在經營煤炭的同時經營政治,不善于經營政治的煤礦主成不了煤炭富豪。
山西蒲縣國土資源局副局長、地礦局局長劉玉安曾說,他們盡了最大努力,但就是管不了私挖濫采現(xiàn)象,既有經濟利益問題,也有社會關系問題,總之很復雜。在山西的產煤縣市,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勞動模范往往是當?shù)氐拿豪习澹麄兣c政府官員稱兄道弟,輕而易舉地逃避甚至對抗從中央到地方對非法開采一次又一次的嚴厲打擊。山西私挖濫采屢禁不止的現(xiàn)象可以歸咎為煤老板們經營政治的成就。
“只有上面有關系,尤其是和政府官員的大頭頭有利益關系,才能開礦,也才能掙錢,有錢大家賺,太獨是根本辦不成事的?!痹诿禾看罂h蒲縣的產煤鄉(xiāng)鎮(zhèn),當?shù)厝伺c外地人合伙開煤礦時,當?shù)厝瞬挥猛顿Y,只“負責搞社會(疏通社會關系)”,這可以說是經營政治最常見的形式。
2002年,臨汾市陽泉溝煤礦“12?2”事故瞞報事件發(fā)生后,國務院派出了調查組進行查處,最高人民檢察院也指令臨汾市檢察院介入此案。然而參與礦難瞞報的堯都區(qū)副區(qū)長王青麗等13人竟沒有一人被追究法律責任,13人的全部立案材料也已不知下落。這應該是經營政治的高級水平了。
煤老板們經營政治的手段無奇不有,而爭奪基層政權的控制權是他們最熱衷的做法,如通過大量收買選票當選為村主任,或通過賄賂上級取得村委會主任的位置。
另一個普遍現(xiàn)象是將子女們安插在政府部門和政法機關。這些以司機、勤雜工等名義進入黨政機關以及公檢法等部門的富豪子弟,過不了多久,就會成為擁有“高學歷”、高職位的權力人物。有媒體記者曾親眼目睹了以司機名義進入某縣法院的一位煤老板子弟,經過上黨校、入黨等包裝后,五六年時間就擔任了這個縣法院民事審判庭的副庭長。而另一位擁有人大代表身份的煤老板之子為縣里主要領導開車,在酒桌上很隨意地扇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法庭庭長的耳光,成為當?shù)匾淮笮侣劇?/p>
“當官的怕開窯的”,這是當?shù)仄毡榱鱾鞯囊环N說法。蒲縣一位鄉(xiāng)干部解釋,財政收入主要靠“開窯的”納稅提供,當然要“怕”他們了。汾西縣的一位煤礦主解釋,“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怎么能不怕呢?洪洞縣的一位政府工作人員則說,煤老板背后關系盤根錯節(jié),稍有不慎就會栽跟頭。
王君比孟學農幸運
對于上述官煤勾結狀況,長期在煤炭系統(tǒng)工作的王君自然知之甚深。
1月11日,王君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擲地有聲地表示,山西絕不要帶血的GDP,有信心和決心清除小煤礦。中國政情觀察人士指出,王君的這番豪言壯語,孟學農上任之時亦曾發(fā)表過,但經濟形勢卻是今非昔比,王君整頓血煤,顯然比孟學農更具天時、地利、人和的優(yōu)勢。
觀察人士指出,山西礦難多,并非孟學農無能,而是因為山西官場的黑暗以及市場刺激下的瘋狂等多重因素所致。山西地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黨政領導相互對立內斗并不罕見,而且那些退下來的高官,其子女親屬多在山西插手煤礦,使情況更加復雜。在地市這一層,跑官賣官更是成風,每個掌握權柄的官員背后都站著一個或多個煤老板,形成一種“你出錢替我買官、我給你作保護傘”的官場潛規(guī)則。
雜亂無章措施簡陋再加上過去幾年經濟繁榮,刺激煤價不斷攀升,開采煤礦成為暴利行業(yè),一夜暴富者在山西比比皆是,在高利潤的驅動下,無數(shù)資金涌入,使煤礦開采雜亂無章,不僅無證開采,而且安全保護措施也極其簡陋,有些甚至根本就沒有安全保護措施,所以礦難頻發(fā)。
正是因為官場腐敗和市場驅動,使山西當局清洗帶血GDP的設想一直沒有得到落實。所以,孟學農黯然下臺時,有評論指出,以山西當時的態(tài)勢,即使讓總理溫家寶兼任山西省省長一職,也未必能治理好血煤,畢竟這中間的利益之水太渾了,而市場驅動力又太強了。
王君從國家安監(jiān)總局局長位置空降山西,當時外界亦不看好,認為多則兩年、少則一年,王君又將重蹈孟學農的命運。但未料到一年之間,煤炭市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煤炭價格每噸從高峰時的700多元跌到如今的100多元,從當初供不應求到現(xiàn)在供過于求,暴利空間受到嚴重擠壓,山西不少煤老板被迫關停煤礦,這就為王君整頓血煤提供了有利的天時。
王君本人就是山西人,大學時學的專業(yè)就是采煤,又長期在山西煤炭系統(tǒng)工作,曾任大同礦務局局長,在當?shù)厣罟ぷ髁?0多年,經營起了大量的人脈資源,因此王君具有遠非作為“外來和尚”的于幼軍和孟學農能比的地利優(yōu)勢。
此外,近年來,山西不少官員因為在煤炭領域搞官商勾結被繩之以法,再加上中央和媒體的強烈關注,使山西官場的腐敗習氣稍稍收斂,這也就為王君清理帶血的GDP提供了人和條件。
觀察人士指出,在中國官場,做官也要有運氣,正所謂時也、運也、命也。孟學農的官運顯然不濟,當北京市長碰到非典,當山西省長又碰到礦難頻頻。王君則明顯幸運得很,當國家安監(jiān)總局局長不到半年,就到山西,到山西后又碰到市場不景氣,很容易就樹立政績,為今后的升遷奠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