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一個糟糕的婚禮。
因為我而變得糟糕透頂。
我想我喝多了,我站到新郎新娘的主酒席桌中央,拿著那個不知是五糧液還是雪碧的瓶子當做麥克風訪問那個新郎:說,快說,你什么時候認識她的?什么時候開始想和她結婚的?
我看到我的麥克風不斷地流出液體,透明的像傳說中的妖精那些不會再生的血液的液體不斷地流出,就像我心里那些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停止的眼淚。我于是大哭起來,我哭得肝腸寸斷形象全無,我坐在桌中央,早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裙子會不會走光,我只是哭,像一個走失的孩子一樣哭,大聲地哭,哭得宴會廳里所有的人都在看我。
父親趕來了,他多少是有身份的人,賓客里可能還會有他的朋友或者同事。他漲紅著臉,像豬肝一樣紅,他伸手想把我扶下桌子,我趁著酒的牽眩用腳踢他,用手打他,散落的酒菜順著我的動作爬滿了他的黑褲子白襯衣,一些紅色的汁液染在上面,似曾相識的觸目驚心。我看著那些血跡一樣的顏色慢慢停止了掙扎,他一把把我扛在肩上,像扛一袋面粉或者扛一罐煤氣。
我一手扶著一棵路邊的樹,一手接過他遞過來的手帕,我擦著嘴角的嘔吐殘余物抬眼看他,陽光那么明亮,以至我能清晰地看見他額頭與眼角深深的皺紋,看見他才45歲卻已然花白成霜的兩鬢。
他脫下外套披在我身上,自己站在風里,點了一支煙,抬頭看天,他白色襯衣上血跡一般殷紅的菜漬,像一個偉大卻無奈的傷口。
晚春的風還是有一些冷,我沒有像以往一樣扔掉他披過來的外套,我在他的體溫里蹲在地上,一邊為我失去的愛情和留在肚子里的小生命嘔吐,一邊再次失聲痛哭。
我哭著問他:你為什么不恨我?他扶著我,拍著我的背,說:誰家的父親會恨自己的女兒呢?
2
還是這樣相似的馬路邊。只不過,那時抬頭看天的人是我,而失聲痛哭的人則是他。
我10歲,穿著可笑又可愛的小學生校服,我看到我美麗鮮活的媽媽此刻一臉鮮血表情猙獰地垂在他因為悲傷而更加強壯有力的臂彎里,像那個被我不小心踩得支離破碎的芭比。我們的旁邊,是一輛被撞得扭曲而破敗的紅色出租車,地上還有好些血跡,在陽光下閃著暗紅色的光芒。我抬頭看天空,天空很藍,云朵很白,我希望看見來接我媽媽的天使,但是我沒有看到,所以,我一直覺得媽媽沒有離開。她還會像以前一樣,認為我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聰明的小姑娘,她會幫我扎每天都有不同花樣的漂亮辮子,做世界上最好吃的菜。還會每天給我10個以上的吻,1 0個以上的擁抱。在她眼里,我永遠都不會做錯事情。
是的,就是這樣。
可他還是在哭。一個英俊而氣度不凡的大男人,一個才52歲就擁有一間上市公司的大男人,他坐在骯臟的血跡斑斑的馬路上,哭得像個被拋棄的女人。
我忽然覺得好丟臉,他讓我好丟臉。后來我們一起走回家去,他的胸前的襯衣染了好大的一塊暗紅色血跡,看起來可悲又可笑。
那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里,我沉默不語,不落一滴淚。他失魂落魄,忽然就痛哭失聲。
3
我的補習老師非常年輕漂亮。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喜歡看起來讓人感覺滄桑的男人。
于是她便喜歡上了他。盡管他因為我的調皮搗蛋無惡不作而每每被叫到學校的辦公室賠不是。
我當然不會在家里像對那些假裝友善道貌岸然來訪的女人,針鋒相對一樣對我的老師,當然更不會像在他的臥室放老鼠或者蛇來嚇走其他女人一樣,也不會在沙發(fā)房間里放上點兒什么特別的東西,來嚇我那個堅信陽光總在風雨后的善良又單純的女老師。我只是拿著我的背包,跑到我的死黨慧慧的房間里,吃著餅干薯條打著游戲住了兩天而已,當然我還想多住幾天,讓他和那個想入主他的床的另一半的女人再多著急幾天,但很不幸,慧慧的父母最終出賣了我。
我坐在慧慧的房間里不動,也不做聲。他低聲下氣地求我:有什么事,我們回家再說,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我用我15歲的眼睛仔細地看他的眼睛,他眼睛里那些失魂落魄的傷痛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不見了。我為此憤怒起來,于是一字一句地對他說:那天出門時我媽不愿打出租,是你非讓她打出租的。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不知道嗎?你是兇手!
他眼里頓現(xiàn)被狠狠地剜去一刀的痛楚。我卻像報了仇一樣微笑。5年了,我與他,從來不提那天的事情。他以為我會慢慢忘記。我今天想告訴他,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媽媽被他塞進那輛叫來的紅色出租車的早晨。從未忘記。
4
他交出了公司的股權和職位,回家做全職父親。
他不想交一個女友或者娶一個太太。
他不再注重穿什么樣的衣服,他會穿著睡衣到樓下去倒垃圾,順便買回來漢堡或者油條。
他的頭發(fā)長了,常常會忘記去修理。
他廚藝見長,卻始終沒能得到我的半句肯定。因為我不認為有任何人能做出比我媽媽做得更好的菜。
他對我,小心翼翼,無微不至,他想做到他能補償?shù)乃小?/p>
而我,變本加厲。
他愈好,我愈覺得他是在贖罪。可我,總不能說服自己原諒他那又把媽媽塞進了另一個世界的手。我無數(shù)次夢到那個被一場車禍分割得支離破碎的人生。我甚至,不愿意承認他是我的父親。
我拒絕再與他交流。
從10歲那一年開始,我的心里所生長的東西,只有一個名字,它叫做固執(zhí)。
他越是補償,我越是固執(zhí)。固執(zhí)地認為,是他那雙手,把我也塞進了這種孤獨的混亂的不再平靜幸福只剩下想念的生活。
5
18歲,有男孩追到家門口。
他企圖教會我很多東西,比如說保護胸部或者避孕。
字條,書籍,錄音,CD,講座,那些東西可笑地出現(xiàn)在我的床頭和書桌。
我偶爾翻看。像看可幫助入眠的長篇大論。我正學著如何讓一個男人對我著迷,我并不想學會如何做一個可笑的總是覺得自己快要被強奸的小女孩。
他坐在沙發(fā)上假裝專心地看電視劇,我忽然覺得太可笑。我需要一個獨居8年的40歲的老男人來教我如何自衛(wèi)嗎?
我瘋狂地戀愛,夜半不歸。他到喧鬧的迪廳尋我。我躲在角落,看他被我認識的那幾個男孩指東指西耍得四處亂轉。
我僅存的一小點兒善良被震耳欲聾的音樂打落在地,零落不見了蹤影。
下半夜,他在家門前給了送我回來的那個男孩一拳,然后對我高高地揚起了手,那只手很久沒有落下來。我以為這一次他不會再忍。但他最終落下的不是手掌而是眼淚,他在午夜的門廊路燈下淚落滂沱。我像所有無知而固執(zhí)的孩子一樣,抬頭看著漆黑而遙遠的天空,想尋找一個方向,或者,想尋找一滴也曾經落在我心里的眼淚。
6
我想我至少應該不再像個小孩。我于是稍稍收斂了自己的行
為。
他為我的變化而欣喜。拿著幾個學校的簡介小心翼翼地問我想去讀哪一所。我高考的分數(shù)慘不忍睹,我知道不管我選擇哪一所,最終都是花他的錢去得到那張通知書。
除了愛上一個不太愛我的男友,我的大學,終于平靜地結束了。
他明知我跟著的那個男人不好,卻不敢勸說半句。因為從1 5年前開始,只要是他反對的東西,我必然做得徹底。他不說,是想我自動離開那個即將與別人結婚的男子,可我不。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想我和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所以我費盡心機地想拆散那對未婚夫妻,我甚至以懷上了那個男人的孩子來作要挾。而我沒有想到的是,那男人根本就不怕,根本就不把我肚子里的孩子當一回事。我本來想到婚禮上給他出丑的,可我到了那里,喝了很多酒,卻始終沒有說出我已經懷孕的勇氣。我在做什么呢?我是在讓他出丑還是在給自己出丑?還是,我僅僅是想報復事事順著我從不對我大聲半句的父親?
這世上是不是有一些人,盡管血脈相連,可相處的時候,總會像勢不兩立的敵人,想殺死對方或者被對方殺死。我很長的時間里都在想這樣一個問題,作為與他確實有血緣關系的最親的一個人,我為什么會在看到他被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時,看到他因被我的話刺傷所痛苦不堪時,我會從心底升起一些興奮,就像獵人看到了野獸受傷的血液。
是什么東西,在什么時候,使我這樣把我的父親當成一個敵人來打敗呢?
僅僅只是13年前那一場誰也預想不到的車禍嗎?
他輕輕地推開門,再輕輕地走進來,把熱好的牛奶輕輕地放在桌上,在輕輕的關門聲里,我聽到了他輕輕的嘆息,最后他在門外輕輕地說:如果你已經想好了能愛這個孩子,就留下他吧。一切還有我呢。
因他這一句話,我淚濕枕巾,然后安然睡去。
7
他管肚子日漸隆起的我甚多,偶爾我還是會忍不了自己的脾氣與他頂撞兩句,但已經學會不再為刺傷他而興奮。決定要這個孩子的時候,我也決定一定要管住自己,不要再把他當成一個敵人。不管是因為什么原因,我都不能恨我的父親,因為我需要教會我的孩子的,是愛,而不是恨。
兒子出生的那一天,他很高興。買了許多糖果雞蛋一間一間病房地分發(fā)。
我的孩子5歲這一年,我結婚了。我的丈夫愛我,并且也愛我的孩子。
在這一年,他生病了,頭發(fā)在治療中大把大把地脫落,我已經顧不得再去想曾經我對他所做的錯事,我只想每天下班后就待在他身邊,陪他聊天,曬太陽,坦然地陪他說起媽媽,說起那場車禍只是一個誰也不想發(fā)生的意外。疾病使他總是不清醒地重復許多話,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是:因為有你和你媽媽,我一直覺得很幸福。他對于過去13年我所做的許多傷他至深的事情只字不提。他只說他一直很幸福。
一年后一個寂靜的清晨,他走了。我親愛的父親,我親愛的敵人,他表情安詳,嘴角有微笑的痕跡,他在遙遠的天國,他對我說:因為有你,我一直很幸福。
我像他當年一樣痛哭失聲,因為我知道,我才是那個因為有他而一直很幸福的人。
(摘自《凌霜降的BI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