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翔
藏東南林區(qū)的核心部分在“三江”流域以西、尼洋曲流域以東范圍。西藏農牧學院所在的林芝八一鎮(zhèn)(地區(qū)行署)海拔3000米,地處雅魯藏布江支流尼洋曲下游寬谷地帶,屬于山地溫帶、半濕潤一半干旱區(qū),植被以暗針葉林和高山松、高山櫟林為主。記得當我第一次險闖川藏線,翻越色季拉,進入尼洋河谷時,只見山坡上、云霧中森林茂密,尼洋曲碧水暢流,三角洲地帶青稞、油菜阡陌交織,古柳成陰,羌桃盛開,好一派奇特的“江南風光”!說它“奇特”,在于江南的秀麗景色被擁抱于綿亙的雪峰之中。當時,我就決定:“西藏江南”就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將后半輩子扎根于此了。我還將尼洋河畔的林區(qū)視為家園“后院”(此后西藏高原生態(tài)研究所即創(chuàng)建于尼洋河畔)。于是我行裝甫卸,就與學生們投入到對“后院”的考察之中。
尼洋河畔的旖旎風光
尼洋曲支溝覺木溝是學院后山的一處山谷,山峰海拔超過4000米,沿溝分布云杉林、冷杉林、高山松林、高山櫟林、楊樺林、核桃古樹林以及山桃(光核桃)疏林等多種森林類型。林木茂盛,溪水潺潺,森林的“制氧”作用彌補了高原氧氣的不足,每當進入林區(qū)時,總能感到空氣清新,呼吸酣暢。因此,師生們都養(yǎng)成了在林緣散步、“逛林卡”的習慣。我們林學專業(yè)去得就更多、更深入了。
在海拔3000米的谷口附近,是一片保存較好的高山櫟林。高山櫟普遍長成小喬木狀,而不像村莊附近被砍作柴燒的高山櫟那樣呈灌木狀。高山櫟是一種硬葉常綠的樹木,屬于古地中海沿岸的殘留樹種。它的存在反映了林芝地區(qū)冬季比較暖和的氣候特征。在藏東南,高山櫟林與云杉林、松林等組合成的景觀中,高山櫟的墨綠色、云杉的暗綠色、高山松的翠綠色錯綜混合,很有特點。櫟林時而密集得難以通行,如同進入了荊棘叢(高山櫟葉緣有刺),時而林地敞亮,富于田園風光。林內的倒木上還長滿了珍貴的食用菌一金耳。金耳的營養(yǎng)價值比銀耳(白木耳)還高,并有一定的藥用價值。櫟林下的“青岡菌”味道也很美,常是我們野外考察的“副產品”,成了我們餐桌上的“山珍”。
海拔3200米以上,主要為云、冷杉暗針葉林和落葉松片林。這一林帶夏季經常被云霧所籠罩,形成一線較穩(wěn)定的霧林帶。林下生長著箭竹和幾種杜鵑花,以及甘肅莢迷、繡線菊等灌木種類。甘肅莢迷是一種很有特色的灌木,主要分布于我國西南山地、高原區(qū)。它的葉子近似楓葉,秋天,變紅的葉子和小圓果實在針葉林暗綠色的背景中格外醒目,給人以充實的收獲感。杜鵑在溝谷兩側可長成中小喬木,扭曲的枝干形態(tài),常綠革質的樹葉,簇擁著粉白色的杜鵑花,春華秋實,把河谷支溝裝點得十分自然優(yōu)美。尼洋河林區(qū)雖離八一鎮(zhèn)不遠,卻也有野獸的蹤跡。在我們調查往返中,多次看到過熊的足跡,我們還買過一只小棕熊。
后山上還有一處有趣的景觀:在暗針葉林中有一小塊空地,近看只是裸巖和疏草,遠看卻酷似一只撲下山來的老虎,長尾上翹,須眉畢現。而且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虎色”也呈規(guī)律性的變換:冬季雪后是一只“白老虎”,春天是一只“綠老虎”,秋天又變成了一只“黃老虎”。我經常站在高原生態(tài)所的樓頂平臺上眺望四周的森林,也每每向這只“老虎”注目,陷入悠悠的遐想。
由學院駐地的尼洋河谷,我們經常上溯下延,入溝進林,搜集教學資料,探索林區(qū)奧秘。在這個寧靜廣闊的“后院”里,我把教學與科研緊密結合,而且將其成果體現于揭示高原生態(tài)優(yōu)勢、合理開發(fā)生物資源的措施與建議中,并且由此不斷擴大地域,遵循一貫的目標,向林區(qū)深處而去。因而,也有著很多親身經歷的觀感、收獲和驚險的遭遇。
我們欣賞到尼洋曲兩岸如畫的雪峰密林和野花綻放的高原江南風光。在沿河的階地上,散布著古樸的、山桃掩映的小村。每當春季,田邊的光核桃花盛開如云,恰逢春雪,則呈現桃花映雪、花垂冰凌的奇景。此時,呼吸著涼爽濕潤的空氣,真感覺進入了世外桃源。
由尼洋曲上溯至尼西、更張一帶,公路沿尼洋曲的侵蝕凹岸修建,雖無崇山峻嶺,卻也頗為險要,路側與水面的落差往往達二三十米,故時有交通事故發(fā)生。一次,我們行經在沿河的彎道時,車子先沖向山坡,又反彈至河道旁。記得當時我連呼剎車,但還是沖出了lO余米,所幸被一堆修路的沙石擋住,車身已呈30。角,三輪騰空。我們艱難地下車后,發(fā)現車與懸岸的距離僅有30到40厘米,20多米高的懸岸下面,是滔滔的尼洋河水,僅一步之遙,就是生死存亡之界。
尼洋曲中游還有一條深邃的支溝,即巴河流域的巴松湖林區(qū)。巴松湖又名錯高湖,是一個冰川堰塞湖。湖面海拔3460米,水域面積約26平方千米(長13千米,寬約2千米),發(fā)育于現代海洋性冰川下游、兩條古冰川相匯的U形槽谷中。湖水深達50米以上,因而格外碧藍清澈。湖中有一座冰川羊背石小島,島上簡樸的喇嘛廟寧靜莊嚴。湖岸山坡上生長著云杉、冷杉林和高山櫟林,灘地是成片的沙棘叢林,周圍第四紀冰峰雪嶺環(huán)繞,不僅構成了一幅絕妙的高原風景畫,更為我們搞專業(yè)的人提供了又一處教學科研基地。
探寶覓奇之行
我們多次調查了這里的林分和物種,每次進入湖區(qū),既能看到冰川漂礫形成的“中流砥柱”,又能看到巴河沿岸峭壁上一棵高山櫟古樹形成的“西藏夢筆生花”等奇景。我們深情地為它們命名,為它們留影,同時也搜集了高原山川形勝、地貌景觀的現實資料。對于湖灘地的沙棘叢林,我們?yōu)榱酥笇ч_發(fā)與保護,曾進行了沙棘的生長萌蘗、雌雄株比例、果實類型、根系分布等諸方面細致的調查。一次,我在懸崖邊看到一株沙棘的根系,不但橫向擴展,而且沿巖壁縫隙下伸達10米左右,感到應進行仔細的測量和記錄,我就一只手扳在陡峭的巖石上,一只手握尺,讀數后報給下面的學生做記錄。待測量完畢后,人也隨著腳下的石塊滑落下來?,F在回想,這恐怕是時興的“攀巖”運動方式在我們野外考察中的原始運用,而當時對我這個“芳齡”已近60的女士來說,也算是“瘋狂”一把吧。但我們類似的行為,在西藏的野外考察中更是“家常便飯”,不足為奇,也不足為險了。
通過對沙棘的具體而綜合的考察與分析,我們以“變廢為寶”的準則進行了沙棘的小規(guī)模保護性開發(fā),生產出沙棘飲料和沙棘香檳酒等產品,還獲得過國內“星火項目”的銀獎,受到西藏和有關方面的好評。我們還深入錯高湖源頭林區(qū)。因為山高路遠,騎馬往返。當返程時,時近黃昏,忽然大風暴雪,雪花小的如蠶豆,大的如乒乓球,我當時正想:好一個“風雪夜歸人”的情景啊!而沒有料到,大風把同騎人的草帽刮飛到我的馬頭前,我騎的馬受驚狂跑起來。我無力控制,摔倒在地。當時整個背都僵住了,回到駐地經熱敷后略有所好轉。第二天仍堅持考察。但這次摔跤導致腎微血管破裂,至今留有輕微的后遺癥。
對于錯高湖林區(qū),我們從景觀之美的角度向外界介紹,但更從資源保護的角度,反映了錯高湖周圍森林的采伐狀況,拍攝展示了采伐跡地上混亂無序、伐樁高聳
的景象。通過我們多年來結合教學科研,呼吁保護森林、為樹木“請命”的努力,錯高湖林區(qū)終于停止了采伐,確定為保護區(qū)和高原旅游區(qū)。這是令我多少感到慰藉的結果之一。
我們還常在深山林海中作探寶覓奇之行。在尼洋河東岸海拔3150米上下,分布著一片古老的巨柏林。巨柏又名“雅魯藏布江柏木”,是西藏特有的樹種,也是各種柏樹中最高大長壽的一種。這片巨柏林平均樹高42米,平均胸徑1.4米,林分蓄積量為1522立方米/公頃,呈疏林狀。其中最大的一株高達51米,胸徑4.2米,樹齡2500余年,需要11個人才能合圍,堪稱“柏木之王”。林下生長著山螞蟥、勾兒茶、土半夏、抱莖獐牙菜等獨特的灌木和草本植物。我經常帶領學生實習考察,在這里定位觀測,深感這片巨柏的珍稀與獨特,不僅視其為教學科研的基地,還呼吁各方珍視與保護,從而建立了自治區(qū)級保護點。
巨柏稱之為雅魯藏布江柏木,其分布范圍確實在雅魯藏布江中游一帶,下限見于易貢湖畔海拔2300米左右,上達米林、朗縣等地海拔3500米左右的坡面。在尼洋曲與雅魯藏布江匯合處,10余株巨柏古樹沿江貼岸,枝干橫展,盤根錯節(jié),起伏的江水輕撫著龍蟠狀的古根,展示了巨柏頑強的生命力和適應性。更有米林、朗縣一帶的巨柏“幼樹”(相對古樹而言比較年輕)沿江分布,乍一看很像人工栽植的整齊的行道樹,細觀,則能發(fā)現極有價值的生態(tài)規(guī)律。原來,這些樹都是沿著水線而分布,在江水的漂浮中,傳播了種子,也浸潤了土壤,有利于種子萌發(fā)和幼苗生長,從而幫助了巨柏的更新與擴展。
在雅魯藏布江中游寬闊河谷的灘地上,還有一些適應性較強、中旱生型的物種,如沙地生長的桑樹,粗大長壽,我們調查到有胸徑粗達4.2米的古桑。還有通常為灌木的西藏衛(wèi)矛,在此也能長成高9米、胸徑80多厘米的中小喬木。在考察過程中,不但發(fā)現了多種古樹異木,也看到若干珍稀的山花野草。如在河谷林緣和采伐跡地,生長著珍稀的野生花卉一大花黃牡丹,它是為數不多的牡丹野生種之一,花色嫩黃,具有極高的觀賞價值,其分布區(qū)主要在藏東南雅魯藏布江一帶,成叢成片,與巨柏、云杉等相輝映,叢高可達2米多,叢株高達80余株,花徑12到15厘米,十分嬌艷奪目。
我們還對雅魯藏布江中游的南伊溝進行了較深入的考察。南伊溝口海拔約3000米,縱深至邊境地帶。溝內地形起伏,綿延上升,既有清溪小村(洛巴村),又有茂密的森林,形成清晰的山地垂直帶。在濕潤的支溝階地,我們調查到高54米、胸徑2.9米的林芝云杉大樹。冷杉、高山松也多為胸徑1到2米、高50到60米的大樹。一次,正值秋季,青松翠柏(垂枝柏)與林下葉色或紅或黃的三椏烏藥、米飯花、小檗等喬灌成層,色彩多樣,倒映在溪水中,景色十分迷人。
一次,我們由低到高,對針闊混交林、暗針葉林(云杉、冷杉)進行分帶標準的調查,不覺已經到達海拔4000米的高度。中午,我們進行野炊,小火一堆,饅頭幾只。我們把饅頭穿在灌木枝條上烘烤,我稱其為“釣魚”(此后“釣魚”之名就被學生用作節(jié)假日隨我外出考察的“暗號”)。這時忽然有幾名戰(zhàn)士出現在面前,原來邊防哨所的戰(zhàn)士看到山上冒煙,懷疑是否有“特務”活動。弄清情況后,戰(zhàn)士們與我們親切交談起來,言談中表現出對科研工作的興趣和敬佩,還協(xié)助我們背著儀器設備,出林下山,建立了融洽的軍民情誼。告別了戰(zhàn)士們,我們繼續(xù)前進,逐漸走到了一處沼澤濕地的林緣。這時不能再一步一步地走,而要在高出水面的“塔頭墊子”間跳躍式地跨越。我一步沒跨好,就摔倒并陷在沼澤中,已越過的兩名藏族學生趕緊把我拉了上去。當時,我腦海里剎那間浮現出前蘇聯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中女兵沉下沼澤的鏡頭,心中不禁透出一絲涼意。此行的目的是調查一叢生長在沼澤邊的垂枝柏,共87株,因為密集于一塊較大的塔頭墊子上,所以遠看似乎是一株樹冠寬大的柏樹。調查到如此獨特的生態(tài)適應性狀,至于途中之險,也就忽略不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