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美麗
1
那一年他坐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為我笨拙地梳一根小辮。
彼時的我,是個不知疲倦地滿街跑的丫頭,常常被他捉住,強行按在書桌前,教我認(rèn)字。我哭哭啼啼,迫不及待地跑到母親身邊,控告他的惡行。母親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自己喜歡的人,終于還是被外公外婆強行拆散,嫁給了做民辦教師的他。因此,他們之間,始終隔著一層障礙,無法相通。而我,卻狡猾地利用這種隔膜,逃避他的種種責(zé)難和苛求。
7歲那年的秋天,我入了學(xué),且日日在他的教鞭下讀書。他總會裝作漫不經(jīng)心,走到我的身邊,而后啪的一下,將教鞭敲在我的桌沿上,說:林丫丫同學(xué),請站起來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因為無法回答出他的提問,而只能一直站著到下課鈴響起。
他喜歡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到附近的山坡上去,看遠(yuǎn)方重重疊疊起伏不斷的山峰。學(xué)生們都不怕他,常賴在他的身邊,纏他講有趣的故事。有時候他們歪七豎八地躺在草地上,嘴里嚼著甜絲絲的根莖,說一些閑話。起來的時候,某個女孩子的頭發(fā)被弄亂了,他便會幫她撫好,甚至給她將辮子編好。那時的我,心里充溢了濃濃的嫉妒和恨意,想要瘋跑過去,將那個女孩,從他的身邊硬生生地拉開去。
可是,我除了嫉妒,卻無法尋到與他這樣親密的勇氣和理由。
2
那一年母親與他,頻繁地爭吵,他們的感情,在吵鬧中岌岌可危,終于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
一個冬日的午后,我與一群同學(xué)在午飯后飛奔,很快地頭發(fā)散亂開來,像一個號叫的小瘋子。他在人群里捉住我,用不知從哪兒得到的一把小梳子,給我梳辮子。然后便有人來送信,說,讓我們?nèi)ッ裾?,母親正在那里等。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來人說,林老師,別太難過,你還可以找個新的,丫丫跟著去城里讀書,也沒有什么不好。
我啪地站起來,朝他大喊:誰說我要去城里讀書的!我要在山里玩,我要吃柿子!他在我的叫嚷里,突然一把將我拉過來,對著屁股便是一巴掌。我嗷嗷地哭叫著,高喊著“媽媽!我要媽媽!”他突然在這句話里,失去了打我的力氣。
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
之后我便跟著母親,去了縣城,并很快地,在舅舅的幫助下,到縣城最好的小學(xué)里就讀。我入學(xué)的那天,他搭乘別人的三輪,跑了幾十里的山路,來看我。彼時我剛剛下課,聽到有人在門外猶豫地叫我的乳名,便生了錯覺,突然對眼前這個灰塵仆仆的男人,生出距離。我躊躇著,躲閃著,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他的微笑。最后還是他走了過來,把一個漂亮的書包遞過來,說,丫丫,那次帶你進(jìn)城,你一直吵鬧著要這個書包,這次給你買來了,在城里,好好讀書,爸給你定期送錢。
我忸怩著,任他將書包斜掛在肩上,而后很不給他面子地說:有個叔叔剛剛給我買了書包。
他在這句話后,突然轉(zhuǎn)過身去,許久都不肯看我。
3
時間過得很快,母親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弟弟呱呱墜地的那個秋天,他帶了我喜歡的柿子、大棗和板栗來看我。我很破例地,跟他在一個街心花園里坐了一個小時,他為我一顆顆地剝著板栗,看我吃得腮幫子鼓得像個青蛙,便開懷大笑。我偶爾會回答他的問題,告訴他關(guān)于這個新家的事情。但大部分時間里,我保持沉默,只專心地吃,并用這種方式,塞住嘴巴,不去理會他的問話。
臨走的時候,他突然叫住我,說,丫丫,以后,或許,我不能常來看你了,因為,我,也快有自己的家了,缺錢的時候,可以給我寫信……
心底一瞬間像一堵墻,轟然坍塌下去。我突然將手里的板栗狠狠地砸向他,說:我以后再不吃你的東西!我瘋狂地跑開去,不回頭,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大口地喘著粗氣,再也跑不動了,伏在一棵烏桕樹上,冷漠地看著來時的路,在那路的盡頭,我看見他與一個年輕的女人,背對著我,愈走愈遠(yuǎn)了。
我終于哭出聲來。
我以后再也找不到人來疼我,我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我想。
4
我一天天地成長和叛逆。我開始住校,并因為他從不會耽擱的錢,而在學(xué)校里自在逍遙。我不知道他也有了孩子,每次都要省吃儉用,才能攢夠給我的生活費用。我也不知道他的妻子,給他吵了多少次架。我只關(guān)心自己如何過得舒服,如何通過高考,離開已經(jīng)完全不能將我的心盛下的縣城。
我即將高考的那一年的深秋,他破天荒地,第一次去我們家。母親與繼父千方百計地,要讓我留在省城讀書,說,女孩子,跑什么北京,花這么多錢。他坐在我的旁邊,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抬起頭,說,既然她想要出去,那就讓她闖一闖,我們做父母的,見識少,不能再連累了孩子。
繼父在一旁說風(fēng)涼話:北京吃住那么貴,你有本事,你去供她。他在那一刻,很堅決地,說:好,我供,只要丫丫能去喜歡的地方,我吃點苦,沒什么。
我突然站起來,沖著他吼:誰讓你供我的?!現(xiàn)在開始認(rèn)我這個女兒,早做什么去了?!我要是你的親生女兒,為什么你不把我放在家里養(yǎng)著?!我上了大學(xué),自己打工,你們的錢,我都不要!我抓起書包,跑下樓去。
高考的那天,他一直守候在校門口,每一場結(jié)束的時候,便迎上來,將一瓶水遞給我,并愛憐地用濕的毛巾,為我拭去額頭的汗。我站在擁擠的人群里,看著周圍與孩子親熱擁抱安慰的父母,心底的某個地方,終于開始,一點點地,柔軟下去。
最后一場出來的時候,家長們蜂擁而上,將一臉喜悅的孩子擁進(jìn)懷里。我知道自己會得到想要的成功,但卻并不想這樣快地,與他分享。所以我要慢慢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邊,假裝,看不見站在那兒翹首期盼的他。
但他卻是大踏步地,猶如一艘乘風(fēng)破浪的船,堅韌無比地,穿越人群層層的阻礙,向我駛來。我站立在那里,看著他已經(jīng)蒼老的面容,終于知道,下一秒鐘就會到來的擁抱,它的溫度,其實我一直都那樣地渴望且不舍。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