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人越來越愛
柏林街上,都是“普通法西斯”,就如古代猶太人說的: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
漢娜在法庭上,說被告席上的那些女看守,也和自己一樣,參加了對被屠殺者的篩選。法官很尖銳地追問,“說我們都有罪,相比單單說我有罪,是不是讓你舒服一點(diǎn)?”
人稱代詞的使用,不只是文學(xué)和哲學(xué)議題,也是神學(xué)議題。公共的敬拜和禱告,我們難以克服自我中心,說出來都是“我要如何”;懺悔的時候,卻要拉上別人,說出來都是“我們有罪”。我們一會兒是個人主義者,一會兒是集體主義者。我們的靈魂,寄存在不同的人稱代詞之間,別人看不見,最后自己也找不著了。
其實最自我中心的人,都是徹底的集體主義者,因為除你以外都是“集體”。就如希特勒說,他們不是“人”,而是“群眾”。反過來說,集體主義的本質(zhì)是以一個人的自我中心,替代了所有人的自我中心。而信仰的意思,是以上帝的主權(quán),替代了任何人的自我中心。可憐人一定是自我中心的,有時是自己,有時是領(lǐng)袖,有時是丈夫、妻子、父母或兒女。人的哀愁與沉痛,都是他自我中心的衍生品。站在中心上,往外走一步,就是信仰的開始。真正的信仰與民間宗教的區(qū)別也在這里。真正的信仰,能替代任何眼睛看得見的自我中心;民間宗教卻是自我中心的一次眼睛看得見的轉(zhuǎn)移。
也可以從效果上判斷:真正的信仰帶出真正的愛。一位法國哲學(xué)家說,愛的定義,就是你擁有全部權(quán)利,我擁有全部義務(wù)。意思是說,愛就是對你自我中心的破碎。幫助你把自己交付給任何一個人的那種意愿、意志和能力,就是愛。產(chǎn)生這種愛的信仰,就是真信仰。
而在偶像崇拜中,除了把自己交給一個特定的對象,你就再也無法把自己的時間、思想和生命,交給另一個鮮活的生命了。這就是漢娜的悲劇。一個“普通法西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既無法把自己交給集中營中那些為她朗讀的孩子,交給那些被鎖在教堂中活活燒死的猶太人,同樣也無法把自己交給15歲的米歇爾。甚至經(jīng)過半輩子囚禁,學(xué)會了閱讀,她也無法把一個清白的自己交給自己。最后,她將那些從圖書館借來的、關(guān)于大屠殺的書,一本本地墊在椅子上,踩在上面,自殺了。
就像同情32歲之前的自己一樣,我也同情漢娜。這位奧斯維辛女看守、戰(zhàn)后的公交車售票員,引誘15歲的米歇爾,和他發(fā)生關(guān)系,叫米歇爾給她讀文學(xué)名著。他們一起去鄉(xiāng)間,當(dāng)著路人親吻。但這一切都不是真正的愛。著名紀(jì)錄片《普通法西斯》中有一段黨衛(wèi)隊的宣誓,是第三帝國各種宣誓里最簡潔的——“我宣誓效忠元首和元首委任的任何上級,無條件地服從一切命令?!迸园渍f,一旦作這個宣誓,你就不再是人,你低于人,成為了群眾。
當(dāng)年,漢娜報名加入了黨衛(wèi)隊。看上去她不是窮兇極惡的人,就如阿倫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說,盡管艾希曼親手簽發(fā)過上萬份屠殺猶太人的命令,但他并非人們想象中的魔鬼,而是個平淡無奇、近乎乏味的普通人。這是一種“平庸無奇的惡”。
漢娜身上充滿的,就是這種平庸無奇的惡。強(qiáng)權(quán)下的秩序、命令和對元首、國家的偶像崇拜,取代了任何具有道德內(nèi)涵的信仰。希特勒說,對待群眾,要像對待女人一樣,打動她們最原始的情感,而不訴諸理性。漢娜對米歇爾其實也一樣。影片前半部,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難受得令人嘔吐。8年后,讀法學(xué)院的米歇爾,在法庭上意外看見受審的漢娜,我才體會作者的心意。在集中營,漢娜在被關(guān)押者面前的強(qiáng)勢,依靠的是納粹制服。當(dāng)她成為售票員后,她可以依靠的只有年齡和身體。因此米歇爾必須是個少年,她才能在他們的性關(guān)系中繼續(xù)處于強(qiáng)勢。
法西斯不但毀掉了漢娜的道德觀,更毀掉了她愛的能力。漢娜與米歇爾的關(guān)系,其實是一種法西斯關(guān)系在一男一女中的重演。漢娜的愛欲,本質(zhì)上是集體主義、自我中心和法西斯式的。如果愛的意思是靈魂的委身,淫亂的意思就是一切缺乏靈魂委身的性關(guān)系。那么這部電影就不是描述愛,而是描述淫亂,描述一個自我中心的法西斯幽靈,如何毀滅了人的愛。
也許老年的漢娜真的希望去愛那個不斷往監(jiān)獄寄朗讀磁帶給她的米歇爾??墒?,不但是她,連米歇爾的一生,都因著那一場淫亂,而喪失了愛的能力。影片開頭,米歇爾已離婚很久。一個赤裸的女人起床問他,“我怎么不知道你還有個女兒?”他女兒在餐桌上說,“小時候我一直以為你的沉默是我的錯?!泵仔獱栒f,“傻孩子,我無法對任何人敞開,與你無關(guān)。”幾個細(xì)節(jié),透露出漢娜對米歇爾一生的傷害。他也一樣,再也無法把自己交給誰了。
小說中,米歇爾探監(jiān),問漢娜怎么看當(dāng)初的事。漢娜說,我認(rèn)為沒人理解我,不理解我的人,不能審判我、要求我說出一切。這就是為什么,她在法庭上,為了不讓人知道自己是文盲,寧愿受更嚴(yán)重的指控。作者想說的是她沒有道德觀、沒有愛,卻惟獨(dú)在一個小秘密中象征性地保存著自己的羞恥感。而漢娜說,“只有死了的人可以理解我,也可以審判我。他們每天夜里都來找我?!?/p>
如果世上真的一個義人都沒有,罪人可以愛上另一個罪人,卻不可能愛上他(她)的罪。因為罪是不可愛的。因此米歇爾可以幫助她,卻不能拯救她。不要說漢娜,我對自己的妻子也是如此。除非她越來越好,或者我自己越來越好,不然我怎么可能對她越來越愛?除非有一種愛,先將一切的罪都承擔(dān)了。然后,就連愛一個漢娜這樣的人,也越來越愛。
愿每個人的愛,都與這樣的愛有關(guān)。不然每個家庭,都可能是一座奧斯維辛。
斯蒂芬?戴德利 《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