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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驛

2009-04-07 03:24吳躍輝
百家講壇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驛站

吳躍輝

在我們的印記中,驛站是掩在悠悠歲月長河中的一段風(fēng)華,它異常凸現(xiàn),是文人過客傾吐心音的知己,在歷史文明的進程中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但它留給后人的,卻是更多的凝重和沉痛。

傳奇的龍場九驛

關(guān)于驛站,明初有一段跌宕的故事:洪武年間,貴州土司、宣慰使靄翠受朝廷節(jié)制。10年后,靄翠病故。從洪武十四年(1381)起,實權(quán)由其夫人奢香掌控。時貴州都督馬燁“欲盡滅諸羅,代以流官”,故而發(fā)生了“以事?lián)?奢)香”的惡性事件。

很明顯,馬燁是要激奢香變亂,進而得以改土歸流。當(dāng)時,土、流官皆為地方官吏,但前者為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世襲,如靄翠;后者由中央委派充任,如馬燁。終究馬燁何以有此心態(tài)?我們不得而知?;蚴嵌瞬荒蓝R燁欲獨坐大,史載,馬燁鎮(zhèn)守貴州期間,累累“以殺戮懾羅夷(明人對彝族之稱),羅夷畏之,號馬閻王”;又或者馬燁是為明朝廷的集權(quán)著想。

事件的起因只是“(奢)香為他羅所訐”,可見其他轄部都不服奢香,故而向馬燁告訐。雖然事由本末我們已無從知曉,但其處理結(jié)果卻是極度惡劣的。史載,馬燁令壯士“裸撻奢香”。設(shè)想,自馬大人口中牙間進出:“將犯婦衣裙拔去,打!”這幾個字該是如何的陰冷。

這一聲,對于奢香而言,不啻晴天驚雷。作為宣慰使夫人,更作為一個24歲的青年女子,此刻在官衙內(nèi)、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屈辱地伏在地上,緊咬貝齒受刑,只能任由淚水紛紛,泅染粉面。

馬燁的心底或在獰笑著,有著一種報復(fù)的快慰:幾個荒蠻的土人有何能耐?憑什么把持黔地?今日不過小懲耳!同時,他更盼著奢香憤而舉事,這樣他便可以以此為由,疏請加兵鎮(zhèn)壓,廢宣慰使而代以流官。

關(guān)于官府對女犯行裸體杖笞的刑罰,清人筆記有云:當(dāng)她們被械至衙門后,官員們通常會采取公開審理的方式來處決,此為“看打”。先是令拔去衣裙,繼而撲笞。于是圍觀者指點紛紛,受刑者淚流不止,是痛,是羞,是無地自容。最為甚者,刑畢后,居然還令其不著一絲地立于衙前,展示于天下人,是謂“賣肉”。結(jié)果許多受刑者因不堪其辱而投繯者有之,溺水者有之,吞金者亦有之。

正當(dāng)奢香不堪其辱之時,聞訊而來的族人們咸集于其軍門前,高呼“愿盡死力助香反!”圍取都督府,碎斬馬燁,當(dāng)然是一種極其痛快利落的方法,況且,以理論,馬燁錯在前,他以極其草率的方式侵辱命婦。以實力論,明太祖曾稱贊道:“得奢香歸附,勝得十萬雄兵?!笨梢韵胍娚菹悴康奈淞坝绊懥κ呛纹渚薮?

然而,當(dāng)奢香站在沸騰的人群中、洶洶的聲勢里時,理智令她做出決定:“反叛并非我愿,但籌良策以雪今恥!”恥,并非不雪,但絕不是用這種簡單的方式。在這個堅強果敢的女子內(nèi)心深處,有著一般豪氣丈夫們所不能了解的謹慎與縝密。

不時,奢香約來了水東女土官劉淑貞共商解決辦法。劉淑貞素多智術(shù),亦以為立反欠妥,故而提出入京陳情,若“天子不聽,反未晚也”的建議。二人密商后,劉淑貞便飆馳進京面圣。面圣之際,她慷慨陳詞道:“羅夷服義,貢馬七八年,非有罪!然而,馬都督無故騷屑,恐一旦靡沸反謂妾等不戢,敢昧死以聞?!敝涣攘葦?shù)語,卻令太祖深以為是。

此時正值明朝肇創(chuàng)之初,四海方定,太祖所忌者,正是彝人之眾、情勢之險。召問后,太祖令劉淑貞速折簡召奢香進京。于是,便有了這么一段情景:

太祖曰:“汝誠苦馬都督,吾為汝除之,何以報我?”奢香曰:“世戢羅夷不敢為亂?!鄙显唬骸按巳瓿B殻卧茍笠?”奢香曰:“貴州東北有間道可通四川,愿刊山通道,給驛使往來?!?/p>

朱元璋的韜略自然非馬燁之輩所能企及,從政治家的角度出發(fā),他深悉貴州政局對整個西南的影響,對待民族問題,當(dāng)然是希望化干戈為玉帛,彌戰(zhàn)事而修好,奢香以大局為重,忍辱銜恨的態(tài)度也令他感動。

然而,明太祖并不能平白地為奢香而折一大吏。他對馬燁的評價是“忠無他腸”,這句話很值得玩味,但奢香修驛之諾一出,馬燁忠否已不重要,他的下場可想可知。于是,“何惜一人以安一方”成為了明太祖收監(jiān)問罪馬燁的最好注腳。馬燁這枚“忠無他腸”的棋子,為朱天子及大明朝換得了奢香修驛之舉及西南太平之局,只是不知馬燁在問斬之時,是否幡然省悟而悔怨不止呢?

明人田汝成在記述此事時,稱朝廷以入朝議事為名召馬燁進京,初時他不知何事,及出境有所耳聞后,便恨恨道:“孰謂馬閻王?乃為二妮子坑耶!悔不根薙赭為血海也?!钡珵闀r晚矣。及入見,太祖數(shù)其罪狀,他一言不發(fā),亦不辯白。面對太祖的再三斥責(zé),他最終道:“臣自分梟首久矣?!?/p>

馬燁究竟何故稱“臣自分梟首久矣”?事件之初,他并不以為然。雖然他為人暴戾,但并不至于分梟首以償。史籍中對于他的罪狀也是語焉不詳,一筆帶過。何況縱然有罪,對于他的處置完全有極大的彈性可為,調(diào)任、罰俸、杖責(zé)、降職、貶官甚至是入獄、充軍等等,并不見得一定要施以死刑。

我個人認為,馬燁是都督,又兼皇親,完全不必涉身挑起兵釁和破壞安定之險以邀功。洪武初年,太祖剪除異己的舉動或許給了他啟發(fā),他欲盡一個做都督、做皇親之力,以加強朝廷的權(quán)威,鞏固朱家天子的統(tǒng)治地位。可惜他沒有揣摩準(zhǔn)“圣意”,更未曾得到“上允”便擅自為之。對于太祖的問罪,他只能一言不答,反省原未誅異己的事你做得,而我做不得,只能清醒地認識到皇帝的寡恩?!白苑謼n首久矣”既可以理解為認罪之語,亦可理解為抗辯之辭。

馬燁的頭顱最終由太祖展示給了奢香,且道:“為汝忍心除害矣?!?/p>

奢香回到貴州后,立即率眾族人開山辟嶺,掘土筑路,終于貫通560余里山路,設(shè)九驛,世謂“龍場九驛”。

受辱、進京、雪恥、修驛……這一系列發(fā)生在一個機敏、睿智,有氣度且識大節(jié)的年輕女子身上,初聽聞,只當(dāng)文人高妙筆下杜撰出的人物。其間,我們沒有聽到悲憫的哀嘆、凄苦的痛哭以及無計可施的怨艾與無奈。這般的人物,確實堪譽為“巾幗丈夫”。

只可惜,奢香年僅35歲便匆匆謝世,令后人平添許多遺憾。她卒后,不僅朝廷遣使祭拜,而且世人也以各種文字形式來稱頌她的功業(yè),其中當(dāng)數(shù)明人吳倫所作的《次奢香驛因詠其事》,詩高歌了奢香的修驛之舉,并贊頌她在貴州諸部中的影響力和凝聚力,以至于“帳中坐叱山川走”。更為重要的是,此舉令貴州乃至西南“至今承平二百載”,于民族,于國家可謂功莫大焉!

可嘆的《關(guān)山謠》

“肥馬血出,瘦馬骨折。行行行行,方知馬力?!?《關(guān)山謠》)

若將這首歌謠演繹成一幅畫卷的話,我們便可見在炎炎烈日下、漫漫黃土上,數(shù)名驛夫拖著疲憊的身軀挪著步子,向前,向前;驛馬則載著垂至胸腹的囊袋艱難地行進,兀聳的肩背上印著道道鞭痕,條條血跡。

這首《關(guān)山謠》來自陜西隴州,由明末驛卒所

編唱,歌中盡訴驛遞之繁苦,驛卒之艱辛。所謂肥瘦驛馬,不過是驛夫們自己的真實寫照。

雖然我們在岑參的詩歌中讀到過“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fā)成陽,暮及隴山頭”這般的緊張、火速以及艱辛,甚至在王建的《水夫謠》里聽到過水夫們發(fā)出“我愿此水作平田,長使水夫不怨天”的痛呼,但在這首《關(guān)山謠》里,還是感受到驛夫們錐心的苦痛與無奈。

關(guān)于明朝驛遞的效用,洪武一朝曾規(guī)定:“非軍國重事不許給驛。”嘉靖年間統(tǒng)計,全國共設(shè)水馬驛1259處,萬歷年間裁至1036處,本為確保政務(wù)、軍務(wù)的時效性,因而被稱為“國之血脈”。孰料歷百年后,驛遞已名實不符。

當(dāng)時,六十里置一驛,此距離大約為現(xiàn)在鄉(xiāng)與鄉(xiāng)的間隔,可知若非州、縣通衢達道的驛站,其余大多條件不佳。但縱是如此,作為置換車馬、舟船,安頓食宿的“政府招待所”,依舊是使客如云,送了這茬兒又迎來了那一撥兒,何故呢?事實上,天下驛遞用于公務(wù)的不過十分之二三,其余皆為私人所占。

這私人當(dāng)然不可能是平頭百姓,而是明朝大小的官員們。到了天啟末年,吏治的敗壞更助長了驛制的敗壞:

一者給驛泛濫。大小官員們甚至其親故皆可馳驛,出現(xiàn)了外出旅游、捕獵、采辦、收租、祈祭、探親等私人行為馳驛的現(xiàn)象。

二者超標(biāo)準(zhǔn)馳驛不絕。取勘合(一種文書憑證)而馳驛者,供馬、夫數(shù)本有定制,大勘合當(dāng)用馬兩匹、夫十名、船兩只;小勘合實填數(shù)目,不許增減。然而到了今時,持大勘合者已是一至六匹馬,甚至十匹馬。以此為范,小勘合亦可達到六馬、十六夫甚至八馬、二十夫。

可以說,明后期,驛遞管理制度已然疏廢,驛站也由原先只供軍事情報及差遣命官之用,而轉(zhuǎn)為縱無關(guān)涉的大小官員們一并享受的服務(wù)。制度一旦起不到約束的作用,那么游走于其外的種種不法于制度的行為也將不勝枚舉,它們將制度形式化、空泛化,而且隨著慣性使然,這種對制度的忽視及忽視后所采取的損公利己之事只能是愈演愈烈,侵蝕面越來越廣、越來越熾,進而制度外的行徑也將變得合理與正常。

這不啻于洞開之倉稟,即失卻了監(jiān)管,兼而粟谷滿庫,自是鼠雀成群。而此時的驛站更甚于此,舉朝官員皆可取之、食之,甚至可以率一干親朋并行參與瓜分。一些大官員,除了肆意地將驛遞的政府功用明目張膽地改以私人之途,他們甚至還向州、縣長官任意要求、搜討珍奇。稍不順意,即遷怒于驛吏,動以私刑?!睹魇贰分休d,浙江總督胡宗憲的公子行至淳安縣驛館,因怨飯菜不佳,以為怠慢,便將驛吏絞手倒懸于梁上,以此泄憤。

除了上述種種,更可怕的是地方官吏大肆克扣驛站經(jīng)費,中飽私囊。據(jù)《明會典》載,萬歷五年(1577年),全國驛傳銀支出高達313萬兩,但卻并不能完完全全地用到實處。明人孫奇逢曾記錄道,朝廷核撥安定驛站的經(jīng)費超過5萬兩銀子,可每次下?lián)懿贿^一兩千兩。照規(guī)矩,安定縣令得先截留400兩,余款才撥付給驛站以為支出。

照例,朝廷所撥驛傳銀除了支付相關(guān)的開支,如驛館招待費,驛卒、役夫、廚子等生活費,牲畜草料費等,還需對館舍進行修繕,對馬匹、舟船進行更新??墒?,層層盤剝、環(huán)環(huán)克扣之下,使驛站幾近潰垮。

一面是不絕于路的馳驛,一面是上級的克扣。天下凡一千余驛站,近十萬驛卒,馬、騾更是不可勝數(shù)。若要維持,除了提高驛卒們的勞動強度、降低他們的支出外,只能是成倍上翻百姓所服力役及所派物品。

在這一條鏈中,越是底層,越最為受到盤剝。于是,出現(xiàn)了“力不支則卒逃,再不支則吏逃,再不支官亦逃矣”的現(xiàn)象,百姓們傾家蕩產(chǎn)以供,鬻妻賣子以應(yīng),最后不堪忍受而舉家外遷的惡性事件迭發(fā)。

其實,驛遞并非不曾改革。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時任九江府推官的潘季馴(此公歷任兵、刑、工三部尚書,更為后人譽為“千古治黃第一人”)就曾對驛遞之制進行了改革。

潘季馴的驛制改革措施是采用江浙一帶賦稅合一和賦稅折銀的辦法,將本由老百姓于驛站所服力役及物品,一律折算成貨幣,并一次性上繳官府。如此一來,一則利于提高驛站效能(由于官府所用役均由其自行出資雇傭,于是長期受雇者于此業(yè)熟稔);二則寬省民力(民眾將所服力役及物品折為錢款后,即可安心事業(yè));三則節(jié)減開支(驛站所需物品也由官府統(tǒng)一派專人采買,簡化了環(huán)節(jié)而得以節(jié)減開支),可謂一舉三得。王錫爵(萬歷年間首輔)于Ⅸ潘公墓志銘》中稱贊此法道:“不以煩百姓,民大便之?!绷硪粌?nèi)閣首輔申時行亦贊賞說“費省而民不病”。于是,這一做法迅速在江西全境推行。

14年后,即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潘季馴于江西巡撫任上再度整頓驛制。經(jīng)累年,江西全省驛站已有了寬省,其中萬歷三年至五年九月間,全省節(jié)余驛站銀達8萬5千余兩。

萬歷初年,首輔張居正提出“非公務(wù)不得馳驛”等六項措施,由削弱和限制官員馳驛特權(quán)的源頭抓起,在全國全面推行驛制改革。關(guān)于法禁特權(quán)馳驛,歷史上也有諸條記述:

萬歷八年,張居正的弟弟回鄉(xiāng)養(yǎng)病,保定巡撫特發(fā)馳驛勘合,張居正聞知后責(zé)令其弟速將勘合交還,并附上一信:“仆忝在執(zhí)政,欲為朝廷行法,不敢不以身先之?!甭杉翰豢芍^不正。

按察使湯卿出京公干,要求驛站多撥三匹馬以便載其仆役,其結(jié)果堂堂正三品的按察使,為了區(qū)區(qū)三匹馬而遭劾連降三級。責(zé)罰不可謂不重。

甘肅巡撫侯東萊之子擅自馳驛,被繩之以法,革去官蔭。二品大僚之子,因馳驛細事而被革除官蔭。執(zhí)法不可謂不嚴。

自改驛制以來,短短一年余,因涉違反驛制而受懲處的大小官員已達50余人;短短數(shù)年內(nèi),共裁減驛傳銀達三分之一。

然而,這次驛傳改革在萬歷十年張居正病亡后,為眾官員群起攻訐,指摘其“裁削過當(dāng)”、“累民貧民”,最終全然罷廢,以失敗而告終。

驛遞制度之害,于州縣而言,騷撓不休;于民而言,無異狼吞虎噬之苛慘。而驛卒們,無奈之下,也只能用《關(guān)山謠》唱出淤塞于心底的困苦。

可悲的改革者

大明驛遞的弊害,許多官員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頭。

終于,崇禎二年(1629年),刑科給事中劉懋上疏,直陳天下州縣困于驛遞之弊,并指出,調(diào)停、禁革無效,當(dāng)用裁撤之法以試。刑科給事中的官軼不過從七品,然而,卻因負責(zé)鈔發(fā)章疏、稽察違誤而職低權(quán)重。

早在天啟年間,御史方震孺就曾上奏道:“至若驛遞,夫只有此數(shù),馬只有此數(shù),而自有東事以來,軍情旁午,差官絡(luò)繹,奚啻百倍于前。而欲其照舊支撐必?zé)o幸也。臣所經(jīng)過,自通州次抵山海,見夫頭、馬戶以及車戶,無不泣下如雨,不忍見聞。而瘦馬走死道旁者又不可勝計?!?/p>

方震孺很明顯地指出一組矛盾,即按制,驛卒、驛馬只若干,但自與后金開戰(zhàn)以來,征兵、征餉,軍情、差官絡(luò)繹不絕,馳驛者已百倍于前,驛遞而以舊制支撐,自然不能滿足現(xiàn)狀。

于是便出現(xiàn)了文中所謂的驛卒泣而瘦馬死的苛慘情況。

方震孺提出的與后金戰(zhàn)事使馳驛倍增是一個方面,但他只把表象呈示給了大家,更深層的卻不曾提及。依我看,縱然東事以來,差官絡(luò)繹不絕,但他們不過只占驛遞十分之二,那余下的呢?劉懋上疏指出“十分之八皆為私人所用”,這才是“百倍于前”的真正緣由!

驛弊困擾州縣本就是崇禎帝的心頭之患,特別是驛遞“十分之八皆為私人所用”令他氣苦不已,故而對于劉懋的上疏深以為然。他思前想后,此法若能抑驛弊,拯百姓于苦痛,且可歲省數(shù)十萬驛傳銀以寬財政,自然值得一試。

為使新法得以迅速推行,第二日,崇禎帝即于平臺召對時提出劉懋裁驛之策。諸輔臣所奏,只是唯唯而未切中要領(lǐng),不是稱天下只需按制度辦,驛弊便可自清,便是回答圣諭嚴切,諸臣不敢違抗。于是,崇禎帝痛聲訓(xùn)斥道:“縱有制度,并不執(zhí)行;縱有執(zhí)行,只一二州縣?!?/p>

見與輔臣商討無果,崇禎轉(zhuǎn)而對劉懋的上疏作了表態(tài):“裁之一字甚有理?!辈⒍谳o臣再申馳驛之制。劉懋則改為兵科給事中,專事驛遞整頓事務(wù)“以蘇民困”。至此,裁撤驛遞在全國范圍施行。

其實,劉懋的裁驛遞策,其根本便是嚴格執(zhí)行已定的驛遞管理制度。同時,提升持勘合的條件,抬高馳驛門檻。嘉靖年間,勘合為“溫、良、恭、儉、讓”五個字:“溫”字5條,供圣裔、真人,并差遣往還孝陵,即明太祖朱元璋陵寢所用;“良”字29條,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內(nèi)出者,“恭”字9條,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外入者;“儉”字2條,供優(yōu)恤;“讓”字6條,供柔遠,也即懷柔以致遠。以上凡五字合51條,劉懋將此裁為12條,并對每一條都作了明確而嚴格的規(guī)定,以突出和保障要政、軍務(wù)。

嚴格驛制與裁減驛遞相互作用,裁減驛遞,在很大程度上限制和減少了馳驛;嚴格驛制,又使馳驛在定制之內(nèi)而無超越標(biāo)準(zhǔn)。這樣便寬緩驛站所承受的壓力,最終達到預(yù)期的效果。

劉懋正是懷揣著這樣的良好愿望去推行新法的,關(guān)于所裁驛遞數(shù),在翁禮華先生的《古驛及其財政》中記載的是以“俱裁十分之六”為目標(biāo),但在其他著述中亦有記載為三分之一。關(guān)于此數(shù)字,《明季北略》等皆不載,我們不做過多討論,但有一點很清楚,即無論十分之六也好,三分之一也好,都可以看出劉懋于此所付之深矢,所費之深力。然而,他卻成為眾官員怨恨之的。何故?因為大明朝的諸多官員,正是在驛弊中得漁利者。

早在洪武年間,駙馬都尉歐陽倫便馳驛販賣私茶以獲利,事發(fā)后被賜死。但這不過是洪武末年的舊事,實在起不了警示作用,到了今時,馳驛而行枉法事者更熾。

于是,劉懋一股腦兒地把這些官員們?nèi)嫉米锪?。一年后,他上疏崇禎帝稱:“自鄉(xiāng)里游滑、驛所官吏、衙門承合、州縣長官甚至是撫按大僚等皆對其怨恨不已。詛咒外,尚要繪其像為箭靶來射?!辈贿^,疏中最后一句說:“所不怨者,獨里中農(nóng)民耳!”這絕對是實情的反映。

再一年后,劉懋將裁驛的結(jié)果報知崇禎帝,兩年內(nèi)各省裁節(jié)白銀共68萬5千余兩!但這筆裁減驛遞得來的白銀未入國庫,便為各級衙門以“移作邊地修防之需”為由,借支而去。到底是人了荷包,還是填了舊債,或是進貢給了上司不得而知。

劉懋原本是躊躇滿志,以為可以報君恩、解民困、抑沉弊,此番卻是苦惱萬分,感慨不足。

崇禎四年(1631年),驛遞裁撤事竣,劉懋在上疏中稱“臣苦”,除了為民請命的初衷被利用和踐踏,辛苦裁得驛遞銀被挪作他用外,還有“臣非不知皇上不得已之苦心,乃國家自有經(jīng)長之制,原不在加派之間”這種對現(xiàn)實和體制無奈的苦。

最終,在千夫所指下,在百官唾罵聲里,劉懋黯然地辭官歸隱。

我們不知道這兩年多來,面對上阻、中梗、下逆的局面,劉懋是如何將這種奪官員們私利、驛卒們舊業(yè)的裁驛遞之舉進行下去的,他的內(nèi)心又承受著怎樣巨大的壓力和無助的孤苦,在全國范圍內(nèi)對驛站進行改革的。

其實,劉懋錯了,他不僅輕估了眾官員們的奸滑,而且還高看了他們的品格。驛弊的關(guān)鍵,在于吏治。吏治不整,積習(xí)相沿,莫說只是裁減驛遞,縱是將天下驛站全然廢置也是徒然。而且,裁驛一策,客觀上也有害于明朝政權(quán)的穩(wěn)定,關(guān)于這一點,《明季北略》所論最為通透:“祖宗設(shè)立驛站,所以籠絡(luò)強有力之人,使之肓挑背負,耗其精力,銷其歲月,糊其口腹,使不敢為非,原有妙用?!?/p>

裁驛之策一行,天下本賴驛傳為-業(yè),特別是因“馳驛絡(luò)繹”而由政府?dāng)U充招募的驛卒們便馬上失去了生計。最嚴重的是,秦、晉貧瘠之地,田薄而口眾,驛卒們失了業(yè),又無田可耕,只能在車前、碼頭尋些力氣活來做,聊以養(yǎng)家糊口。若逢災(zāi)年或戰(zhàn)事,經(jīng)濟蕭條,便無以為生了,縱是朝廷遣使來賑濟,也難以挽救頹局。

但是,若稱裁驛便是明亡原由,所謂驅(qū)貧民而為盜!這個論斷我卻不能認同。

如果追罪,錯絕不在劉懋。裁之一策,本為良方,只是可惜體制約束,裁、興不得并舉,只得單轍行進,艱辛備至卻入危境。裁策一行,必然要佐以興之一策,這樣,才有“出路”。當(dāng)然,改革絕非我們在和暖的茶室中品茗論道般輕描淡寫,它注定是疾風(fēng)驟雨、雷霆霹靂。

不知多少個夜里,已卸職的兵科給事中劉懋思想前事,百感交加。毀,已然注定了,在眾官員的口中、書信里,他簡直就是禍國殃民的罪人,更是整個官僚集團的異端、敗類。他同樣是個失敗者,這一點早在裁驛銀挪為他用時,他便清醒地看到了??墒?,裁驛遞之舉,難道全然沒有一絲值得肯定嗎?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拷問自己,煎熬著靈魂。

這個答案直至劉懋郁恨而死時,也不曾得出。但世人卻以另一種形式作答了:當(dāng)他的棺槨運抵山東時,家人竟然雇不到一人輦負,以至于停樞旅合,經(jīng)年不得還鄉(xiāng)!

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嗎?

當(dāng)讀到“劉懋委棺旅舍”這一節(jié)史實時,我唏噓良久,說不出是感嘆,還是不平。對于劉懋,稱其為改革者,或許令許多人覺得不適,但我終究找不出其他名稱來定義。同時,還要加上一個標(biāo)簽:可悲的!

有時,歷史的細節(jié),真是令人不忍卒讀。

數(shù)年后,當(dāng)瑰麗的晚霞映照著荒瑟的驛館時,中原四處皆在傳唱著“吃他娘,穿他娘,大家開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伴著這朗朗的民謠,飆馳的駿馬已飛奔入京,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率軍破彰儀門,十九日破前門。斯時,崇禎帝自縊于煤山,大明國祚就此淪喪。

明、清人論及明亡之事,常常將李自成的起義與劉懋的裁驛疏糅合到一起談,理由似乎很合乎邏輯與情理:李自成原系驛卒,撤驛遞后舉事,推翻了朱明王朝。然而,這個觀點我始終不予認同,并非李自成原系驛卒,裁驛后“為盜”便成為“裁驛令明亡”的結(jié)論。李自成不過是千千萬萬起義軍中的一員罷了,只是他原來的身份是驛卒,而恰恰成為明王朝的掘墓人,這只是個歷史的偶然。

歷史便是這般的詭異與殘酷。

明王朝轟然傾廢了,于是那千千萬萬已是亡明、亡國、亡天下的前朝官員們再一次地將劉懋詛咒、圖射。而驛站,在200余年后則漸漸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

編輯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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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燈紅驛站情(組詩)
古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