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海
我生下來就掉進了一個桶子?;蚴俏业哪锇盐疑谝粋€桶子里了。
我的出生是被別人私藏下來的,直到我八歲之后他們才交還給我。他們含糊其辭,把時間一截截掐斷了隔三差五地對我說。最開始,他們說我還沒滿月,我爹被一幫人抓住了,兩個白布蒙面人把他鬮了。你爹啊,黑塔塔一尊人物,那天婦人一樣嚎著從烏江鎮(zhèn)回來。他們笑著這樣說。很長時間后,他們又告訴我,說我還有個二姐。你爹睡著不起床,你二姐一夜高燒就死了。
這些事我并不十分感興趣,直到有一天,他們說,你呀,呀呀呀,才出生,“嗵”,落到桶子里了。
馬桶!李詩人大聲說。馬桶,文明的創(chuàng)造,看,蟲子正在里面游來游去。
但我不是蟲子,我是張九一。我是娘的第三個孩子。
公元一九八八年九月三十日,我娘被強制注射了“墜胎針”。第二天早上,我像大便一樣掉進了桶子。人們都以為我死了,他們把我提到野外去喂狗時,我突然叫了一聲,便被私藏了下來。
我和你一樣不相信他們對我八歲前的交割,但在后來的八年里,我得到了最誠實的證據(jù)——我一直在桶子里沒能出去,四周一片黑暗,讓人感到局促、寒冷、毫無生機。我翻出桶子,又掉進另一個桶子……永遠而無窮的桶子,讓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只有點亮的燈才能解決這一切。為此,趙醫(yī)生認(rèn)為我早已死了。她認(rèn)為我滿懷邪惡、罪孽的火光,是被自己燒死的。她說:樹點燈嗎?鳥點燈嗎?它們安靜,滿懷生存本身的清純氣息。它們不點燈,所以光明普照它們。
我認(rèn)為趙醫(yī)生是一個瘋子。瘋子的話不可信,所以,我還活著。
一
1
八歲的星期天,王叔叔在里屋勸我娘去大城市打工。
我不喜歡王叔叔。我大聲叫,把一只追著母羊的黑山羊踢了一腳。
我不想娘去打工。村里有很多人在外打工。我早聽說了,有好幾個婆娘都在外面賣。賣什么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不是好事。人們說這事時怪怪地笑,神秘得很。曹山財?shù)睦蠇尪溆悬c背,卻能聽見這種笑。人們笑,這個本已改嫁到了外地,又被兒子接回來的老女人便惡狠狠地追打自家的雞。
我不想娘去打工是有道理的。因為他們說我娘比曹山財?shù)钠拍锲?,因為我不想他們講起我娘時怪怪地笑。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爹娘瘋了,他們把我摁在堂屋里的老八仙桌上,像摁一只瘦狗崽。娘端著比我頭還要大的一碗藥湯,不讓我換口氣地往我嘴里灌。他們像場鎮(zhèn)上的男人灌那頭要賣到秀山去的牛一樣對付我。我掙扎。娘咬著牙說,忍著啊,誰讓你生病呢。我大聲喊爹。爹吼道,狗卵爹,藥才是你爹!我用力蹬爹的肚子,揮手把娘手中的藥湯打翻了。爹起身大吼:把這個瘋子綁起來灌!
我驚醒后,隔床的爹娘還在對話。
爹說,日子可以重新過,你為啥子非要出去不可呢?
娘說,再不出去,我們就成全村最窮的戶頭了。
爹說,我去,輪不到你!
娘說,你廁所兩個字都認(rèn)不得……
爺爺在隔壁咳嗽,爹娘就收了聲。我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爹突然大聲吼叫道,滾!他媽的,眼不見心不煩!
娘真的走了。那天,張力家建新房請客,熱鬧得很。我一直在等著撿高空禮炮響完后的廢紙筒子,娘走時的情景我不曉得,也沒有人告訴我。
2
娘走后不久,爹一見到人們交頭接耳擺龍門陣就黑著臉打路邊的狗,踢路邊的樹,或找個借口抽我的耳光。房后那條最懶的蛇都已經(jīng)換下兩身舊衣裳了,我卻一直沒敢要過一件新衣裳。
下雨漲了點水。我照常到三月前面蹲下身,準(zhǔn)備背她過河。她不肯上身,紅著臉說,九一哥,你的屁股破了。我一屁股坐下,用滑嘰嘰的泥巴捂住羞處,一直等到她娘來接她走了好遠才站起身。
我說,爺爺,我的褲子太短了呢,短褲子破了露屁股呢。爺爺說,你毛毛都還沒長,怕啥子嘛?我十歲時破褲子都沒有穿的喲。我說,你十歲是舊社會黑社會,黑燈瞎火開不見,現(xiàn)在是新社會白社會,亮堂堂的太陽下漏出屁股不文明呢。爺爺說,等那幾只羊再大一點賣了就給你縫新衣裳。
等不及羊長大,我自己補了一條褲子。因為第二天我要到鎮(zhèn)里去比賽做題。我翻遍家中所有地方都沒找到線,于是在爺爺那把老二胡上扯了一根馬尾。
那天下午的陽光真暖和。在寨子后面的山頂上,我終于憋不住氣,尖著嗓子朝那些矮山拖了一聲喊。我把校長獎給我的新書包放在草地上,連翻了四五個跟頭。把全鎮(zhèn)第一名的獎狀折成紙飛機,朝飛機頭呵了三口氣,它飛得像老鷹。然后,我折了一抱松枝放在油沙坡上。我把新書包反背在胸前,坐上松枝一蹬腿就向山坡下滑去。我喲噢喲噢地叫,和山坡上喝足了奶的小羊兒比賽快活。
爹和錢叔在院壩擺龍門陣。他們都沒有看到我的新書包。我說錢叔叔好,然后大著膽子蹦蹦跳跳地從他們中間過去。錢叔盯著我的屁股笑。我扭頭一看,屁股上青色的補丁成了布簾。我一蹦一跳,青面布簾一開一合。漏洞四周的碎布須兒像狗牙齒,咬著我嫩苔苔的屁股咬熱了我的臉。我瞇眼咧嘴不自在。錢叔笑得像我屁股上那塊青布一樣生動,爹面不改色。
錢叔對爹說,兄弟,你再苦也不該苦細(xì)娃嘛。
我爹起身說,錢三,你龜兒要走就趁早。
錢叔摸我的頭,把一百塊錢硬塞進了我的新書包,然后遞一張紙給爹,順便握住爹的手,說,這是嫂子的電話號碼,你過日子沒有腦筋,過不下去就去找她。他握著爹的手搖了搖,放開手又使勁拍了一下爹的肩膀,然后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爹把那張紙扔到地上踩了兩腳,臉色鐵青。過了一會兒,我從破板壁縫里看見他蹲在地上,把山煙抽得浪翻云涌,像霧里的貓頭鷹。
我的補丁讓爹很難堪很生氣。我邊淘米煮飯邊想,如果我不縫這個補丁,就不會把娘的長毛衣扎進褲腰,就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漏洞。我封好飯鍋開始鍘豬草。我邊鍘邊想,爹為什么沒看見我漂亮的新衣包呢?一不留神,刀鍘在左手上,食指根一塊皮子被砍翻了,像我屁股上的補丁簾子。簾子下那片白肉先是一干二凈,然后慢慢發(fā)暗,有血珠兒滲出來,鮮紅把潔白淹沒了。我把砍翻的皮蓋回原處,從豬草中揀株青蒿嚼爛了敷在不斷流血的傷口上,把紅領(lǐng)巾從脖子上拉下來,緊緊地糾纏在痛的上面。
爹在用力抽鼻子。他進屋,把一團煙從飯鍋里放出來,把灶孔里正旺的柴火退出,黑起臉狠起勁往門外扔,好像外面有一群要朝他撲來的狼。
我又要倒霉了。我撿起刀摁住一把豬草又開始鍘,心跟著他的腳步一上一下。我被爹提著肩站了起來。他的手掌完全籠罩了我的小臉,鋼叉一樣的手指像訓(xùn)練有素的五個標(biāo)兵朝我迎面撲來,打得我金光燦爛。我揚頭看著他,叫他,爹!爹圓著眼睛吼道,卵子爹,錢才是你爹!他的鼻孔像牛一樣噴著粗氣,拳頭握得比牛卵子還大。我盯著他的拳頭隨時準(zhǔn)備躲閃,可是他卻突然抬腿把我蹬倒在豬草上。我聽到“卟”的一聲響。我抬起沾滿豬草的頭臉,見爺爺咬著牙提著一條柴塊,爹手捂著肩胛。他們都咬著牙,臉和臉只有三寸遠,大眼瞪著大眼。
半夜里,有個毛哄哄的東西在扎我額頭。我驚醒了,見爹飛快地轉(zhuǎn)過頭。圓月光被木窗欞瓜分成了好幾十孔明亮,其中有一孔剛好照在爹的大耳朵前。他刀削一樣的臉有一半躲在陰影里,另一半想躲進密密的胡須,藏不下,露在月光里,掛了一大滴露水。
第二天放學(xué)回來,我的五只羊不見了。
我問爺爺,我的羊呢。
被你爹賣了。
爹呢?
打工去了。
二
1
一晃一年,又是晚秋作物下地時候。我和爺爺坐在門前等瞌睡,一輪大月亮掛在頭頂,園子白晃晃的,又冷又漂亮。爺爺告訴我,說為了開春有臘肉好請工夫幫我們做活路,當(dāng)年不賣豬。
幾場雪后,陽光明艷起來。因為沒有賣豬,到了小春入倉,我們還是沒錢,成了抗交農(nóng)業(yè)稅的釘子戶。工作隊到我家“拔釘子”來了。
鎮(zhèn)長笑瞇瞇地說,沒錢?你把你那頭耕牛賣了不是錢?爺爺也笑了,問鎮(zhèn)長名字。鎮(zhèn)長說免尊姓李,叫李覺志。爺爺豎起大拇指說,好名字!你前庭飽滿印堂發(fā)亮,配上這好名字,命中的前途好啊。這名字要是換一個字就更好了。鎮(zhèn)長身子前傾,讓爺爺繼續(xù)說。爺爺正兒八經(jīng)地說,把“覺志”換成“自覺”。鎮(zhèn)長的臉色變了。我拉了拉爺爺?shù)囊路蔂敔數(shù)穆曇舴炊罅耍豪献邮诸^還有你們十年前收我蠶繭欠我錢款的白紙黑字呢,李覺志,我看該“你自覺”才對。那天,爺爺與鎮(zhèn)長吵了起來。工作隊出門了,爺爺又追到門外,大聲叫道:我們集資的修橋錢,你們騙去說統(tǒng)一買鋼筋水泥請匠人替我們修,幾年了?屁都不放一個就把我們的汗水錢吃了,還收農(nóng)業(yè)稅錢,老漢我還有一對卵子,要不要?
爺爺?shù)哪懽犹罅?,也不想想自己的腳桿是怎樣跛的。
有次,我和張珍堂背稻谷歇在同一個歇臺上。爺爺一跛一跛走遠,張珍堂告訴我,說1976年,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爺爺沒請示公社,和會計帶領(lǐng)社員殺了生產(chǎn)隊的一頭老牛,按人口將牛肉瓜分了。爺爺分得一斤四兩,會計分得一斤七兩。這事被人告密了。公社的頭腦穿麻耳草鞋,戴藍布帽子,在香樟樹前一手叉腰,一手揮舞,威風(fēng)像卵弧形了。因為張珍堂的一只雞和半碗酒,那領(lǐng)導(dǎo)才念在爺爺?shù)某煞趾茫帬敔敽蜁嬋ビ巍敖帧彼懔?。生產(chǎn)隊一放活路,爺爺與會計就抬著那張“生以柔弱,死不堅強”的老黃牛皮,到全公社各個生產(chǎn)隊去,讓隊長在領(lǐng)導(dǎo)給的紙上簽字畫押。有十幾個生產(chǎn)隊要翻好幾座山才到,爺爺就經(jīng)常半夜才能回來。剩兩個生產(chǎn)隊那天,天麻麻亮,會計在麻風(fēng)細(xì)雨中一個人回來,說他摸到山下去找了好久,只聽到聲音,硬是沒有找到爺爺。張珍堂和第二天就要戴上紅花參加人民解放軍的伯父把爺爺從半山坡弄回屋后,爺爺?shù)哪_跛了。
跛腳桿爺爺從不為集體的事開口,天,不知在哪里借了牛犢膽,追到門外罵了農(nóng)業(yè)稅征收工作隊后,還尖聲唱了一個騷山歌。
2
爺爺總在關(guān)鍵時候把我從爹娘的種種傳言邊拉開,讓我一邊幫他搞社會主義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一邊背書。我像一把把卡住滿地金黃的大麥脖子押進國家糧倉一般輕松地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
我們搶收黃豆籌備學(xué)費那幾天,馬村長上門了,問爺爺:長貴,你龜兒耳朵是用來扇蚊子的?咋不去開會呢?
開么子會?爺爺問。
整電。晚上一按開關(guān),“啪”一聲就亮堂了,你和你婆娘睡瞌睡就不用手摸了。村長突然想起我奶奶早去了光明世界,就收起嬉皮笑臉,說每家要出一個勞力,到場上去抬電線桿。
爺爺假裝沒聽見。村長把雙手籠成喇叭罩到爺爺?shù)亩渖?,一字一腔扯開嗓子唱:去鄉(xiāng)場抬電線桿。
我估計村長那一嗓子從爺爺?shù)牧硪恢欢淅锷涑鰜砗?,至少穿越了三至四個村才落到地上。
爺爺用小指使勁摳耳朵,問村長:吃香腸啊?
村長罵道:裝瘋失相的聾B殼,你聾進不聾出,到時候不去不要怪老子報告鎮(zhèn)上喲。
幾天后,鎮(zhèn)長“李自覺”非常非常嚴(yán)肅地站在包谷林外,以“你不上工就讓你祖祖輩輩不得照電,讓你黑燈瞎火娶不到孫媳婦”威脅爺爺。爺爺將包谷背回屋后,用開水泡碗剩飯扒完,提著打杵(農(nóng)具,用以支撐扛抬物換肩休息)就走了。
我把豬羊都安頓好了,爺爺還沒回來。我正準(zhǔn)備點燈,村長急火火地進了門,說,九一,我陪你去醫(yī)院服侍你爺爺。
爺爺?shù)孽四_桿被水泥電線桿砸斷了。頭被石頭劃破,縫了十三針。
村長蹲在病房門邊不停地抓頭發(fā),頭低得能咬住自己的黑纓槍。第二天早上,他問我曉不曉得爹娘的地址。我把錢叔那天給爹,又被爹扔掉的一串?dāng)?shù)字背了出來。
在鎮(zhèn)政府的辦公室里,村長拿著電話說了兩句,傻眼了。他皺著眉頭嚷道,狗日的,明明曉得老子不會說普通話嘛。
我搶過電話就用普通話喊,媽媽,我要找我要找我的媽媽——李秋芳。電話那頭的女人說,哦,是芳姐的公子啊,你媽媽到上海照料你爸爸去了。我問我爹怎么了。她讓我等一等,接著喊王白面。一個男人接了電話,是把我娘哄到廣州去的光棍王世富。王世富被我問急了,才說我爹晚上從房子上落下來遭鋼筋扎了。
3
娘從上海穿著皮鞋回來了。她進病房就問爺爺:我寄回來的錢你用完沒?
爺爺示意我關(guān)了門,說在水缸底下壓著,誰都找不著,偷不去。
娘從有小輪子的箱子里取出一套新衣裳讓我試。她拽了拽我的衣擺,后退兩步,看著我說,我兒真帥!我渾身不自在。嶄新的袖口里,我把又粗又黑的手使勁后縮,怎么也縮不進去。我被娘的新衣裳包裹得又臟又臭,象雪地里的一根揩屎棍。
我和娘用鋼釬撬水缸,力小,撬不開。我提來鋤頭挖掏缸子底下的泥土。娘這時才得空梳頭發(fā)。我掏空水缸底,拉出一個濕漉漉的膠布包裹遞給娘。她放下梳子邊拆膠布邊抖水。我放好鋤頭剛進屋,她突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手里拿著一疊爛錢,淚水嘩嘩嘩地流,像死了女兒一樣大哭三聲,然后打了自己幾個耳光,邊打邊惡狠狠地說:不準(zhǔn)哭!不準(zhǔn)哭!把眼睛一抹又站了起來。
娘的女兒我的姐姐不是爹的女兒。姐姐的爹我的伯父過獨木橋摔到干溝溝里死了后,我爹坐了床。姐姐八歲那年我兩歲,那時我們住在桐子坡最低處的龍洞前。爺爺說那年夏天,我們一家吃了飯就商量秋后修新房的事。洋式的,一樓一底,爺爺說,你姐姐咯咯咯地笑,老是打斷大人們的話頭。沒等到秋天姐姐就出事了。那個夏天,她雨后獨自到龍洞前耍。偏東雨一過,太陽鉆了出來,在洞外嘩嘩嘩嘩的流水邊,拉起一拱虹。那幻彩被老人們稱為“杠”,是龍的一種,比普通龍高級,屬于神。我的姐姐太漂亮了,被這條“龍”吻了。老人們都不說“吻”,他們說姐姐被“杠”舔了?!案堋钡奶蚴巧裨谑崭钊碎g的美麗,老人們說。被神看中的姐姐被“杠”舔了后倒在流水邊。聽說娘抱著突然滿身滿臉紅一片白一片,比被火燒了還難看的姐姐搶天搶地干嚎了一夜,后來就再也沒哭過了。直到她外出打工那一年那一夜,姐姐被爹抱出門裝進了一個盒子。那時我親眼見到娘大哭了三聲,把眼睛一抹就站了起來。
娘停了哭,沒敢再翻動那錢,找一張草紙包著拿到了信用社。在人們的奚笑與責(zé)備聲中,我和娘像是從周口店趕來的長毛人。在長久的等待中,12000塊錢變成了1940塊。
4
娘給爺爺換衣?lián)Q褲接屎接尿。剛開始,爺爺犟了兩回,后來就順了。8月28日那天趕場,娘的繼父,我的老外公從三十多公里外提三十多個雞蛋翻山越嶺渡船過河,和村長,還有寨子里的一些人到醫(yī)院看望爺爺。娘回家喂了豬趕來,走到爺爺床前吸了吸鼻子就皺了眉,責(zé)備爺爺說,你解手怎么不喊人呢?她邊說邊動手脫爺爺?shù)难澴印敔敐q紅了臉雙手抓住褲腰說不要。娘回頭示意探病的退出屋去后,又動手去脫。爺爺求說不要。
他們都是犟牛!娘執(zhí)意要脫,爺爺硬是不許。爺爺曲起身子把娘的頭發(fā)抓散了,把娘的額抓了一道血痕,怔了一下,雙手捶打懸空的石膏腿,大吼大叫:狗日無用的老漢唉,活起造萬孽喲,還醫(yī)這根狗雞巴腳桿做卵喲,死了還干凈喲。
村長推門進來,把爺爺摁住了,笑嘻嘻地說,長貴,你龜兒是大卵驢日磨眼,硬要充好漢喲,你死要面子來裹卵???他回頭對娘說,不脫就不脫嘛,屎憋得死人還臭得死人?出去,今天本村長給這個犟老漢揩把屎。
那天晚上外公在醫(yī)院陪爺爺,娘和我回家了。半夜雞叫,我按時醒來,聽見堂屋里有說話聲。我趴著板壁縫外瞅,見娘在堂前燒冥錢。一黃一藍的火光忽明忽暗,照著她的嘴像夢里住著神仙和魔鬼的山洞。她燒一張紙揚一下手怨一句:
……挨千刀背時的人哎,
雞巴朝上就升了天哦,
走得出越南過不了橋噻,
留根苗苗也遭杠舔哦。
你兄弟殺個皇帝也敢摁腳,
你托夢點頭我才讓他床上坐,
他人是好漢噻屁無用喲,
我生個細(xì)娃他卵就遭割哦。
我甩了他就不是人哦,
吃苦吃累醫(yī)他的病喲。
狗日的災(zāi)難滾下坡,
一坡滾了又一坡喲。
老狗要咬呂洞賓噻,
我過幾天就來找你滾銀河哦。
……
娘越哭越來勁,像真有個人在聽她的。
娘哭的“苗苗”就是姐姐。其實姐姐的死哪里能怨伯父呢?姐姐被“杠”舔了后,各路名醫(yī)巫士把我家里里外外貼滿了黃色鎮(zhèn)紙,房里整天彌漫著草藥香。爺爺說準(zhǔn)備用來修房子的錢用完后,我姐姐就大紅大紫了,身上長滿密密麻麻一按就流黃水的紅瘡。娘決定賣耕牛那天夜里,姐姐又遭神靈收割了——被鬼剃了頭。爺爺說那天早上姐姐坐起身,感覺頭上有東西蓋著,她用手一抹,頭發(fā)就全掉在床上了。姐姐大聲驚叫,娘就風(fēng)一樣從屋外搶到了屋里,也驚叫,駭?shù)么白油饷娴镍B卟一聲齊飛出去,黑麻麻遮了一大片天,飛得看不見影了也沒敢竭腳。姐姐被鬼剃了頭后病情日漸沉重,后來就被招到天堂當(dāng)丫環(huán)去了。這事兒是神靈的意思,哪里能怪人呢。
娘哭了好一陣,又在堂屋里坐了好一陣。她起身時看著我睡的房間,輕輕說:還死不脫喲。
第二天,娘交給我530元讓我去鎮(zhèn)里上中學(xué)。
5
三年后,我和李詩人偶爾談到我的班主任。李詩人說:你那班主任是一卵彈琴人。他問我,“卵彈琴”你曉得不?這是個只可意會的簡明而又美麗的詞匯,在你的語言體系里,只有這個詞是對他最精確最得力的表述。說白了,就是用男性生殖器彈奏琴,表示能用最低俗的行為達到最高雅的目的。我一直想問李詩人:你是不是親眼見過我的班主任用生殖器彈過琴?可惜他陪著我的村莊死了,讓我無法問。
班主任站在講臺上,露一口白花花的牙:同學(xué)們,祝賀你們!祝賀你們遇到了優(yōu)秀的我當(dāng)你們的班主任。我姓漷,huo,三聲。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歪“漷”,接著說,姓漷單字一個耕。我這個姓少有,不好記,大家叫我活老師也可以。他又在黑板上寫了一個“活”字,同學(xué)們都笑了。
他以為我不知道這個漷姓。我們村里就有一個姓漷的老人。9歲就開始放羊的漷老一輩子都沒能站起來。傳說70多年前,一個瓜子臉?gòu)D人有一天捧著大肚子散亂了頭發(fā)來到村里,倒在了何家大宅的門前。女人被何老夫人弄進屋幾天后就生了一個男孩。剛死了爹的何少爺是當(dāng)家的,得給這孩子取個名字。何家人丁不旺,就姓何吧,想想又不合適。何少爺就問那女人,孩子的爹姓什么?女人說不知道。何少爺說這世界怪球了,孩子的親爹娘曉得嘛,怎么你卻不曉得呢。女人說您是好人啦,哪像那三個牲畜,同時下種了誰都不管我。何少爺便問三個男人姓什么。女人說大姐夫姓高,二姐夫姓李,三姐夫姓阮。何少爺想了想說就姓“漷”吧,老大帶個“高”字頭,老二取個“子”字腳,老三結(jié)個“耳朵”尾,三人每人一滴水的功勞,都有功勞,就姓漷了,叫漷耕。那女人想著想著就哈哈大笑,下床赤腳奔了出去。等何少爺回過神追去時,只看見那女人從天梯口黑蝴蝶一樣飄向了清澄的烏江,連個響聲都沒聽見。
活老師繼續(xù)說,……要跟上世界最先進的教育模式,就得讓你們自主——自己作主——你們要配合好我。所以,這個班主任,由你們自己當(dāng)好了。嗯,暫時由張九一同學(xué)全權(quán)處理班務(wù)。以后,他既是你們的班長,又算是班主任。九一同學(xué)小學(xué)畢業(yè)是全縣狀元,在家還要做農(nóng)活,你們要向他學(xué)習(xí)。九一,請你站起來讓大家認(rèn)識一下。
活老師有點吃驚。你就是張九一?。繌埦乓?,你向同學(xué)們作個自我介紹好嗎?
下課后我在槐樹下叫住活老師。我問活老師,你為啥不當(dāng)班主任呢?
他想了想,微笑道,一、這是鍛煉你的機會;二、班主任津貼太少了;三、當(dāng)未婚男班主任讓學(xué)校和家長盯賊一樣盯著不安逸。你現(xiàn)在當(dāng)好了這個班主任以后可以當(dāng)縣長,你信不?
我問學(xué)校和家長為什么要像防賊一樣防未婚男班主任?;罾蠋熣f十三盤小學(xué)那個男班主任把班上的花全偷了,所以人們都得防著所有的男班主任。
活老師連偷花都引以為鑒,真是好老師,我想。我那天偷吃張力家園子里的嫩黃瓜真是大大地不應(yīng)該了,幸好沒人發(fā)現(xiàn)。
放學(xué)后,我去醫(yī)院看爺爺。醫(yī)院門口,一伙人正在冒火圪塔地議論,說的正是十三盤老師偷花的事。
那個老師早沒了老子,沒當(dāng)老師前靠他娘在廣東為打工的男人提供砸皮服務(wù)掙錢念書過日子。把他養(yǎng)大了,學(xué)得了知識,當(dāng)了人民教師。他娘本來該回老家討媳婦過幸福日子了,可是回來一趟后老師說沒有手機,說工資太少交不到女朋友,只好又去廣東掙手機錢。巧,彎刀砍竹子,遇圓了——一個學(xué)生家長在廣東的夜里成了他娘的顧客。學(xué)生家長完了事,非得要燃了打火機看一看這個女人不可。打火機的火光被驚叫撲倒在地,泄到了老鄉(xiāng)集中的工棚,后來又跟著回鄉(xiāng)的腳步吧嗒吧嗒到了十三盤。于是,有一天放學(xué)后,那老師決定給這個男人的女兒開小灶,補習(xí)一堂生動的《社會與道德》課。接著,他依次給十三盤所有外出務(wù)工的年青父親的女兒補這堂課。一共十一個。他沒注意因材施教。這學(xué)期第一天,他新給一個十歲的小女孩開小灶。小女孩被他粗壯的教鞭弄得流血不止。女孩的爺爺護短,伙同派出所的同志,把這個獨立生活了十年的十九歲人類靈魂工程師,粗暴地塞進了有聲有色得讓十三盤那只最驕傲的公雞都藏在柴房不敢作聲的長安車?yán)铩?/p>
殺!千刀萬剮??!好像人們都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被迫發(fā)出了最后的吼聲。一個個青筋盤虬,冒火圪塔。有“打連套”的兩條狗路過,這幫人圍了上去踢打,找來棍棒追遠了。
那天,我搞懂了“偷花”,但對“砸皮”很模糊。我想,應(yīng)該是一種神秘的服務(wù),比如半夜的捉鬼、喚魂、解盅之類。更甚至不能讓人看見,不能見光,不然有災(zāi)難降臨,要不然那老師不會那么生氣。我當(dāng)時在心里為娘算了一筆帳。如果娘做這樣的職業(yè),何必一個一個地呢?帶上爹,弄一個竹籬笆圍了,不拉電不點燈,賣門票兼查收打火機。十塊錢一人,一夜賣他幾百幾千張門票,薄利多銷。娘累了爹上,爹累了娘上。用不了一年,我們拔一根短毛毛就能給村里的學(xué)校修一幢大房子,那時我比場上所有的二流子都他媽神氣。
星期天,我搞清楚“砸皮”的意思后,抽了自己的想法一百多個嘴巴。
娘讓我去找村長,求村長找鎮(zhèn)長說說情,能不能讓鎮(zhèn)里為爺爺?shù)臄嗄_桿幫扶點錢。我們班里最高大的同學(xué)馬未來是村長的兒子。我與馬未來剛搭個白就聽到房后的豬圈邊有人在爭吵。
男人說,狗日的馬剝血,你比你地主爺爺當(dāng)年還歹毒哈。
村長道,張六,你龜兒要日就日,四十塊錢一盤,不日就滾,吼個卵???
張六道,這約克是畜牧局送給我們村用來改良的,是黨和政府送的社會主義優(yōu)越豬,你狗日的憑啥子收錢?
村長道,約克不吃食呀?老子白喂它呀?你沒有錢就牽起母豬爬!
張六說,算你兇,日!你日噻!日完了老子去告你龜兒。
村長道,拿錢來,四十塊。這才對嘛。告,屙尿告?看你龜兒飆得起三尺高的尿。
我輕聲問馬未來,日社會主義優(yōu)越豬也要收錢???
馬未來說,咋不收錢呢,“親”一回母豬肚皮里就有良種崽了,我爹說曹山財媳婦在廣東等人砸皮,那些砸皮的男人累爬了崽都沒得一個,反倒還要開錢呢。就看是誰想,誰想誰開錢。你看那些洋式房子好“帶日相”。我爹算準(zhǔn)了,讓約克砸皮,用不了兩年,也能修一架一模一樣的房子。
娘讓我去村長家,無異于讓我去求證桐子坡那些丑婦人不小心漏在路邊的傳言。我覺得有什么在擠兌我,糾纏我,讓我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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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我和爺爺突然聽到鄰居小妹三梅在樓下哭。三梅見了我,跑過來拉著我的手,抽著鼻涕,不哭了,讓我去看她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