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不笑
1
他是來找蘇淺的,曾經(jīng),他們的關(guān)系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
坐了42個小時的火車,來不及收拾自己,裹著北方冬天徹骨的寒,在某一個清晨,他敲開了她的家門。
文生?蘇淺穿白色睡衣,嘴里戳著牙刷,咕噥著,怎么是你?
對,是他。能夠丟了工作,千里迢迢地趕來陪伴她的男人,只有文生。兩年了,她沒變,他瘦了,生活的好與壞,一目了然。當(dāng)初,說分手的人,是他。如今,放不下的人,也是他。蘇淺問,有事?
聽說,你病了。文生盯著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鐘,他們說你得了胃癌,我不相信,他們讓我來看你,他們說如果我不來的話,會后悔一輩子。
他們,文生與蘇淺共同的朋友,喜歡打賭開玩笑,經(jīng)常拿文生開涮,只是,這次的玩笑開大了。蘇淺橫眉冷對,你才得胃癌了呢。
真相大白。他松了一口氣,嚇?biāo)牢伊?。隨即又笑,沒事就好。
似乎再也找不到話題,蘇淺折回房間,洗臉?biāo)⒀罁Q衣服,門是開著的,她沒讓他進(jìn)來,也沒讓他走。上班時,文生還站在那里。蘇淺說,你沒必要親自跑來,想知道我死沒死,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我怕你不接。文生跟在她身后,看她鎖門,下樓,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蘇淺停住,回頭,你還有事嗎?
文生不語,他比兩年前更加沉默了。蘇淺就說,有事的話等我下班再說吧。
其實(shí),她知道,文生已經(jīng)沒什么事情找她了,恐怕就連那個荒唐的玩笑,都是他敲開自己家門的借口。然而,兩年未見,曾經(jīng)愛過的男人像夢一樣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蘇淺恍惚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有事下班再說,這只是一個緩兵之計。她和文生,不管做朋友,還是熟悉的陌路,都需要時間重新面對彼此。
這一天,蘇淺只接了一個電話,是周大武打來的,他問大清早敲門的人是誰,又問你什么時候能把錢湊齊?
關(guān)于周大武的身份,蘇淺是模糊的。兩年前,她和文生分手,周大武是她療傷的藥,她一頭扎進(jìn)他的懷里,做完愛之后,她才問,你叫什么名字?
后來他們就同居了,生活在一起。一周后,蘇淺才知道,他自己做生意,賺了會給她錢,賠了也會問她要錢,比如這次,周大武需要一筆錢東山再起。早上文生敲門的時候,他正在睡覺,他已經(jīng)這么睡了半個月了。蘇淺知道,八萬塊錢沒湊齊,他就會一直這樣,通宵打游戲,然后睡到下午才起床。
蘇淺并不覺得日子有什么不好,離開文生后,她早就失去了感知幸福與不幸的能力。
2
也許,她向周大武說起文生時,應(yīng)該給他杜撰一個身份,但她沒有。蘇淺也知道,周大武會和她吵架,可她不在乎。周大武說什么做什么,好像都與她無關(guān)。
男人自顧自地說了很久,蘇淺坐在鏡子前,專心地修理眉毛。她已經(jīng)疲于和他講話,之前她已經(jīng)說了太多,她從不知道,在講起文生時,那些荒蕪的記憶可以像野草般頑強(qiáng)蓬勃,堅韌得讓她忘不了。蘇淺累了,淡淡地看著周大武,你還想要錢嗎?
他終于閉嘴。她把錢給他,這是蘇淺全部的積蓄,一萬塊一摞,用白色紙條扎著,周大武數(shù)了又?jǐn)?shù),再也沒提文生。他說,你相信我,等我賺了錢,一定會娶你。
蘇淺答應(yīng)了。嫁給他有什么不好,至少不會有傷筋動骨的難過。周大武是個商人,有錢了就對她好,沒錢了就對她不好。感情僅僅用錢來衡量,就變得簡單許多,蘇淺需要做的,只是賺越來越多的錢。
對了,文生最討厭的就是眼里只有錢的俗不可耐的女人。蘇淺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變成這般模樣,她是故意的。因?yàn)?,她真的不忍看到文生眼里的那份隱忍的掛念。他只有徹底將她放下,才可以擁有新的愛情與生活。這樣,于她于他,才是最好。
文生的電話在一個明媚的午后打來,彼時,距離那個突兀的清晨,足足有大半月了。在毫無音訊的空白時間里,蘇淺偶爾會想,他走了嗎?
不,他依然在。文生說,來的時候想,可能要陪你很長時間,于是辭掉工作,誰知是個玩笑。現(xiàn)在,錢用得差不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的話,我就要回去了。
文生月入七千的工資,怎會如此窘迫?蘇淺想問,終究忍住了。文生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來找你之前,她和我大吵一架,我不知該怎么補(bǔ)償她,就把所有的錢留給她了。
那你們?
文生輕輕地笑了,她說她要和我老死不相往來。
3
蘇淺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guān)系,幫文生找了一份工作。不是刻意留他,她只是不想文生過得這么艱難。直到現(xiàn)在,蘇淺還是說,我希望你過得比我好。
他們的單位相隔一條街,午休時,會在同一家飯店用餐,他們和各自的同事圍坐在桌旁,目光穿過熱鬧的客人碰撞在一起,她對他笑笑,他會用手指指嘴角,示意她的臉上沾了飯粒。那么輕易地,蘇淺就想起,他們在一起時,文生為她揩掉嘴角飯粒的模樣,就連他指尖的溫度,都是清晰的。
文生拿到第一份工資的時候,請?zhí)K淺吃飯,點(diǎn)了她最喜歡的清蒸鮭魚。文生熟練地點(diǎn)燃香煙,使勁吸了兩口,蘇淺愣住,你抽煙?她記得,曾經(jīng)的文生是煙酒不沾的。
兩年了。文生還想說什么,蘇淺的手機(jī)響了,接起來,周大武問她怎么還不回家做飯,又說,明天要出差,讓她早點(diǎn)回來幫他收拾下行李。蘇淺默默答應(yīng),儼然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文生看不下去了,他怎么可以這樣對你?他把你當(dāng)傭人你知道嗎?
無所謂。蘇淺這樣說,都不一樣了。和他在一起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可以去照顧男人,而不是總讓男人疼愛我。
那頓飯匆匆吃完,蘇淺將清蒸鮭魚打包,說周大武也愛吃。文生問,你愛他吧?
無所謂。蘇淺笑笑,他說他會娶我,這就夠了,我都27歲的老姑娘了,等不起了。
她話里的刺將文生扎疼,他們在一起時,他從沒說過要娶她。那時,文生是個空有滿腔抱負(fù),卻無處實(shí)現(xiàn)的熱血青年。他不屑父親的安排,不屑高待遇的安穩(wěn)工作,他一心想帶著蘇淺走遍很多地方,他愛她,卻從不說給她一個家。
兩年前,文生收心轉(zhuǎn)性,做上班族,拿不低的薪水,很快戀愛,并且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蘇淺從朋友那里,知道他的一點(diǎn)一滴,他的穩(wěn)妥生活,了卻她所有的念想。于是,蘇淺一心一意地,只等周大武娶她了。
文生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蘇淺也想過,假如他說還愛她,假如他說要和她結(jié)婚,霸道地讓她離開周大武,她會動心嗎?
然而,文生卻什么都沒說,他好像真的只是來看看她是否身患癌癥而已。他似乎真的是為了那個荒唐的玩笑來的,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這晚文生送她回家,一路沉默,末了,蘇淺問他,如果不是他們說我得了癌癥,你是否真的打算與我老死不相往來?
文生猛地就抱住了她,他終于說,蘇淺,我不想你和他結(jié)婚。
4
有些事情是回不去的,錯過就是錯過,文生的擁抱改變不了她將為人妻的事實(shí)。周大武出差的這些時間,每天都會給她打電話,說一切都很順利,生意談成就會大賺一筆,到時,他就會給她一個家。
塵埃落定,蘇淺反而覺得內(nèi)心涼薄。她去看樓盤,和文生一起,售樓小姐熱情介紹,嘴巴就像抹了蜜,說他們般配,有夫妻相,一定會白頭到老幸福一生。蘇淺說,無所謂,就要你推薦的那套吧。
文生說,要不再看看?房子是一輩子的家。
一輩子那么長,以后的事誰說得清楚?蘇淺問他,你有什么打算?留下,還是回去?
等你結(jié)婚吧,我得攢點(diǎn)錢給你送份大禮。文生說,日子定了通知我一聲,婚禮我就不去了。
聽他這么說,蘇淺立即把電話打過去,說周大武我想你了。這是她第一次說想他,周大武受寵若驚,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等我回去我們就結(jié)婚,你先下請?zhí)伞?/p>
掛了電話,蘇淺說,大禮就不用送了,估計你攢不了那么多錢,過幾天他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她還說,以前我總覺得結(jié)婚是特別遙遠(yuǎn)的事,誰知道這就要結(jié)了。
文生默默地,他還能說些什么呢?聽說她得病,他嚇得不行,恨不能身患癌癥的人是他。現(xiàn)在知道她平安健康,馬上要結(jié)婚了,他又心疼得不行,就連文生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她要怎么樣,他才會滿意和知足呢?
周大武回來的前夜,文生喝了很多酒,蘇淺坐在旁邊,沒有勸,就這么看著他。后來她送他回家,逼仄的樓梯,他踉蹌著摔了跟頭。蘇淺說,你變得我都不認(rèn)識你了,你以前從不喝酒,也不抽煙。
還有一絲清醒,文生說,你也變了,你以前不愛錢的,怎么你現(xiàn)在這么俗,跟了周大武這樣一個沒素質(zhì)的暴發(fā)戶?
借著酒力,他想要她,蘇淺先是掙扎,后來是迎合。因?yàn)槲纳f,他回來,我就走,以后你的生老病死,再也與我無關(guān)。
忽然,蘇淺就想,這樣也好,他給我一個孩子,他走了,我就把孩子生下來,養(yǎng)大。
5
生活遠(yuǎn)遠(yuǎn)沒有蘇淺想的那么充滿戲劇。不出意外地,她和周大武結(jié)婚,不出意外地,文生離開,他沒有留給她一個孩子。
有將近半年的時間,蘇淺似乎忙得忽略了很多事,蜜月,旅行,裝修房子。一切的瑣碎,全都由她一人打理。周大武早出晚歸,賺錢做生意,深夜回來一身酒氣,當(dāng)然,還有陌生女人的味道。
蘇淺并不覺得難過,文生離開時,帶走了她生命里的悲歡離合。
一個清涼的下午,她拍了新家的照片,接著給文生寫信,只言片語,我很好,希望你比我更好。寫信封時,蘇淺才想起,她居然忘了他的地址,那是屬于文生的城市,他們曾經(jīng)生活了三年的家。她就這么給忘了。
恍惚地,蘇淺好像又回到了兩年前的原點(diǎn),她與文生,老死不相往來。蘇淺還想,如果再有人跟他開同樣荒唐的玩笑,說她得病了,要死了,他還會回來嗎?
是的。他會。不管他們的關(guān)系是以何種決絕的姿態(tài)存在,他總會在她最冷的雪天里出現(xiàn),做她溫暖的炭。蘇淺將沒有寄出的信收好,她認(rèn)定,終有一天,她會親自把信交到文生的手中。
在她孤單,老去的時刻。
編輯/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