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無痕

接到母親的電話時，我正在公司樓下餐廳吃午餐。手機屏幕上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一閃，我的心里便微有些暖意。母親用略帶沙啞的溫柔嗓音念出了一串手機號碼，告訴我她換了手機，這個住宅電話就要報停了。

我問她為什么要換，她說，手機方便，她走到哪兒都可以接到我的電話。再說，長途電話話費貴，如果我想她的時候可以發(fā)短信，那樣更省錢。我問，你拼音不好，怎么回短信呢?她在那頭笑，說她可以查四角號碼字典。

掛了電話，我才想起，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主動給母親打電話了。她想我，我知道。愧疚和不舍漸漸漫上心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舍不得放棄那個爛熟于心的電話號碼。

我與母親，有12年時間常常在一起，之后便是聚少離多。她在電話里的聲音，給了我許多安慰。

一

那個住宅電話，是13年前，我12歲離家讀寄宿中學(xué)時，母親特地報裝的。我記得離開家的那個上午，母親微紅著眼睛，將我托付給在市里工作的舅舅。她還要加班，走不開。我上車的時候，她遞給我一本精美的記事本，指著第1頁上的那個電話號碼對我說，妞妞，這是咱家的電話，記住，有什么事，一定要給媽媽打電話。聽到媽媽的聲音，就像媽媽在身邊一樣。

我使勁點著頭，沒有哭。我知道為了使我得到更好的教育，她一直委屈著自己，還兼了職，忙得不可開交。只靠她一個人支撐的家庭，很苦。而我，也很早學(xué)會了獨立做家務(wù)，到那所學(xué)費比縣里中學(xué)貴得多的學(xué)校住校，母親說她很放心。而我，知道她是放不下我的，前一天半夜我沒有睡。著，她進來給我蓋毛巾被，我的臉上滴下了微涼的液體，我知道那是她的淚。

盡管適應(yīng)住校的生活并不難，我卻適應(yīng)不了沒有她的日子。難受時，我就給她掛電話，她每次都在，溫柔地安慰我，指點我，叫我好好學(xué)習(xí)，月底回家時，會有一桌好菜等著我呢。她的聲音就像一個熨斗，慢慢地撫平我內(nèi)心的波瀾，給我的心帶來溫暖。我只有勤奮學(xué)習(xí)，用成績來報答她。

初二，學(xué)平面幾何，第一次測驗竟不及格，我跑到宿舍樓下給她打電話，抽泣得不成樣子，問她我是不是再也學(xué)不好數(shù)學(xué)了。她說我傻，別人還沒放棄我，我就先放棄了自己。第二天放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讓我重做了這份試題，我得了98分，他說，你只是還沒有掌握方法，你看，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我崩潰的信心重新樹立了起來，成績很快就趕了上來。

領(lǐng)重點高中通知書的那天，數(shù)學(xué)老師告訴我，我的數(shù)學(xué)考得這么好，還是要感謝母親。原來，她接到我電話的那天晚上，就向班主任打聽數(shù)學(xué)老師的電話號碼，求他想辦法給我信心。我的心暖暖的，因為有了電話，70公里之外的母親，她的愛一直在我左右。

三

高中，寢室里裝了電話，每到周末晚上，我都不隨同學(xué)出去逛街，因為，8點，母親的電話就會準時打來。每一次，我們都有說不完的話題。母親就是從那時起關(guān)注天氣預(yù)報的，遇上降溫天氣，她就托舅舅給我?guī)П蛔?、換季的衣服，打電話囑咐我注意身體。她說，只有及時注意到天氣變化，添衣減衣，才能少生病。她偶爾也到市里來，給我?guī)H手做的好菜好湯，放在保溫飯盒里，拿出來時，還帶著微溫。她帶著笑滿足地看著我吃，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幸福。

高考前一天她打來電話，囑咐我要戰(zhàn)勝自己，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就可以發(fā)揮得更好。她的話略略緩解了我的緊張情緒。舅舅也來找我，給我?guī)?顆幸運星。他說是母親叫他拿來的，要我放在褲兜里，這樣可以給我?guī)硇疫\。那一夜，我的枕邊放著那3顆幸運星，我睡得很安穩(wěn)。

高考比預(yù)想中順利，在最后一門考試結(jié)束時，我在校門口遇見了焦急地等待著我的母親。我興奮地撲了過去，拉住她的手臂，說這次我真的發(fā)揮得不錯。母親笑了，很欣慰地笑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鬢角，有了一縷刺眼的白發(fā)。母親已經(jīng)開始老了，40歲出頭的年紀，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那天我才知道，她請了假，在高考前一夜已經(jīng)到了市里，每一場考試，她都站在校門旁的角落，搜尋著我的身影。即使沒有見到我，她遠遠看著我考試所在的教學(xué)樓，也像看到了我一樣。她沒有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是怕給我的心理造成負擔(dān)。我依偎著這個與我相依為命的最親的人，感動得要哭出來，因為沒有人會比她更疼我。

我如愿以償，到廣州讀了大學(xué)，與母親遠隔千里。她送我去火車站，我上車的那一刻，她囑咐我，妞妞，記住，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讓媽媽知道，給媽媽打電話。

這話是如此熟悉，從我12歲離家開始。她一直在不斷地重復(fù)。曾有人說她狠心，我這么小，她就把我扔在了外面，一點都不疼愛我。但借著那電話線，我感覺到她的愛在傳遞著，我們的感情一直有增無減。

四

只是，我有了自己的秘密。我的戀愛，是瞞著母親的。我辜負了她的期望，早早愛上了同班同學(xué)。在熱烈的愛情面前，我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飛蛾，一頭栽下去，不顧后果。

直到找工作的大四那年寒假，我決定與男友待在一起，才吞吞吐吐地向她挑明。那天她坐在客廳里，失神地整理著新給我買的被子，問我是否看清了對方。我知道她不想讓我離開她身邊，可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之中的我，卻將感情的天平傾向了男友一邊。

在廣州找到工作，我悄悄地與男友開始了同居生活。為了陪伴他，我只在過年的時候回家，平時給母親打的電話也越來越少。母親催促我們結(jié)婚，我卻不急，因為我們有計劃，站穩(wěn)腳跟，掙夠房子首付再考慮結(jié)婚的事。

母親的手機就是在我工作期間換的。她以為我是為了省錢才少給她打電話，這讓我很是愧疚。最初我還打打她的手機，給她發(fā)發(fā)短信，但是久了，生活中的瑣事太多，我又慢慢地疏了與她的聯(lián)絡(luò)。她亦少打擾我，只是在天氣出現(xiàn)劇變的前一天給我發(fā)短信，囑我注意。我的手機已經(jīng)開通天氣預(yù)報服務(wù)，她其實是多此一舉，我回復(fù)了謝謝，叫她注意身體，又投入到工作和生活的奔波之中。

在外的艱難，使我深刻地體會到當(dāng)年她一個人帶著我的種種辛苦，對她的感激和愛無時不在，但我總怕一開口就泄露了我難堪的現(xiàn)狀，于是，寧可沉默。

五

跟了男友3年多，他卻提出跟我分手。他搬離了我們同住的房子，留給我一地狼藉。我的心被現(xiàn)實狠狠地撕裂，突然覺得在這個城市里的所有努力都已白費。萬念俱灰中，我用鋒利的裁紙刀割破了手腕的動脈。在徹骨的疼痛里，我后悔了，手伸向身旁的手機，顫抖著撥出了銘記在心的那串手機號碼：“媽媽，對不起，救救我……”

我知道，遠在千里的母親，是不可能幫到我的，我只想聽聽她的聲音，在這個倍感孤單的夜里，我才知道，自己最想念的人就是她。在她焦急的“喂、喂”聲里，我的意識模糊了。

醒來時，她竟然在我身邊，眼睛紅紅的，臉上卻綻出了笑，安慰我說，傷口不深，很快就可以出院。我奇怪地問她為什么會在這里，她說，這幾天她老感覺不舒服，心里慌得吃不下坐不下。本想給我打電話，又覺不放心，索性就坐車來看我，沒想到，出租車司機剛把她送到我的住所，我就給她打來了電話。她的手機，24小時都保持開機狀態(tài)。盡管，我給她的電話已經(jīng)少得不能再少，她卻一直期待著我的號碼跳躍在她的手機屏幕上。只是，沒想到這個深夜給她帶來狂喜的電話，卻是深深的擔(dān)憂。

她瘋狂地敲我的房門，卻得不到任何應(yīng)答，就撥了120……她埋怨我，為什么談了戀愛，就把愛情看得比天大，連命都不想要了呢?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從小到大，她陪伴我的一幕幕情景，飛快地閃現(xiàn)在眼前。我很早就沒了父親，和她相依為命，她一直盡自己的努力，給我最好的成長條件?？晌覜]有意識到，愛情也許會改變，親情卻不會遠離，她的愛一直在我身邊。

出院后，我辭了職，和母親一起回家。長期以來，都是母親在關(guān)心我，惦念我，現(xiàn)在，是該我和她生活在一個城市的天空下，陪她安度晚年的時候了。我要和她生活在一起，就算外出工作，想起她時，也要給她打個電話，讓她知道，我一直在她身邊。

編輯／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