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永
那天老田來我家,穿一身鱷魚牌西裝,腋下夾了一個真皮手機(jī)包。腆著啤酒肚。我沒認(rèn)出他來,直到他喊了一聲我上學(xué)時的綽號,才喚起我的記憶。我親昵地?fù)ё∷募绨阉I(lǐng)進(jìn)屋。他用手指了指門外。我探頭一看,一個長發(fā)披肩、穿方格長裙的漂亮女孩站在那里,看見我,她微微笑了笑,樣子很嫵媚。不知為什么,我的心抖了一下。
我把他們兩個領(lǐng)進(jìn)我的臥室,老田站在中央。仔細(xì)打量屋里的擺設(shè),嘴里直說:“還是老樣子?!彼匆妷ι蠏熘溺R框上有一張我和他還有阿濤、新利、大兵等人的合影,忙凝神觀望。那是張黑白照片。因為年代久遠(yuǎn)。相片已成暗黃色。上面的我和他,現(xiàn)在看起來很陌生。穿著寬大的上衣,面色呆板,笑容是擠出來的,很滑稽。我仿佛看見時間的河水正在倒流,回到十幾年前,就在這個屋里,我們坐在這個沙發(fā)上,彈著吉他,老田叼根煙,搖頭晃腦地跟我一起哼唱。這個場面,反復(fù)在我的腦海展現(xiàn),就像錄像里的一個鏡頭,放過去,又被倒回來。老田扭過頭對那個女孩說:“周潔,過來看看。那時候的我可愛不可愛?”周潔走過去,饒有興趣地看那張照片。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陣別扭,老田的一舉一動很夸張。我知道。他現(xiàn)在很想讓我問問他混得怎么樣。好借機(jī)向我顯示顯示。我們已經(jīng)十幾年沒見面了。聽人說,他在南方做生意發(fā)了財。突然之間他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就像被魔術(shù)師變出來的一樣,只不過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坐在路邊哽咽著向我傾訴他喜歡的那個女孩把他寫給她的情書撕得粉碎的老田了。時間是最好的魔術(shù)師,它可以改變一切,我在心底輕輕地感嘆?!艾F(xiàn)在混得怎么樣?”老田坐到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問我。我工作的那家工廠去年倒閉了。失業(yè)之后我以為找份合適的工作是不成問題的??梢淮未蔚呐霰凇W屛疑钌钜庾R到生活是多么的堅硬。一個大漢只能靠老爸老媽養(yǎng)活。我每天除了睡覺、躺在床上抽劣質(zhì)煙外,就是在夜深的時候,爬到樓頂上看天,讓思緒不著邊際地隨風(fēng)游蕩。但我喜歡在別人眼里是一個達(dá)觀的人,尤其是在老田面前。我說:“還可以吧!有吃的,有穿的。”老田笑了。他從兜里掏出盒軟中華,抽出一根扔給我:“你小子還是原來的樣,窮樂。一點沒變?!币还煽酀噶宋业娜?。誰一點沒變。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孤獨。朋友們忙著向上爬撈錢繁衍后代,大家都很忙,顧不上和我聯(lián)絡(luò)。我這個大閑人也不想去打擾他們。苦悶都快把我折磨瘋了。說句心里話,我羨慕老田,他身邊的這個女孩很不錯,不管他們的關(guān)系是不是靠金錢來維持。而我孑身一人,連個說話解悶的人都沒有。每天我面對的就是父母,他們一嘮叨起來,我就心煩,我知道他們也是為我好。我也想混得像個人樣,可我沒有能力去改變這一切。我老感覺這個叫周潔的女孩在背后打量我。當(dāng)回過頭時,她又慌亂地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別處。她很眼熟。我在腦海里搜尋卻是一片空白。但憑直覺,這個女孩和我之間有點什么瓜葛。我們?nèi)齻€誰也沒開口。我和老田大口大口地抽煙。搞得滿屋里煙氣騰騰的,視線都有些模糊。周潔坐在沙發(fā)上,眼睛盯著對面的墻壁一動不動。像是在想些什么。屋里靜靜地,隱隱約約聽到外屋我媽在收拾東西的聲音,我看著這個叫周潔的漂亮女孩。心里開始恍惚起來。就像深秋路邊楊樹上僅存的一片黃葉在風(fēng)中搖曳。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老田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死。對我說:“走。出去找個地方坐坐,為咱們久別重逢慶祝一下?!蔽椰F(xiàn)在一直把眼前的這個老田和從前的那個老田視為兩個人。我有些討厭眼前這個神氣活現(xiàn)的胖子。我斷然拒絕了,很堅定。一直沒有說話的周潔突然開口了:“今天天氣很好,就當(dāng)出去散散心?!彼@句話打動了我,這讓我走出家門的時候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外面的天氣的確很好。艷陽高照,藍(lán)天上掛著幾朵白云。走在干燥的柏油路上,我抑郁很久的心情變得舒暢起來。我們找到一家門面裝潢有點氣派的酒店,臨進(jìn)酒店前我勸老田再換一家,因為這家酒店肯定很宰人。老田笑了,拍著我的肩膀說:“你不用擔(dān)心,吃頓飯不會讓我破產(chǎn)的?!蔽覍擂蔚卣驹诓蛷d門前向如同兩尊塑像的迎賓小姐干笑幾聲,心里卻惱透了,怪自己吃飽了撐的。老田意氣風(fēng)發(fā)地往前走,我和周潔在后面則像兩跟班。酒店的大廳里飄動著一首老歌,那憂傷的旋律和屋里黯淡的光線相搭配,讓人不知不覺步入了一個傷感的氛圍。一圈人圍著桌子。邊吃邊咬著耳朵,神態(tài)詭秘,策劃什么陰謀似的,老田對吧臺小姐說:“要一個好一點的包廂?!卑膳_小姐嫵媚地說:“對不起,先生,包廂已經(jīng)滿了,大廳還有位子?!崩咸锬抗庠儐栁遥尹c了點頭。
我們在服務(wù)員的帶領(lǐng)下,坐在大廳角落里的一個桌子邊。我喝著茶水。周潔坐在我對面擺弄面前的餐具,老田不知跟什么人打電話。聽了半天。也沒弄清是什么事。和許多人在一間大屋子里吃飯,讓我想起了學(xué)校的食堂。那時候一到中午。大家端起飯盒,爭先恐后地去食堂,排起長隊打飯。站在最前面的人,總是慢聲慢氣地,把飯票遞進(jìn)窗口,等炊事員點清,然后把飯盒遞進(jìn)去,打完后還要點點炊事員找的飯票對不對,在后面排隊的便大聲催促前面的快點。老有來晚的同學(xué),到前面去插縫兒,后面的則用筷子敲打飯盒以示抗議,有的還會大聲指責(zé)對方,插縫的人置若罔聞,裝做若無其事。打完飯,三三兩兩的同學(xué)圍在一起,邊吃邊交談,女生們一般聲音很小,讓外人聽不見,男生們則不同了。有的談功課,但大多談些與功課無關(guān)的事。老田那時候特別喜歡用惡毒的話丑化班里的漂亮女生劉楠,說到得意處,他會發(fā)出刺耳的尖笑聲,引起周圍同學(xué)的頻頻注視。我知道,其實老田特別喜歡劉楠,許多男人在情竇初開時總是用這種方式對待他所喜歡的人。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老田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后,過去的事總影影綽綽地浮現(xiàn),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時候的事。如今的老田就像一座橋。橋的這邊是現(xiàn)在,走過去從前就展現(xiàn)在眼前,只是我不再是從前的我。
點菜的時候,我和老田發(fā)生了爭執(zhí)。在老田一再要求下,我點了幾個比較便宜的菜,老田認(rèn)為我瞧不起他。我有些惱了,翻開菜譜,把前面最貴的菜都點上了,服務(wù)員一個勁地直問:“先生就你們?nèi)粏?”我合上菜譜,對老田說:“這回。瞧起你了吧!”老田拍著我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說:“這才是哥們兒。”菜一會兒就上全了,滿滿的一桌,盡是生猛海鮮、奇珍異禽,有許多我都叫不上名字。我也想開了,大口喝洋酒,大口吃菜,把一個饕餮者的風(fēng)采盡露。老田和周潔吃驚地看著我的吃相,我邊嚼邊對他們兩個人說:“吃啊,瞧我干什么。”老田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舉起酒杯說:“咱們兄弟十幾年沒見了,可我一直覺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杯酒我敬你?!闭f罷,一氣干了。我本來酒量就淺,干了這杯后有些醉了:“你小子現(xiàn)在混得人模狗樣,上學(xué)時我可沒看出來?!薄澳菚r候你們都有
些瞧不起我,十幾年之后。我這只丑小鴨變成白天鵝?!崩咸锸掷飱A根煙,并沒點著,他仰坐在椅子上洋洋自得。我的臉頓時火辣辣的,上學(xué)的時候。我自我感覺特別好,總認(rèn)為自己出類拔萃,是個人物??涩F(xiàn)在快三十的人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工作也丟了。真是到了日暮途窮的地步。我環(huán)視大廳,人們?nèi)宄扇旱貒雷映詵|西、喝酒交談,他們都有自己的圈子。而我沒有,我是孤家寡人。想到這,我不覺有些感傷,掉了幾滴淚。恰巧被給我斟酒的老田看見了,他大驚小怪地說“伙計,你怎么哭了?!薄叭ツ銒尩模l哭了。”我抹去臉上的淚,窮兇極惡地沖老田喊。老田怔了一下,隨即強(qiáng)裝笑臉:“我可能眼花了,喝酒,喝酒?!彼似鹁票獬暗卣f。我不想喝了,我不想讓醉酒的丑態(tài)在他面前顯露,讓他心理得到更多的滿足。我站起身打算走,我想今天跟他出來完全是個錯誤,等于讓他羞辱了一番。老田攔住我:“先別走,我還有事對你說。”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好坐下。老田蹺起二郎腿,手里擺弄著酒杯:“我這人比較懷舊,這次回來我也知道你境遇不太好?!彼D了一下,掃了我一眼。看我聽得很專注,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懇切地說:“我想幫幫你,跟我干吧!”我樂了:“是不是找不到伙計了?”“這你可錯了,掙錢的事有的是人搶著干?!薄澳悄憬o我多少錢工資。”他趴在桌子上,小聲說:“你考慮清楚,想掙錢可是要冒風(fēng)險的?!笨匆娢以尞惖谋砬椤Ka(bǔ)充道:“當(dāng)然。我不會讓你殺人放火、搶銀行販毒,要干的活兒,就是每個月到南方拉兩趟貨。月薪三千元,如果能把貨安全地拉回來,還有獎金?!薄熬瓦@么簡單?!薄皩?,就這么簡單。”老田盯著我的眼睛。我知道這貨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不過三千元的工資對我的誘惑力太大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目前賦閑在家,無事可做。早膩煩透了。這世上的人情冷暖我嘗了許多。我覺得有了錢,人們就會瞧起你。何況,我從小就希望過那種富有傳奇色彩、動蕩不安的生活。但我還是對老田說:“讓我考慮幾天吧!”我需要冷靜下來??紤]考慮。如今的老田讓人感到很狡詐。我不能像一個羔羊一樣。輕易進(jìn)入他的圈套。看我沒答應(yīng),老田有些失望:“你要盡快地考慮一下,我等你三天?!闭f罷,他打了個響指,招呼侍應(yīng)生結(jié)帳??磥?,他今天請我來吃飯不是敘舊的。
當(dāng)我們?nèi)齻€人離開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男歌手站到大廳的小舞臺上,他開始唱沈慶的《青春》:“青春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后悔——”我淹沒在憂傷的旋律里,不能自拔。不知什么時候。外面的天變得陰沉沉的。我們站在路邊等車,我和老田相互說了些操蛋的話。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車。老田有些煩了。不遠(yuǎn)處有一群人圍觀,在老田的提議下,我們?nèi)齻€過去看個究竟。擠進(jìn)人群,原來地上躺著一個老人,他身邊有一攤濃稠的血,還有一輛成了麻花狀的自行車。肇事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圍觀得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卻沒有一個人上前把老人送到醫(yī)院。周潔對我倆說:“咱們把他送到醫(yī)院去吧!”老田搖搖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蔽乙怖淅涞卣f:“自己的事都顧不上,哪還有心顧別人?!敝軡嵉闪宋乙谎邸D鞘嵌嗝磸?fù)雜的眼神啊,讓我今生都不能忘記。她擠進(jìn)人群扶起老人,人們自動讓出一條道來。她攙著老人踉踉蹌蹌地走出人群。正好有一輛出租車過來,她招手叫住。小心翼翼地將老人扶進(jìn)車?yán)?。我和老田呆呆地看著車駛走了。我問老田:“這女人和你什么關(guān)系?!薄皼]什么關(guān)系,前幾天剛認(rèn)識的,今天聽說來找你,非跟我來不可?!?/p>
“你講的是什么愛情故事啊!”文文噘著嘴問。“別著急,故事總得有個引子吧!”我說。這是一個安謐的夜晚,夜色就像一大片黑叢林,無邊無際,灰白的天空上幾顆星星喘息般地閃著光,我和文文在公園的連椅上相依而坐。文文是熱心的鄰居大媽給我介紹的對象。她在棉紡廠干擋車工,長相一般,性格和大多數(shù)年輕女性一樣,任性善良小心眼愛慕虛榮。如今我在印刷廠當(dāng)工人。我的父母和文文的父母都是退休工人,再加上她對我挺滿意,我覺得和她也能湊合,所以說我們兩個是很相配的一對。這個晚上。文文纏著我非讓我講過去和別的女孩子的風(fēng)流韻事。我一再向她講明我和年輕女性有瓜葛的只有她一人。文文不相信地說:“你都快三十了,如果沒有和女人來往過不是說瞎話就是身體有缺陷?!倍疫€極其溫柔地補(bǔ)上一句,讓我放膽地說她不會吃醋。為了證明我身體沒有缺陷我只好給她講我和周潔的故事,我點上煙磕磕絆絆地繼續(xù)講下去。
當(dāng)我正打算和老田聯(lián)系的那天下午。周潔來找我。我站在門口不知所措,我摸不清這個漂亮的女孩為什么會來我家。她低頭看著腳尖:“出去聊聊?”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大街灰撲撲的,行人稀疏,路邊的樹干巴巴的,到處是落拓的樹葉。我們倆并肩緘默不語地走了老遠(yuǎn)。路邊出現(xiàn)一個不大不小的人工湖,濁綠的水面偶爾漾起一層漣漪。我看見湖邊一對戀人在鬧別扭。男孩滿頭大汗地向女孩說著好話,女孩則扭頭不語。幾個騎自行車的小伙一路摁著鈴鐺風(fēng)一樣駛過。騎了老遠(yuǎn)清脆的鈴聲還裊裊不絕。周潔蹙著眉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一輛汽車呼嘯著從身邊飛馳而過,卷起許多落葉在空中飛舞。我覺得有些冷。把手揣進(jìn)了褲兜里。我沒話找話地問周潔:“你冷不冷?!彼龘u搖頭。沒頭沒腦地反問我:“你到底是不是徐偉?!边@話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打從出娘胎,我就叫徐偉,怎么了?”“噢,沒怎么?!敝軡嵉偷偷鼗卮稹?/p>
后來。我們走進(jìn)了一家動物園。趴在欄桿上,看假山上的猴子躥高跳下鬧騰。我說:“猴子多快樂啊,無憂無慮,自由自在?!敝軡嵖吹贸錾瘛_^了一會兒,她突然問我:“說說你的理想好嗎?”“說真話,還是說假話?”“當(dāng)然是真話?!蔽蚁肓讼耄骸拔乙矝]什么理想,只是有一個愿望。就是在一個清晨。下著霏霏細(xì)雨,我的心情很平淡,不帶行李坐上一輛長途公共汽車。終點站是我從來沒有去過的一個地方。我將坐在后面靠窗的一個位置,車上的旅客都很陌生。我在顛簸中陸續(xù)看到在細(xì)雨中的田野村莊城鎮(zhèn)。每到一站,都會下去一些人,上來一些人。我會對他們微笑,盡管我和他們不相識,但我覺得和他們是朋友。”“車到了終點站你怎么辦?”周潔歪頭問我,她這個動作很可愛,我撓了撓頭:“這我倒沒想過,這車應(yīng)該永遠(yuǎn)開下去,永遠(yuǎn)到不了終點?!蔽彝蝗豢匆妿椎螠I從她眼里流出,我詫異地問:“你怎么了?”“沒怎么,只是覺得有些冷?!敝軡嵒艁y地拭了拭臉上的淚。我沖動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很吃驚自己這個動作,我只是覺得她很柔弱很需要人為她遮風(fēng)擋雨。周潔任我握著,她仰起臉看我,我也看她,兩個人的心貼近了許多。
這個突然在我生活中出現(xiàn)的女孩,深深地打動了我,她是那樣的美好、動人,盡管我對她一無所知,但是我覺得和她很早就相識。
秋天的夜晚來得很快,猴子們已
經(jīng)休息了。我和周潔手牽手出了動物園,街上實在有幾分凄涼,兩只握著的手很快變得汗津津的。我們漫無目的在街上徜徉,誰也舍不得開口說再見,天氣雖然有些冷,可心里熱騰騰的,溫情讓我的大腦遲鈍了,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走下去,永遠(yuǎn)地走下去。周潔在一盞路燈下止住了腳步,她輕輕地說:“你該回家了?!薄拔野治覌尩酵獾赜H戚家去了,我什么時候回去都行。我送你回家吧…‘我現(xiàn)在自己過?!蔽覀兿嘁曇恍?,偎得更緊了。
小巷,天空狹窄,月光如水,兩個影子相偎。這是一個死胡同,兩邊是高墻,走到盡頭處,我讓周潔坐下。我撿來一些落葉堆在一起,用打火機(jī)點著了。她的臉龐在火光下那樣姣好,我看著不由得癡了,有種恍若隔世之感?;鸸鉂u漸地熄了。我抱住周潔,她溫順地躺在我的懷里。我繚繞在一縷淡雅的幽香中,我眩暈了。她看著我,月光下的眼睛仿佛罩了一層朦朧的輕紗,我突然喜歡了這清冷的秋夜,它深沉、悠遠(yuǎn)、空曠。周潔擺弄著我的上衣領(lǐng)子說:“其實你挺有才氣的,好好干,肯定能干出點名堂?!蔽因v出一只摟著周潔的手。從兜里掏出香煙點著了:“許多人都這么說。其實我心里也明白,人家不能當(dāng)你的面說你笨吧!再說我也不想干什么大事。往下混唄?!薄熬驼爝@樣游手好閑。玩世不恭?!敝軡嵱行┎粷M?!爸挥薪?jīng)歷滄桑的男人,才會玩世不恭。”我不無得意地說。“真正的男子漢不會這樣。這是逃避。”周潔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可能是我們覺得對方彌足珍貴吧,我們沒有吵下去。周潔把臉貼在我的胸前喃喃地說:“我只是不希望你這樣下去,否則會把你自己毀了。”“我知道自己該怎樣做。”我安慰周潔?!白屛医o你講個故事吧!”周潔說。這時候煙已經(jīng)吸到盡頭了。我用手指把煙頭彈出老遠(yuǎn),一個美麗的弧線瞬間落地。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一個叫雪的女孩有一天中午上學(xué)。在一個胡同口被一個騎自行車的中年人撞倒了,她的頭破了,流了很多血。當(dāng)時路上行人很少,肇事的中年人打算溜走。一個叫嘉的男孩路過看見這一幕。他攔住中年人評理。那個中年人讓他少管閑事,嘉不答應(yīng)。中年人動手打他,有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血流了一臉。嘉還是死死地抓住中年人不放,直到有人把中年人扭送到派出所。嘉才悄悄離去。雪就在那一刻愛上了嘉。恰巧,雪和嘉在同一所學(xué)校上學(xué)。嘉比雪高一級,他的班在三樓。雪的班在樓下。從此每到下課。雪總跑到樓道口,因為在那兒能看見嘉下樓上樓的身影。放學(xué)了,雪總是繞遠(yuǎn)跟一個離嘉的家很近的女孩子一塊兒走,老是找借口在那個女同學(xué)家多坐一會兒。有時候,她會在嘉家的房后站很長時間。從窗戶里傳來的聲音,她聽得出神。少女矜持羞赧的心,不容許雪向嘉表白感情。她期望有一天嘉能認(rèn)出她來。然后和她親密地來往。可是沒有。有一天雪看見嘉微笑著迎面走來,雪閉上了雙眼,欣喜地等待著幸福時刻的降臨。但很快覺察出嘉的微笑是給她身后的一個女孩的,這讓她難過極了。她多么想知道嘉的事啊。可卻不敢向別人打聽。就是寫日記,她也是用一個符號來代替他的名字,雪只能默默地關(guān)注嘉,偷偷地做著和嘉相愛的夢。有一年學(xué)校舉辦春節(jié)晚會,嘉懷抱著吉他唱了一首關(guān)于童年堆雪人的歌:‘記得在童年/每到下雪天/你和我手牽手/一起跑到屋外面/堆起一個個小雪人/從不感到疲倦/因為那一個個小雪人/能留住我們的童年!雪在臺上被深深地打動。淚流滿面。就這樣在期待和幻想中度過了一年,嘉畢業(yè)了,雪的日子一下子恍惚起來。每天早晨,她總是在嘉的不遠(yuǎn)處看著嘉騎著車子去上班后。才去上課。后來一連好幾天,她也沒看見嘉的家門打開過。在苦悶中斗爭了許多日子。她終于去敲嘉的家門,敲了許久也沒人開門。向鄰居打聽,鄰居說他家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何處。雪從頭到腳涼了個透,她放聲大哭。雪在床上躺了一星期,她起來的時候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憔悴極了。暗暗地對自己說,不管怎樣,今生只愛嘉一個人?!?/p>
“后來雪考上了音樂學(xué)院。她最喜歡唱嘉曾經(jīng)唱過的那首童年堆雪人的歌。每次唱這首歌時,她的腦海里總浮現(xiàn)出嘉搖頭晃腦抱著吉他唱歌的情景。她堅信總有一天還能遇見嘉。到時候,一定要向他傾訴自己的情感。十幾年一晃過去了,雪還守著自己對自己的那個承諾。一個偶然的機(jī)會雪認(rèn)識了嘉過去的一個男同學(xué)。雪很激動,因為她知道只要和這個人交往下去,肯定能再見到嘉,盡管這個人很壞。果不出所料,雪又見到嘉??墒蔷驮谶@時雪的那個浪漫的夢破碎了。雪發(fā)現(xiàn)嘉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嘉了。她可以和他失散,無論尋找得多么苦,時間多么長。她都不在乎??墒菑那暗哪莻€嘉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雪已無夢可尋,在一個夜晚,她服毒自殺了——”
周潔的聲音變得哽咽,她忍不住抽泣起來。我慌忙勸她,她滿臉淚水地問我:“你說雪傻不傻?”這個故事早已讓我聽得不耐煩,我敷衍地說:“這故事挺凄婉的,只是雪有些傻。不該為愛殉情?!敝軡嵱挠牡卣f:“不,有些人是為愛活的,一旦失去了愛,生不如死?!薄靶姨澰蹅儍蓚€誰也不會失去誰?!蔽覒c幸地說。周潔從我懷里掙脫起來:“你真不明白?”“什么明白不明白。”我感到奇怪。夜色中周潔的臉蛋異常蒼白,她端詳了我許久,嘆了口氣。那嘆息像一座山壓在我胸口。她溫柔地捋了捋我的頭發(fā),然后踮起腳尖。在我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冰涼涼的。像一塊巖石。她柔聲說:“別再跟老田來往了,你會吃虧的?!蔽掖舸舻卣局?粗D(zhuǎn)過身走了,走入夜色。就像一只小鳥飛入山林,不再回來。
“完了?”文文問我,我點點頭。“后來你跟老田一塊兒做生意去了嗎?”“如果和他一塊兒干,今天就不能和你坐在這了?!薄斑@故事真夠俗的?!蔽奈拿黠@帶著奚落的語氣。我還沉浸在故事的情節(jié)里,閉著眼說:“有些故事之所以俗,是因為很美,在生活中很難發(fā)生。人們就不厭其煩地去講,到后來這個故事就顯得俗了?!薄扒魄颇隳堑滦?,你不是從來沒和女孩有過瓜葛嗎?”文文撒起潑來?!昂昧?,好了,天不早了,咱們回家?!蔽艺酒鹕?。這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街上華燈初上。看著五彩繽紛的夜景,我有些暈眩。心里茫然。我心里知道。剛才給文文講的那個故事,是為了應(yīng)付她,臨時杜撰的。只不過這個故事講著講著。把我自己給打動了。
可是周潔,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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