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
其實,我對于“家園”并沒有什么過高的奢望。
我甚至很少使用“家園”這個詞。我的祖籍廣東、出生地杭州、19歲離家去北大荒下鄉(xiāng)、27歲到哈爾濱上學(xué)、80年代中期開始在北京定居,20年中三次搬家——如此四處游走漂泊,早已淡薄了傳統(tǒng)意義上“家園”的概念。
使用“家”或是“住房”、“居所”這些語詞,會使我感到親切實在。
那么我的“家”和“居所”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呢?
以前房子擁擠的時候,就希望面積能略大一些,好放下那些越來越多的書籍。那些買來的或是贈送的書與日俱增,書櫥里實在塞不進(jìn)去了,就一本本摞起來,堆在墻角和走廊里。半夜里常常被沉悶持續(xù)的坍塌聲驚醒,昏沉中疑是地震,沖出臥房去看個究竟。卻被絆倒在滿地狼藉的書堆上……
房子略大了一些之后,就希望周圍的噪音能小一點。汽車聲電視聲人聲市聲匯集的那種就像空氣快要爆炸的嗡嗡聲浪,真是讓人煩躁不安。你甚至不知道那些聲音究竟從哪里來,究竟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遙遙無期的聲音騷擾無異于另一種精神強(qiáng)暴,但無處逃脫……
房屋面積和環(huán)境噪音的問題若是略有緩解,那么“住所”的清潔衛(wèi)生,是我衡量這個家生活質(zhì)量的主要標(biāo)準(zhǔn)之一。在這個塵土飛揚(yáng)、空氣污染的城市里,總該有屬于自己的一方“凈土”。假如自己的“家園”都弄不干凈,世上恐怕就沒有什么地方能干凈了。地板書桌書櫥電腦如果布滿灰土,心情也會變得灰蒙蒙的;廚房到處積滿油污,思維會油膩膩的滯重起來。為了家里的清潔是寧可挨累的,勞動的付出換回“精神”的愉悅;只有清潔的環(huán)境,才能使我享受到屬于自己的舒適與安寧。
好像還缺點什么?精美的陶藝瓷器?名貴的字畫文物?高級家具和電器?都不是。而是——有生命的綠色植物。
曾多次說過,一個家,即便簡樸到簡陋,即便家徒四壁,只要有書,這個家就不會令人覺得“空蕩”;只要窗臺上屋角上有綠色的植物。哪怕是一盆最不起眼的仙人掌或是綠蘿,整個屋子都會明亮起來。
80年代曾住在一所大學(xué)家屬宿舍四樓的一套小單元房。裝修的時候,在舊式的窗簾盒上方,留出了60公分左右的空隙。買了6個最小的花盆,插下了幾株鴨趾草的小芽。鴨趾草隨遇而安,很快發(fā)出了油綠飽滿的葉片;然后把綠葉茸茸的小花盆依次擺放在窗簾盒的上方,沒多久,那些綠葉追著窗玻璃上的陽光蓬勃瘋長,流蘇般地垂掛下來。變成了一道濃密的綠色瀑布。陽光從綠葉的間隙里穿過,那是我家窗戶上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
至今我依然懷念那個“森林里爬滿青藤的小屋”給我?guī)淼臍g喻和驚喜。
如今,我的“家”已有充裕的空間存放書籍和資料;除了鳥叫聲,周圍沒有喧囂的市聲和吵鬧;我的床單被褥和用具。也許已經(jīng)很舊但總是干凈而清潔的;我擁有許多綠色的植物。還有一些普通的花草。我沒有昂貴的衣物首飾,我的家沒有一處豪華的裝飾和擺設(shè),但我的“家”里有書有綠、無聲少塵——我的有關(guān)“家園”的愿望都實現(xiàn)了,所以我很知足。
忽然發(fā)現(xiàn):書籍、植物、清潔,原來我所喜歡的,竟然都如此寂然冷清、沉默寡言。由此明白了自己有關(guān)“家園”的理想,原來只不過是一個能讓自己安安靜靜思索、悄然藏身而心靈恣意飛揚(yáng)的地方。
這個“家園”也許只適合我和我的家人。這個家園之夢只同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相關(guān)。四海為家的現(xiàn)代人,其實早已沒有了可稱為故鄉(xiāng)的“家園”。因而。我只能帶著自己的書和植物行走,因為那是我精神的家園。
選自《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