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智
秋夜寂寥,閑坐,讀古書,翻看明清小品文,悄然進(jìn)入意境,悠然閑適之情油然而生。閑的境界,因人而異,各自不同。其實,最會享受清閑的,倒是那些凡夫俗子們。常記兒時,三五之夜,月出東阿,地上銀光點點,樹影斑駁,普天之下共享一輪明月;大人們鼓腹而出,在月光里信步閑游,吹牛聊天玩牌斗嘴,一洗白日忙碌奔波勞頓之苦。對他們而言,閑就是放松,與高雅的生活情趣相去甚遠(yuǎn)。
突然佩服起古人生活智慧來,望文生義,繁體“閒”字多么具有意境,簡直是詩意盎然的創(chuàng)造,漢字的形體美自然顯現(xiàn)。看看古人的生活,夏日夜涼如水,月光漫過窗欞,透過門楣,從各式孔穴罅隙進(jìn)入,室內(nèi)藤床竹幾,古物器皿,影影綽綽,朦朧迷離,或高臥北窗沉吟靜慮,思索古今;或搔頭袒胸露懷,剖瓜啜茶,與二三子品談天下。望“閒”生義,別具情致,想一想,一間屋子,大半月光,室外清風(fēng)輕揚,屋內(nèi)月光流動,此種景致,不生情都難。很容易就想到一個詞:虛室生白。這是一種澄澈明凈的境界,莊子應(yīng)該會在這樣的月光之下,獨處一室,體味過這種人生靜態(tài)之美的,《莊子?人間世》有云:“虛室生白,吉祥止止?!笔掖蠖?,光線暗淡,心則無任何雜念,就會悟出“道”,生出大智慧來。
現(xiàn)代人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遠(yuǎn)非古人所及,如今普通人的日常用品都可趕超古代帝王。但物質(zhì)的豐盈與精神充實快樂并不一定同步,古人善于在素樸的生活中求真趣,在清閑的日子里求適意。其實,把外在之物看得“談”一些,心就自然“閑”了許多。
如此這般一“閑”,人自然就沾染了些“仙”氣,李漁曾說:“人無貴賤,家無貧富,飲食器皿,皆有必需,一人之身,百工之所為備,子輿氏常言之矣。至于玩好之物,惟富貴者需之,貧賤之家,其制可以不問。然而粗用之物,制度果精,入于王侯之家,亦可同乎玩好;寶玉之器,磨礪不善,傳于子孫之手,貨之不值一錢……”(《閑情偶寄卷十?器玩部?制度第一》)
“富貴貧賤同一致”,這實在是一味精心煎制的心靈雞湯,貧賤之士的精神勝利法,拯救窮人于苦難之中的良方。既然無法得到外在的物欲的滿足,那就放棄對物欲的無休止的索求,向內(nèi)拓展心靈的空間,就此意義講,心理的滿足人人平等。
孔夫子曾云:“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論語?泰伯》,在孔子看來,國家有道,固當(dāng)出仕食祿。政治混亂,道德淪喪,做官也是一種恥辱。這無形之中也影響了讀書人的價值取向。每到朝代更迭頻繁,社會動蕩不安,隱逸之風(fēng)便大行其道,閑適療法往往應(yīng)運而生,且看明清隱士們的“閑”情生活:“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汲泉煮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fēng),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shù)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鹿?fàn)俟操认⒂陂L林豐草間?!薄多崿u:昨非庵日篡卷十九》不知這種“閑”味是人生的第幾重境界,是否穿透生物學(xué)層面,逾越功利境界而直達(dá)云天了呢,“無所為而為”,人囿于肉體需求的限制而不能獲得絕對自由,如能掙脫名韁利鎖的羈絆,從“凡人”中超脫,便無限接近于“神”,仙風(fēng)道骨,飄搖若云。這種心性體驗所達(dá)到的境界成為諸多文人雅士畢生追求的目標(biāo)。
明清小品文中此類“閑”文頗多,再如陸紹珩《醉古堂劍掃?卷五》所云:“余常凈一室,置一幾,陳幾種快意書,放一本書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揮塵,意思小倦,暫休竹床,餉時而起,則啜苦茗,信手寫漢書幾行,隨意觀古畫數(shù)幅,心目間覺灑灑靈空,面上俗塵,當(dāng)亦撲去三寸?!?/p>
委實不錯,清風(fēng)明月竹木之美經(jīng)史子集翰墨之香,能洗濯“面上俗塵”,令人清爽。但如果文人群體性地尋求“心隱”,則不見得是甚么好事,也許是時代出了大問題。歷史上每到戰(zhàn)亂頻繁,動蕩不安之際,一些名士就會“遁形隱跡”,玩一把失蹤,龜縮在甲殼里,修身養(yǎng)性去了。頃刻之間,“閑人們”便多起來,寄情山水,服藥飲酒,曠達(dá)任性而自適,演繹一些“風(fēng)流”佳話。其實,人家“獨善其身”也有難言之隱,畢竟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高高扯起免戰(zhàn)旗,是不得已而為之,尋求政治高壓下的全身之術(shù)罷了。
有些時候,“閑”情實在是文人的無賴之舉,仕途難達(dá),壯志莫伸,人家都懶得理你了,你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尋求自我心性的快樂去了。此類“閑”情“逸”致滲透著一股釅釅的文人酸臭味,是文人被邊緣化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攙雜著“懶散”與“倦怠”的成分。這種“閑”在一定程度上扼殺了人的創(chuàng)造力,泯滅了士應(yīng)該肩負(fù)的社會責(zé)任感。不能堅守于塵埃,走出迷惘,喚醒民眾,給人以警醒,只能舞文弄墨,孤芳獨賞聊以自慰罷了。
對大眾而言,一味求“閑”,讓心靈從簡,尋找單純的快樂,服從“理性的現(xiàn)實”,是蕓蕓眾生對抗現(xiàn)實生活物態(tài)化傾向的法寶,把痛苦消除于未萌之中,用時下流行的話語說:“不在乎”,“只有真正的不在乎,就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束縛住你”。仔細(xì)想想,的確有些無奈,但此等“閑”招,還真是一劑治世的猛藥,難怪時下文化高人兜售此良方,治“病”救人,大有市場。
在生活的自然求簡律之中,驀然回首,覺得古人的“閒”字倒有些詩意,從“閒”到“閑”的衍化便是佐證,其實當(dāng)初還是有選擇余地的,“閑”的繁體有二:“閑”與“閒”,取舍之間,差之千里。至少這個方塊漢字的簡化,文字學(xué)家們是應(yīng)該感到汗顏的。
高智:海南大學(xué)人文傳播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