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這是梅雨季節(jié)。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漬斑點或圖案??諝饫镲@得濕潤。我心里轉(zhuǎn)著一些古怪的念頭。更多的時候有可能在虛構(gòu),我在虛構(gòu)什么呢?我喜歡虛構(gòu),那是我更愿意進入的領(lǐng)地。虛構(gòu)一兩個人物,或者通過虛構(gòu)來重寫那些我認識的人。我經(jīng)常這么做。但是這種時候,真實卻像一桿槍上的準星一直瞄準著我的腦瓜。這有點像電影里的暗殺鏡頭,我始終處在一個十字叉的中心。這種狀態(tài)反復出現(xiàn)。
云開始吸毒的時候大概正是這個季節(jié)。那是南方的一座城市,道路兩旁長滿高大的椰子樹,天空高遠大海遼闊。在我的朋友里面,他是唯一的吸毒者。身穿白色西服的云時常毒癮發(fā)作。白色西服,他從內(nèi)地去往南方時就已穿上了。那種顏色和款式,具有某種舞臺效果。人群在火車上擁擠。學生、農(nóng)民工、出差的銷售人員、小偷和流竄犯全都混雜在一起。行李在人縫中被扯來扯去。火車里總是這樣,混亂得讓人心煩。咳嗽,高聲喧嘩。過道里永遠擠著去倒茶或大小便的人。云吸煙,他的煙癮在學校里就已經(jīng)很大了。因為人多的緣故,他時常要把燃著的香煙舉到頭頂上去。他舉著香煙,在人群稍許松動一下時,便趕緊拿下來飽吸一口。雪為此而取笑他,說你可真忙碌啊。沒關(guān)系,云說,他又把香煙舉到頭頂,這種吸法更有味道。云那時對南方充滿了憧憬和渴望,幻想著一去到那里就能過上新生活。年輕人很容易產(chǎn)生這種幻想,幻想某一個圣地。出發(fā)前,云專門購買了一套白色的西服。雪說,又不是去表演,買白色西服干什么?你也太夸張了吧?云堅持要買,說我穿上白色西服就是另一個人了。他想變成另一個人。車上人多。云一直在不停地用手拉扯他身上的西服,并試圖撣去上面的灰塵,或抹掉那些沾上去的污漬。但在下車時,那件西服還是變得污穢不堪,皺皺巴巴。而且在袖口上還被燒出了一只黑色的洞。那也許是云自己燒灼的吧?它被云披在身上。到了南方,云折騰了好幾年,最終卻陷入到吸毒的泥潭,他陷得很深。無論誰,只要吸上毒,大約也就沒指望了。為了得到毒品,云逼著雪去賣淫。這種事,我一直懷疑它的真實性。雪,這個美麗而單薄的女子,最終還是依了云。因為雪害怕看到他那種痛苦的樣子。毒癮對一個人的摧殘是那樣可怕,雪無可逃避。至于往后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雪賣淫掙錢供云吸毒。結(jié)局當然也就在這開始的時候注定了。這毫無疑問。
多年來,對于云和雪我一直提不起太大的興致,因為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它確實發(fā)生過。我平常對寫作的想法是離真實越遠越好。以我的經(jīng)驗來說,真實往往是很危險的東西。所以,我必須虛構(gòu)一些另外的內(nèi)容補充進去。我承認很多真實里面,都同時摻雜著虛假。
某一年夏天在武漢,云遇到了朋。朋是另一個人物。他此時已成了南方一家公司的老板,剛回家辦妥離婚。他的妻子在內(nèi)地的一座縣城里,是某個單位里的出納。他離完婚就來到武漢,這是他以前求學的地方。陪在他身邊的,是一個比他年輕得多又很純情的女人。她小鳥依人似的挽著他的手。那樣子就像是一對旅游結(jié)婚的伴侶。他們坐在一起喝酒。那是街道口附近一間小小的酒店。朋看上去情緒高漲,可能是剛離過婚的緣故。
酒喝了很多,朋的臉色在轉(zhuǎn)紅。紅的底色里隱隱透著青,或綠。云觀察著朋,從云很有限的經(jīng)歷來分析,云相信朋的身子很空虛。他臉頰松弛,有很重的縱欲痕跡。朋在酒席上高談闊論。他抨擊文人,顯得異常激憤。那時候凡是下過海的文人,都會回過頭來向文人開火。他們竭盡所能地譏諷并蔑視那些先前的同行。這成了一種時尚。世界變得真快。以前我們幾乎都是詩人。而現(xiàn)在,大家都投奔南方而去。那座曾經(jīng)偏僻和荒涼的孤島,如今熱得發(fā)燙。朋描述著島上的盛況,人潮擠滿了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就連小酒館里刷盤子的都有大學生。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羞于提及自己寫過詩,把寫詩的經(jīng)歷巧妙地遮掩起來。你必須首先得活著,朋揮著手大聲說。對,就給你這樣一個環(huán)境。你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在朋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女人坐在兩個男人中間。她不時地瞟著云,目光里隱含著某種暗示。隨后她的一只手試圖從桌布下面插進云的褲襠。那是一張圓形飯桌,灰白色的桌布從四周紛披下來。食客們腰以下的部位都被掩藏在桌布里面。當時云穿著牛仔褲,她拉了幾次也沒能拉開上面的拉鎖。她是朋的女人,這一點確鑿無疑。她的臉上有一種溫情的閑適和恍惚。桌布下面,就像是一個暗箱,絲毫也看不出她手上的動作。云在想,天啦,她是那樣的耐心和有涵養(yǎng)。朋說著話,不知他對女人臉上不斷出現(xiàn)的紅暈作何感想?她的手并沒有插進云的褲襠,只是在拉鎖上面來回地撫弄著。這個女人,云和她共守著一個秘密。她的臉上,凝固著一片隱晦的不動聲色。
女人很少吃東西,她一味地對著朋微笑。朋很可能注意到了她的期待,不時會停下話頭,伸出手來刮一下她的鼻子。那是一只小巧高挺的鼻子。每刮一下,女人都會嫵媚地往后縮一下身子。她還會咯咯咯地發(fā)出一串笑聲。但她的手并沒有停止動作,那只手依然覆蓋在云的腹部下方。
這就是當時的場景。朋、云和女人圍坐著一張小圓桌子。桌布厚重,有很好的墜性,就像是窗簾或舞臺上的幕布。云和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大部分時間都是朋在說話。他游說云到南方去。他是比云早好幾屆的學長。他還建議云放棄寫詩。你們寫的那些玩意兒,他把云送給他的詩社油印詩刊拿在手上嘩嘩地抖動著,他把那上面刊登的東西一概稱之為玩意兒。它們,他說,嘿嘿。但是他并沒有說下去。
云馬上就要畢業(yè)了。這種時刻,詩社好幾年以前的社長出現(xiàn)了。他就是朋。云作為現(xiàn)任社長坐在他身邊。來吧!他說,畢業(yè)后毫不猶豫地到南方來。朋紅著臉,他酒可能喝多了,但他的話語卻說得鏗鏘有力。朋的女人這時對著云笑了一下。她的笑很配合朋,看上去很明媚。
好吧,晚上,云對雪說,我們也去南方吧。
去南方,為什么要去南方呢?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既然這樣,雪說,那我們?nèi)グ?。去了就知道啦?/p>
關(guān)于云和雪在大學里的事,可以追記很多。事實上校園里的事往往大同小異,云和雪又能怎樣呢?云是詩人。那時候大學里有很多詩人,他們是上世紀90年代的校園詩人。云也是。作為詩人,云常常需要體驗苦難。云讀過很多書,床頭上堆滿了從圖書館借來的各種書籍。他逃課,整天躺在床上讀那些他愿意讀的書。后來他得出了結(jié)論。他說要想詩歌遠離蒼白,就必須體驗苦難。他激動不已地告訴雪,沒有苦難就沒有詩歌。雪跟著云,她是詩社里的活躍分子。詩社里,在寫詩之余,很多男女學生都在暗地里相互試探。只有云和雪是明目張膽的一對。但是云所向往的苦難到底是什么呢?它們在哪兒?如何去獲取苦難?戰(zhàn)爭、瘟疫,或顛沛流離,這些東西離我們太遠了,它們只是書上的文字。云低垂著頭,隨之又揚起來,嘴唇微微張開。你想想,他的一只手指著雪,為什么現(xiàn)在的愛情如此乏味?為什么?要是戰(zhàn)爭瘟疫或顛沛流離中的愛情又會怎樣呢?你能明
白嗎?那種隨時隨地的生離死別。云的臉上閃著光亮,他在痛苦地沉思。雪喜歡他這樣子,他的思維總是有異于常人。如果一個詩人處于那種狀況,他會如何寫詩?可是我們呢?我們太幸福了,這就是我們的特征。我們什么也沒有,一片空白。我們沒有苦難。
詩社的活動在減少,作為社長,云經(jīng)常缺席。他熱衷于到校外去,去找那些乞丐和撿破爛的人,他要和他們交談。在火車站附近,云見到了一些骯臟的乞丐和流浪兒童。他甚至還跟蹤過一名兒童乞丐,他跟雪解釋說,他想了解這些人是如何生活的?那是個男孩,男孩的臉上和雙手滿是污垢,但是那雙眼睛一看就很機靈。他在人群里游蕩,向每一個人伸手乞討。他有時能得到一枚硬幣,或一張小額紙鈔。大部分時間里他什么也得不到,他對此好像早已習以為常,他沒有羞恥心。中午,到了該吃飯的時間。男孩的臉上露出了某種焦慮,他不時會摸一摸自己的肚皮。后來,他走進了一家餃子館?;疖囌靖浇?,有很多這一類小吃店。男孩站在店里,他看到一些人坐在桌邊吃著,另一些人端著裝有水餃的盤子走動,想要找到一張空位子坐下來。男孩靠近一個女人,他試了幾次,好像是要往她的盤子里吐痰。女人厭惡地皺著眉頭。身邊站著一名臟透了的男孩,他死盯住盤子,努著隨時準備噴痰的嘴。他這樣子讓女人一下子失去了食欲,她一言不發(fā)地推開盤子走掉了。云告訴雪,你可以說男孩很下作,可是同時你也得承認,那是他的一種職業(yè)技能。他就是要讓對方作嘔,吃得不自在。一旦別人離開,他會風掃殘云似的把盤子里的東西吃光。他那種吃相真叫人目瞪口呆。男孩以相同的伎倆,吃下了差不多兩盤餃子。云跟著他,并保持了一段不算太短的距離。男孩乞討了一整天,傍晚,他來到一條僻靜的巷子口。那兒還有另一名殘疾乞丐。殘疾人四肢著地,仰面朝天在地上蹣跚著爬行。男孩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交給了地上的殘疾人。云看到那人還在憤怒地呵斥,男孩垂手而立,就像是真做錯了什么事。他在自己身上摸索著,終于又從褲衩里面摸出了一張紙鈔。殘疾人吼得更厲害了,他似乎還在威脅男孩。云看到那男孩因此而瑟瑟發(fā)抖。
云對詩歌的懷疑,大概正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他說,對男孩,或者對那名邪惡而又鐵石心腸的殘疾人,對他們詩歌還有用嗎?
雪說,你不能這么說,那是另一回事。
他們唯一需要的是金錢。
云從此很少寫詩,他被很多事情所困擾。云思索得很苦。為了成就做一個詩人的夢想,云甘愿親身經(jīng)受苦難。比如讓他去火車站乞討兩天,他一定會愿意。雪相信這只不過是他的一種玩票心理。我們這一代人,云說,很多人都在厭倦平淡,乏味是我們的敵人。云的臉很狂熱,那是雪所癡迷的地方。雪注視著它,想要破解它所掩藏著的激情。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正午,校園里落滿了雪,那是一個銀白的世界。他們一起去食堂吃飯。云對雪說道,我這一生很可能注定會漂泊天涯。
那還是在他們非常熱衷于詩歌的時期。漂泊,或許是他們心里所能想到的最有詩意的事情。雪的眼里飽含淚水,她把頭倚在云的肩頭。我要跟著你。雪說。
朋的出現(xiàn),對云具有某種毀滅性的意義。他對云說,那個剛剛開發(fā)的島嶼,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它與內(nèi)地完全不同。云同意朋的話:熱血青年應(yīng)該去哪里呢?就應(yīng)該去那些有希望的地方。
現(xiàn)在云來到南方已有好幾年了,他成了個癮君子,雪暫時還被蒙在鼓里。這時,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仍然穿著那件白色西服,但已更為破舊。他那樣子就像是香港電視劇里的一個小混混。雪在外面累了一天,她走進來時臉色很不好。這是一間窄小的出租房,里面的陳設(shè)非常簡陋。一張席夢思墊子就放在地上,那便是他們的床。除了這張床,不再有其他的大件物品。幾件衣服,和一些摞放在墻角的報紙雜志。窗外,是各種光怪陸離的燈光。
他們坐在地上說了一會話。坐在地上,而不是床上。當時他們兩人已有好長時間不怎么有說話的情緒,但還是說了一些,不怎么說話,是因為感覺到無話可說。這是最可怕的事情,兩個人在一起,卻要拼命地無話找話說。雪有一份工作,在一所私立學校教書。云嘲笑過她,但雪堅持下來了。他們坐著,屋子里沒有開燈。窗外的光線透進來,很隨意地把影子涂在地上。
突然,云站起來,他從懷里抽出一支手槍。他命令雪也站起來。雪站了起來,就在他的對面。云用手槍對著她的頭。窗外的光線照進來,照著云的半個臉,他的另半個臉則在黑暗里。雪在發(fā)抖。云凝然不動,輕聲說道,把衣服脫下。
雪真的開始脫衣服,她脫得只剩下一件內(nèi)褲和胸罩。云冷漠地看著。
還脫嗎?雪抖抖索索地問。
脫,全脫光。
雪脫光了衣服,此時她全身赤裸著,站在屋子中央。她身材修長,兩只飽滿的乳房搖搖欲墜。
云大笑著,他掏出一支煙,扔到嘴上,用那只手槍啪一聲點燃了,然后噴出一大口濃煙。
雪在呻吟,她說,云,我不會懷疑那是一只假槍。
可它不過是一只打火機。
你知道嗎?我老是做這樣相同的夢。你舉著手槍對準我的頭,命令我脫光衣服。你穿著白西服,手臂伸得直直的,你還逼著我從窗口跳下去。我沒有告訴過你云,可我老是做這樣的夢,這些年從來就沒間斷過。我?guī)缀趺總€夜里,都被這樣的夢所糾纏。所以剛才,我以為那是真的。
云沉思著,好像雪所陳述的夢境,對他并不陌生。他說,我可以拿著這東西到街上去打劫嗎?
這種事報紙上好像登載過。雪臉色蒼白,你在想什么啊?
想什么?我又能想什么?云憤怒地把打火機扔到床上。像我這種人,你以為真的還能成為一名歹徒?讓我告訴你吧,那不可能,我不夠格。我永遠也不會有這種膽量。我就連成為一名歹徒的可能也沒有,這就是我。
有一天深夜。云和雪一起坐在海灘喝啤酒。他們一人握著一只啤酒罐,咕咕地喝著,云還吸著煙。夜深了,雪看到他嘴上有一只紅紅的煙頭亮著。在灰暗的光線里,當它被吸著時就像一只女人的乳頭。他們沉思默想著。
后來,雪對云說,聽說他跳海死了。
是死了,云說,我在想這件事。
怎么就死了呢?
誰知道啊?
他們談?wù)摰氖菆蠹埳系囊粭l社會新聞。一位從內(nèi)地來的大學生,好像也是文學青年。他在某一天自殺了。而他的自殺是個謎。
可能他再也撐不住了吧?
云來了以后,找了好幾份工作都不如意。他毫無疑問仍然是個詩人,但他以為不是。他想做個商人,一夜暴富的商人。他賭咒發(fā)誓,等他有了足夠多的錢,一定還會再回來寫詩。這是那時候很多文人共同的夢想,也是他們下海經(jīng)商的借口。朋也一樣,他算得上是一個成功的例子。而云沒有朋那么好的運氣,他在島上碰得頭破血流。在那里,云親眼目睹了很多奇跡。炒賣地皮和批文,瘋狂的房地產(chǎn)。許多窮光蛋轉(zhuǎn)眼間成了富豪。云看到了這些,他經(jīng)歷了島上的泡沫時期。再過幾年,這里將會有短暫的蕭條,許多高樓大廈將淪為爛尾樓,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可是哪怕在當時,云也什么都沒得到,他始終窮困潦倒。為了達到暴富的目的,云甚至想到了詐騙。他那時已經(jīng)不再有道德感,他愿意使用最下作的手段。盡管如此,也還是有一些人在嘲笑云。他們譏諷云,說他窩囊,就連詐騙都搞得那么小兒科。在報紙上登個廣告,搞什么全國性學生詩歌大獎賽,哄騙小孩子,能弄到幾個參賽費?再說,這二套早就不靈了,沒有幾個傻瓜再愿意上當受騙。
這次流產(chǎn)了的大獎賽,讓云心灰意冷。他蜷縮在一間小屋子里,再也不出去。在他看來,外部世界太強大了,他不想改變?nèi)魏螙|西。他變成了一個嗜睡的人,整天昏昏欲睡。雪心疼地看著他這樣子,他好像怎么也睡不醒,睡眠可以使人麻木。
然后,雪找到了那東西。雪對此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她只是有些警覺和懷疑而已。那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被夾在紙包里,紙包又被夾在一本詩集里。雪以為云還在背后間斷地讀一讀詩,她打開了那本集子。于是她看到了那東西。她一開始還不認識。但她想到了。它是那樣的刺眼。因為雪渾身都在顫抖,那些粉末在她手心里跳蕩著,恍惚有一股白色煙塵從她手上升起,很快迷蒙了她的雙眼。雪捂緊就要嘔吐的嘴巴,將粉末扔了出去。
而云,這時恰好從昏睡中醒了過來。他也許剛擺脫了一場夢境,雙眼無神。他看著雪,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他可能真的不認識雪,或者雪只是他的又一個幻覺。雪只是一個影子。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接著,云發(fā)作了。
云的臉開始扭歪,全身抽動。嘴里的牙齒咔咔作響,怕冷似的。他忍著,到處翻找,但沒有找到那東西。他翻動著那本詩集,抓撓著,把書頁撕得粉碎。汗珠,那些汗珠像水一樣從他的頭發(fā)里滲出來,他的發(fā)絲全都淋濕了。
給我,云絕望地叫著。
雪從沒聽過云發(fā)出這么絕望的聲音。一陣徹骨的寒冷從她的小腿往上爬,一直爬到腹部,像冰涼的蛇盤在那里。
云頭上的汗珠愈來愈密愈來愈大。眼球向外翻轉(zhuǎn)突起。整張臉開始痙攣,五官錯位。繼而全身痙攣。手在空氣中無望地劃動,腳步踉蹌。他張開雙手撲向雪,求求你。
雪感到恐懼。云的聲音激起了另一種回聲。她緊緊抱住云的頭,云的頭在她懷里亂顫,雪把它抵在自己的胸脯上。這時候的雪更有點像母親。她溫柔地說,沒有,已被我扔了。真的沒有。沒事,哦,相信我一會就沒事啦。
云吸上毒是在酒吧里。持續(xù)的失意,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他和一些同樣失意而潦倒的文人時常會在酒吧里聚一聚。他們在一起高談闊論,抨擊那些他們看不慣的現(xiàn)象。云從吸食大麻,一直到后來吸食并注射海洛因。他是陷得最深的一個。他們經(jīng)常相聚的那個小團伙很快就瓦解了,那些人各奔東西。有些人重新找到了機會,有些人回了內(nèi)地。他們多年之后回望往事,都會深深地后怕。當然,也有很少的人像云一樣沉到了最底層。
對于云的失意和一蹶不振,雪從沒有意識到它的嚴重性。她以為云是一個堅強的人,軟弱的是她自己而不會是云。她曾經(jīng)和云探討過這一問題。你不是一直在企盼著苦難嗎?現(xiàn)在你所經(jīng)歷的難道不是嗎?是啊,它正是。云事實上在不經(jīng)意間,正好墮入了他以前所談?wù)摬⑾蛲牟恍抑?。他痛苦,并無法自拔。而接下來,他還將面臨更難以忍受的災難。他人到戲里了,那么,導演是誰呢?但是說白了,云以前所向往的只是文學上的苦難,是可以用來遐想和談?wù)摰?,也可以用來寫詩。而現(xiàn)在,他所深陷的,卻是真實而殘酷的現(xiàn)實。
可是,誰也沒有阻止你,你可以寫詩。雪一直在這樣提醒云。
對,我會寫的。云在清醒的時候這樣回答。
如果不寫下來,所有這一切都將毫無意義。
你為什么要逼我呢雪?
我沒有云。云我真的沒有,我為什么要逼你呢?我無非始終都把你當成一個詩人。難道這是我的錯?你不是詩人嗎?
別跟我談詩人,也別跟我談詩。
類似的爭執(zhí),還在云已吸上毒而雪并不知情的那個時期。雪以為云只是太絕望了,所以才會那樣不分晝夜地昏睡。她以為,他不久還能振作起來。但云終歸是吸上毒了。他將他們一起積攢的微薄積蓄早已揮霍一空,甚至一些稍許值錢一點的衣物也被他賣掉了。雪因此而起了疑心,她一打開那本詩集就發(fā)現(xiàn)了它,她把它扔了。但她沒想到,毒癮的發(fā)作是那樣厲害。雪摟著云。而云的身上像沒長骨頭一樣,他柔軟得像一灘爛泥滑溜到地上。云在地上,雪看到他嘴角冒出的泡沫。白色的泡沫,噗噗地往外冒。求求你雪,云求告著,給我弄一點吧。
雪跟著云,她攙扶著他,云就像一個危重病人。他們進了一條巷子,不太遠,有一個鐵皮售貨亭。很簡陋的那種,上面的油漆都已斑駁,像是已遭廢棄。夜已深,售貨亭也關(guān)門了,但里面隱約還有燈光。云再一次滑溜到地上,他用頭一下一下地叩著門。
售貨亭內(nèi)好久沒有聲音,只有云的頭在砰,砰的發(fā)出悶響。后來鐵門很謹慎地開了一條縫,一條很小的縫。然后全開了。一個男人。和雪想象中的形象不完全一樣,他看上去不是太邪惡。他用腳尖勾了勾地上的云,眼睛卻看著雪。
快,給一點吧。
那么,錢呢?男人問。
還是記上吧。
不行,你記的太多了,不能再記。
給點吧,我不行了。云在呻吟。
男人思忖著,要不然這樣吧,他咧開嘴笑著,一看就是個貪色的男人,這小妹,今天就讓她陪我一夜。我給你東西,還把你以前欠我的賬劃掉一半,你看怎樣?
云蠕動了一下身子,居然爬到雪的腳下,他仰起頭來。那是一張雪從來也沒見過的臉。
到了南方,云見到了朋。他總得要去找一回他。朋又換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的身份是秘書。云正是由她引見給朋的。云悄悄地拿她和在武漢見到的那個女人進行對比,他發(fā)現(xiàn)兩人長得非常相像,而這一個顯然要冷淡得多。她伸出一只手,優(yōu)雅得像一個導購小姐,把云讓進里屋。
朋坐在桌子后面,他的桌上放著三部電話機,電話機的顏色各不相同。朋容光煥發(fā),幅度很大地仰靠在皮轉(zhuǎn)椅上。云努力想要回憶起他在武漢時的形象,但想不起來。這時候的朋就像是個大人物。
你來了,這很好。
是啊,來啦。云好像有些羞澀。
要不要我?guī)鸵粠湍隳?
用不著,云說,我不需要幫助。
云當時還很驕傲,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愿接受別人的施舍,哪怕是朋。他心氣很高,有著遠大的抱負,想要親手打拼出一片世界。后來,云徹底垮掉以后,他曾想過如果當初接受了朋的幫助,又會怎樣呢?可是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朋到底給過他什么具體的承諾。
朋俯過身子,審視著云,真不要我?guī)?也好。這地方已經(jīng)越來越顯示出移民城市的優(yōu)越。所有的人都一樣,大家面對著相同或相似的處境。就看你怎么做,我當時也是單槍匹馬闖過來的。就這樣,我有時也還是愿意回顧一下往事,這不,還不是給闖出來了。
看得出來,因為云拒絕朋的幫助,朋因此顯得很開心。他按了按桌上的電鈴,女秘書進來了,朋吩咐她送兩杯咖啡來。他們在喝咖啡,朋從皮轉(zhuǎn)椅上站起身,徑直坐到辦公桌上
去。他這么做當然是刻意要顯出和云的親近,這分親近不同尋常。云要到很久以后才會發(fā)現(xiàn),他必須經(jīng)過許多事實和思考才能弄明白,這分親近只會出現(xiàn)在共敘友情的時候,比如現(xiàn)在,朋把他當成了一個故人。而當他真正需要幫助和接濟,朋馬上就會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朋對很多人都存有戒備之心。云當時還看不出這一點,他們坐在一起密談。朋很坦誠地講述著他自己的發(fā)跡史,每一個人的發(fā)跡都不一樣,都會有一些隱秘而神奇的細節(jié)。朋告訴云,是想給他一些啟發(fā)。
朋講述的那些事情影響著云。云頭腦發(fā)熱,不停地做白日夢,對金錢和暴富想入非非。這是有可能的,少年時代都會有這樣一個階段。問題是云陷在里面的時間太長,他很難集中精力做成一件事,他一直都在漂浮著。他不停地找工作,又不停地被解雇。
而有關(guān)朋是如何發(fā)跡的傳聞,云也聽了很多。有一些相互矛盾的說法,和朋的自述更是有相當大的出入。線索比較混亂。當然,從最初的源頭來看,朋的第一桶金來得并不光彩,甚至可以說骯臟。這一點可以說毫無疑問。奇怪的是,云并不想對朋進行所謂的道德評判。相反,他羨慕或者更可以說是嫉妒朋所能擁有的那份運氣。
云后來愿意做任何事情,比如走私,甚至販毒。他甘愿為那些看得見的利益鋌而走險。那是在他逐漸絕望了之后。但是,哪怕要做這些事情,云也找不到門道。他想要成為一個兇險而又邪惡的人,一個惡棍,卻也只能說一說罷了,他做不了。雪苦笑著,她把云的這些想法仍然歸之于詩人的狂想。所以她認為,云并沒有實際的危害。然而,當雪回憶這段時光,她將充滿悔恨。因為她并沒有做出任何努力去對云伸出援手,她以為云的古怪只不過是詩人即將寫作的前奏,一種夸張的情緒。而事實卻是,詩人云在刻意地自殘。既然不能危害他人,那么不妨來危害自我。云不一定明確地這樣想過,但卻是這樣一步一步去做的。自殘或自戕,是云最后的武器。他每天都泡在酒吧里,去見那幫同樣潦倒并頹廢的文人。
正是在那里,云開始了吸毒?;蛟S那正是云所要尋找的地方吧?
朋的母親是在鄉(xiāng)下病逝的,那時朋馬上就要大學畢業(yè)了。朋被接了回去,家里人給他發(fā)了電報。朋趕回家,母親還沒有斷氣??赡苁遣〉锰玫木壒?,母親的身體干瘦異常。皮膚繃在骨頭上,眼睛像兩顆干燥的泥丸子。據(jù)后來抬棺的人說,裝著朋母親的棺材就像空的一樣。長久的病痛使她失去了重量,她的骸骨就像一捧稻草那么輕。
但朋的母親在臨死時完成了一件事情。她指著坐在床前的一位鄉(xiāng)下姑娘,對朋說,你馬上娶了她,你不娶她,我是死不了的。
母親說話的聲音也像木頭,像夏天灼熱而干燥的空氣。
母親不是在和朋商量,而是命令。她也知道朋很有可能會不聽,所以她發(fā)出了威脅。朋試圖說服母親,他不想結(jié)婚。他還是個學生,還沒大學畢業(yè),怎么能結(jié)婚呢?當朋和母親說話時,鄉(xiāng)下姑娘桂蘭就坐在母親的床前,她一言不發(fā)。
而母親,則帶著臨死者的執(zhí)拗、乖張和暴戾,反復說著同一句話。你不娶她,我是死不了的。這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和決心。母親真的一直和兒子耗著。對母親而言,強制自己不要死去十分艱難而痛苦。她堅持了數(shù)天,朋覺得再不答應(yīng)母親實在是太不孝了。這對母親也好,對朋也好都是一種折磨。當朋終于點了點頭,母親才含笑而去。在以后的歲月里,每每憶及母親臨死時的那一抹笑,朋始終認為那是人世間最殘暴的愛。
婚禮和葬禮在同一天舉行。先舉行婚禮,婚禮結(jié)束后,接著馬上舉行葬禮。朋在那一天哭得很厲害。他既是在哭他的母親,也是在哭他自己的婚姻。這是一樁他永遠都羞于啟齒的婚姻。
朋的母親之所以要促成這樁婚姻,謎底是由桂蘭說給朋的。桂蘭因為嫁給了朋而心滿意足。她是村子里一個心腸很好的姑娘,在朋的母親病重期間,她一直陪著母親。她并沒有想過別的,只要一有空,她就會來到母親的房間。母親躺在床上,房間很暗,窗上還掛著厚厚的布簾子。這是夏天。母親在病中神志有時清醒有時糊涂。桂蘭在床邊挨著她坐下,陪她說話。
而母親說話很少,她經(jīng)常昏迷。她好像同時能夠看到兩個世界。母親有時也會想到她媽媽。她睜著眼睛,或閉著眼睛,但她處在譫妄狀態(tài)。
媽媽媽媽媽媽……
母親呼叫她的媽媽,而她同時還在深度昏迷中。她喃喃地叫著媽媽,手和腳則蠕動著。桂蘭坐在床邊,摟著母親。迷亂中,母親把頭拱進了桂蘭的懷中。又干又扁的嘴嘬住了她一只奶頭。干瘦的手搭在另一只乳房上。
母親吸吮著奶頭,輕聲呼喚著媽媽,竟安詳?shù)厮恕?/p>
桂蘭撩起上衣,輕撫著母親枯白的頭發(fā),嚶嚶地哭了。
這就是桂蘭說給朋聽的原因。母親臨終前好像是想要回到嬰兒期,而鄉(xiāng)下姑娘桂蘭卻假扮成母親的媽媽,撫慰過母親。這秘密的一幕,再沒有別人知道。朋的母親在清醒的時候肯定感到過羞愧,并想到了如何回報。
云站著。眼里沒有一絲光彩和熱氣,像兩只黑洞。剛才他狠狠抽打了自己幾十個耳刮子,那聲音被四堵墻壁撞過來又撞過去,有如漩渦里的一只船,最后沉沒了。云這才安靜下來,安靜之后眼睛便成了兩只黑洞,里面有寒冷的風流出來。這張臉在雪的眼里因此有更絕望的魅力。雪慢騰騰地挪過來,把他的頭摟著。雪認真地揩拭這張臉,臉和嘴角的一些白沫已經(jīng)干在上面,揩拭不去。雪就用舌尖輕輕地去舐。雪舌尖上的體溫一下一下地觸動著云的臉,云在這一瞬間被融化了。
云跪著,把頭使勁抵在雪的腳上。雪,云叫著。
雪蒼白的臉上出現(xiàn)笑容。
我再也不了,云抽抽搭搭地說。
這不是你的錯。雪把一只手按到他的頭上,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雪真是這么想的,她把云當成了一個孩子。她總是在縱容他。
他們緊緊地摟著,像是一起滾下了懸崖,耳邊涌動著呼呼的風聲和飛翔的小鳥。云的眼里滲出一滴一滴鮮血。鮮血滴落在他的白色西服上,留下幾塊深色斑點。
云陷入到陰冷的怪圈之中。這個怪圖像因果循環(huán)的輪子在他的頭頂呼呼旋轉(zhuǎn)。云隨時都可以看見這只輪子旋轉(zhuǎn)時閃亮的弧線。風聲像一些尖銳的碎玻璃在云的耳膜上跳來跳去。云被罩在這只輪子里,它像白晝和黑夜一樣恒久地旋轉(zhuǎn)著。
在云清醒時,這種時候已越來越少,他自責,哭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向雪證明他一定能恢復,并發(fā)誓從罪惡中超拔出來。他滿腔仇恨。憤怒使他像個真正的詩人,他凝聚著力量,猛然向墻壁撞去。
而當毒癮發(fā)作的時候,云又從高高的空中落下,墜入那片污爛的泥淖。雪也無法阻攔他。沒有錢,云,他甚至會支使雪去賣淫,去換取那些白色粉末。這時候的云,像一尾岸上的魚。他扭動著。陽光像無數(shù)的白色長針,迅速穿透他的眼睛。不可思議的是,雪居然會聽從他。這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呢?雪過上這樣墮落的生活,并不完全是因為云的脅迫,或者說云根本就沒逼過她。她是自愿的。她好像一直有個信念,她認為云會戒掉的,云一定行。現(xiàn)在只是一個過程,云必須經(jīng)歷
它。雪也一樣,她要陪著他。既然云已經(jīng)污穢不堪,她也不能獨自清潔。
像鬼魂一樣,雪的想法是既不能阻止他,還不如就和他一起沉淪。這樣子,也許還能稍稍減輕一些痛苦,這痛苦便是看著他一個人無止境地沉下去。
這種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循環(huán)構(gòu)成了云的日子,也構(gòu)成了雪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像一只鐵鍋和一柄鏟子把云和雪煎熬得翻來覆去。
雪無怨無悔地做著她的事。有時,在云痛苦自責的時候雪也會反過來安慰他,雪會說,其實,我和那些嫖客在一起挺快樂的。
這句話像鞭子,抽得云皮開肉綻。
但云從不毆打雪。雪說,我真愿意被你打上一頓,也許被你打才能使我恢復疼痛的感覺。她驕傲地說道,那些嫖客,他們從來都沒有使我疼痛過。
朋結(jié)了婚,他對此毫不張揚。他那時住在內(nèi)地的一個中等城市里,還在一家地級報社做編輯。他通過關(guān)系把桂蘭安排在下面縣里的某一個單位,桂蘭在那兒做出納。桂蘭過得很愉快,她的夢想是能有機會調(diào)到朋的身邊來。但是朋不一樣,朋過得非常苦悶,他希望能盡快擺脫桂蘭。有一天朋對桂蘭說,他想到南方去闖一闖,去南方。
桂蘭沒有阻攔,她說去吧,聽說那邊機會多。
朋就去了。兩年后,朋又回來了。他在家里住了一夜,溫柔地抱著桂蘭。他把一疊錢塞到她手里,很嚴肅地對她說,我在那邊弄了些錢,公安局可能要查我。
桂蘭怔住了,嚇得雙手直抖。她差點把手上的錢給扔了,這錢有問題嗎?
朋看著她,要是讓公安局給抄了家,我們就全完了。朋又說。
那怎么辦?桂蘭幾乎要哭出來。
朋把桂蘭按在床沿坐下來,一只手溫柔地攬在她肩上,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朋說,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們倆去辦一個假離婚手續(xù)。當然,你要知道這是假的,我怎么會跟你離婚呢?這手續(xù)是給外人看的。我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留給你,那邊由我一個人頂著。就算是辦了我,這些錢也不會有一點損失。再說,也許能躲過去呢,等風聲過了,我們馬上再辦個復婚手續(xù)。
朋運用了一點小小的計謀,就把桂蘭給打發(fā)了。這種騙術(shù)并不高明,可是對桂蘭有效。桂蘭絲毫也不曾猜疑過他。那次和朋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年輕女人住在賓館里,等待著朋的好消息。然后他們一起到了武漢。在武漢,朋遇到了云。云那時候意氣風發(fā),還是一個目空一切的校園詩人。朋很看重云,他說看到云就像看到過去時的自己。他們在一起喝酒,那是一家悶熱的小酒館。在他們中間,坐著朋的女人。
酒喝到正酣,朋對云說,你這樣的人適合到外面去闖一闖。聽我的,去南方吧。
云去了南方,但他并沒有步朋的后塵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或企業(yè)家。相反,他成了一個吸毒者。朋對此很痛心,他來看過一次云。他說他希望云能戒毒,如果云愿意,他可以幫助他。云再一次拒絕了他,雪表達了相同的意思。他們還一同取笑朋,說他是個偽君子,過著虛偽的生活。與其像他這樣活著,云說倒不如他們自己的選擇更真實一些。朋的臉色很差,健康狀況一直是朋最隱秘的內(nèi)心恐懼,他擔心自己會活不長久。但朋不會流露出來,他認真地聽著云和雪對他的指責。臨走時,朋的隨從送給他們一本詩集,那是他剛剛在香港出版的。
詩集印制得很精美。扉頁上是朋的照片,個人簡介上有一長串響亮的頭銜。這真是一種絕妙的諷刺,云說,現(xiàn)在像他這樣的詩人太多了。
那么,雪說,你還寫詩嗎?
云哈哈大笑,你說呢?
云說過多次想要戒毒,他可能真的這樣想過,也可能只是說說而已。但結(jié)局還是來臨了,結(jié)局就在那開始里。梅雨季節(jié),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回憶并虛構(gòu)某些往事,于是云和雪出現(xiàn)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那件事來得太晚了。云的生命已經(jīng)衰竭。雪摟著他,他的眼睛分外明亮。他看到了他的生命,已墜到西邊的天際。那里有一片血一樣的夕陽跳了幾下,慢慢斂去光輝。暗影迷迷蒙蒙像水、像霧升騰著,另一個世界悄然來臨。雪輕輕搖著云。
太陽落山了。云說。
太陽落山了,我們可以把燈點亮。雪說。
落山了。
燈呢?
我聽到了一片鐘聲。云說。
鐘聲。
鐘聲。
云微笑著。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雪搖著云。她知道,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鐘聲像一塊塊冰,又白又亮。
我愛你!雪猛烈地搖晃著云。大聲叫著。
你聽見了嗎?你明白嗎?我愛你!云。雪痛哭起來。
冰化了,鐘聲也停了。
云因吸食過量毒品,而死在雪的懷里。不知道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
當雪重新出現(xiàn)的時候,這個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陽光使雪睜不開眼睛。她蒼白的臉帶著隆冬的氣息。有一輛汽車開過,雪對著汽車笑了一下。汽車從她身邊開過去,揚起一片塵土。
雪為云清理遺物。有一些散亂的詩稿和零碎的只言片語。其中有這么一段文字: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黃昏。那是我十歲時的一個黃昏。和我相依為命的女人將離我而去,她將死去。她確實就死在那個黃昏。樹葉像雨一樣落下。地上很快鋪滿厚厚一層。除此之外,我沒有記住任何與景物有關(guān)的東西。樹葉像雨一樣落了一陣就停息了。她就在那時候死去。臨死時,她拿出一件東西送給我。說有了這東西,你爹總有一天會找到你。然后,她死了。這個和我相依為命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是,這件信物我也丟失了。我甚至不記得它到底是什么。
雪陷入沉思。她不太清楚這些文字是云的又一段虛構(gòu),抑或是他生命的真實記錄?雪猛然發(fā)現(xiàn),她并不了解云的身世。在云活著時,她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去了解。哪怕是一個她那樣愛著的人,他的一生,她又了解多少呢?況且,從今以后,有關(guān)云的一切,很可能只是雪一個人的事情。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