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皮匠姓仝,叫仝全,是個“爛脊骨”。所謂“爛脊骨”,是豫東一帶的土話,意指愛與人罵玩的一種人。這種人一般輩份較長,尤其是在老丈人家,多是喊其為姑父或姑爺的,所以就罵得歡。仝全的老丈人是潁河南巖柳樹莊的,有一次他路過柳樹莊,沒遇到罵的對手,見有幾個婦女在塘邊洗衣服,便挑釁罵道:“柳樹莊,柳樹莊,十個女人九個浪,一個不浪攆和尚!”幾個女人抬頭一看是老姑爺,笑著罵著追了上來,直樂得他屁顛屁顛的。還有一回,他去鄰村做活,因熟人少,沒人跟他罵玩兒,就感到很寂寞,連活也不想做了,收拾家什就要走。隊長不知底細,更不知何處慢待了他。當時春耕生產正大忙,請他來修理牲口套就是要急用,怎能放他走呢??申犻L左勸右勸,就是拘留不住。隊長很奇怪,說不清是何處慢待了這位爺。正無計可施,有一位知情人悄悄告訴隊長說:“聽說這皮匠是個爛脊骨魚,要罵,不罵沒精神!”隊長一聽明白了,急忙又上前勸說,并且邊勸邊摸他的屁股,問“仝師傅,是不是這癢了?”皮匠一聽樂了,說:“你個龜孫要早摸我會走?!”隊長一看這招兒靈,也很高興,又順勢捋了捋他的后腦勺,罵了一陣,然后又專挑了一位善罵玩的人給他當幫手兼陪罵,三天的活兩天就干完了。
記得仝皮匠的生意常出在北街口,有一個很小的門面,只早晨開一會兒門,那年月是生產隊,他常被人請到鄉(xiāng)下打皮套打皮綆擰皮鞭。早晨出攤干的多是小活或是按生意。大活除去下鄉(xiāng)外,還包活。有人來丁皮套,他就在家里制馓。仝家在街頭住,一個大院,門樓不高,卻養(yǎng)有狼狗,聽到生人的腳步聲就狺狺地叫。來人怕狗咬,就遠遠地喊。仝家人聽到喊聲,便知生意來了,忙出門呵狗接客,很熱情。
皮匠除去會打牲口套什么的外,主要是會熟皮子,將生牛皮“熟”成熟皮,割成條條兒,然后上機打破皮繩。打繩機是舊式的,一頭拴在木樁上,一頭是舊式的木制打繩機一是用雙手搖動上勁的那種。上勁的攪把為三個,用一塊木板控制了,能同時攪三股或四股,攪動機子緩慢地朝前趕,等上足了勁兒,再將三股或四股單繩合擰在一起,便成了皮套。牲口套分兩種,有生皮的也有熟皮的。生皮的不熟,將牛皮亮曬到一定程度時打繩。濕了不行,太干了也不行。這個柔軟度極難掌握。仝全的技術是祖?zhèn)?,周圍十幾里都信他。他打出的套經久耐用,價格也公道。打套多用牛皮,從長度到韌度無可比擬,所以仝家的山墻上常有釘曬的生牛皮。
仝全的女人姓曾,叫曾榮,其父是個宰牛的,與全家是世交,婚姻自然是父母所定。柳樹莊與我們的鎮(zhèn)子只隔一道潁河,平常趕鎮(zhèn)子為守集。曾榮在娘家時常幫爹洗牛肉到牛下水,來到婆家,又幫仝全刮牛皮打牛套,整天一身牛毛氣。不過,曾榮長得很秀氣,話語也不多,若不是身上散發(fā)出的牛毛氣,你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她是屠門之女。
與曾榮相比,仝全的長相卻不咋的,通一個五短身材,胖胖的,給人很油膩的感覺。很早的時候,他是挑擔下鄉(xiāng),后來就換成了自行車。全全的自行車很破,大梁、車圈都脫了漆,后衣架整天油膩膩的。生意清淡時,他邊走邊吆喝:“誰打套!”到了熟地方兒,他不吆喝誰打套,而是先挑釁罵玩兒:“我的褲腰帶忘誰家床上了?!”眾人一聽便知是那個爛皮匠來了,便圍上來,罵一通,哈哈笑著亂一陣,就活躍了氣氛。若有皮活兒,便將他留下來,邊罵邊干,那活計就做得格外地好。
有活干的時候,仝全回來的很晚。曾榮一直等他。有時候仝全喝了酒,到家還醉醺醺的,曾榮就急忙熬蘿卜湯為他醒酒。有一回他貪酒太多,回來時撞到了公路旁的柳樹上,頭上碰了一個大口子,直到黎明時,曾榮才找到他,一直把他背到醫(yī)院,頭上縫了好幾針。
皮匠喝醉了酒還好打老婆。皮匠打老婆時還不讓勸,誰勸他罵誰。平常非常幽默又愛罵玩兒的一個人,為什么喝了酒打起老婆來那么狠又不講道理。這是北街人多年來一直不能破解的問題。曾榮呢,就那么逆來順受,丈夫打她時,她一聲不吭,眾人只能聽到全全一個人的喊罵聲和什么東西擊肉的聲音。更令人奇怪的是,第二天曾榮又照樣給皮匠端吃端喝。后來鎮(zhèn)里的婦聯會知道了這件事,在皮匠打老婆時進行干涉,并開了皮匠的批判會,讓曾榮揭發(fā)。不料曾榮光哭說不出話,最后反而給婦聯會的女主任磕頭求饒:“求你們別管這件事情,你們越管我越要挨打!求你們了!”婦聯會的女主任很尷尬,說曾榮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太封建,身在苦中卻不讓解放,真是沒辦法!最后又悄悄找曾榮談心,問其丈夫為什么那般狠毒,是什么原因?不想曾榮一直不說,最后問急了,才說了自己挨打的原因。女主任一聽曾榮說出原因后,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搖頭不止,最后竟笑了。
原來這仝全是個天生的樂天派,在外跟別人罵玩兒不過癮,回到家還想與妻子逗樂。怎奈曾榮秀氣又老實,罵玩兒的話說不出口,也不會罵,這讓仝全非常窩火,罵她是死鱉,木頭!最后積火為恨,借酒勁兒打老婆,逼老婆給他罵玩兒。曾榮呢,脾氣很扭,任挨打也不與他罵。這樣,仝全就越發(fā)惱火,想用打老婆吸引別人來勸。別人一勸,他先罵,讓人接,可沒人認為他此時還是罵玩,以為他是真罵人,于是,就造成了這種惡陛循環(huán)。
問題的原因一找出,女主任就動員周圍鄰居,一發(fā)現全全打老婆就用罵玩幾去勸解。眾人開初不信,后來試了幾次,果然靈。
仝全長壽,八十五歲那年離世。據說臨移冬時老不閉眼,兒子理解父親,特意請來常與父親罵玩兒的對象到床前,那對手對著仝全的耳朵“罵”了一陣,仝全這才心滿意足地閉了雙目。
此事至今被小鎮(zhèn)傳為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