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冰湖

2009-03-15 10:16孫喜軍
歲月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冰湖楊花帳篷

孫喜軍

1

汽車盤旋于老爺嶺的峰頂,前面右側(cè)的樹林閃出一個缺口,汽車就一頭扎了進(jìn)去。劇烈地抖動使里面的趙三覺得這輛破車就要翻過去了,頭狠狠地撞在鐵架子上,“咚”地一下,腦子里就亂糟糟地暈眩起來。

上頭的命令是昨天下午下來的,眼鏡在電話里通知他打好行李,明天早上有車送他到老爺嶺一個叫“老許頭”的作業(yè)組里當(dāng)現(xiàn)場員。盡管他不情愿,但沒有辦法,他不得不接受這個命令?!袄显S頭”是誰?趙三不知道,聽魏貞績說是縣城里一個多年從事包山場采木頭的包工頭子。還聽說此人和場方領(lǐng)導(dǎo)頗有聯(lián)系,也有說是故交。但不管怎么說,那是一群純粹的陌生人,就深埋在遙遠(yuǎn)的幾乎與世隔絕的山林溝谷之中。就是說,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他要一直呆到明年天暖雪化,才能重新回到鎮(zhèn)子。

山里的空氣在冰霧當(dāng)中出奇的冷靜,太陽勉強在山林后面透出一縷縷光線來,在冰霧中形成一條條白色的帶子?,F(xiàn)在大概是中午,汽車已經(jīng)下落到了由三座大山圍成的一塊空地上,還在繼續(xù)往前走。同車的副場長魏貞績對司機——一個屬狗的年青人說:“快到大冰湖了?!彼緳C立即點頭,同意魏貞績的說法:“是快到了?!?/p>

趙三通過車窗仔細(xì)地向外張望,簡易運材道兩側(cè)的樹林像一團團亂糟糟的鐵絲,糾纏不清。一片片倒下去的木頭,在雪地里慢慢地朽爛著。然而,他一直也沒有看到老許頭他們的帳篷點,趙三下意識地問了句:“在哪呢?”

屬狗的司機立即回頭斜了他一眼:“慌啥?”

魏貞績說:“不遠(yuǎn)了,就快到了?!?/p>

前面突然闊展了起來,渾圓的地面上玉白一望無際,很像一只扣在地面上的巨大蛋殼,上面的大樹一律變矮,枝枝丫丫也像是直接從地里生長出來似的,看上去突兀而頗為怪異。

汽車已經(jīng)爬到了蛋殼的上面,里面平靜了下來,除了馬達(dá)的轟鳴聲。

“這是我見過最大的冰湖?!蔽贺懣兇舐晫俟返乃緳C說。

“冰湖?”趙三驚愕地問,“這是冰湖嗎?”魏貞績回過頭來說:“對,是冰湖,比94年871公里那兒起的冰湖還大!”

趙三心里有點兒打鼓,這個冰湖正橫在簡易運材道的當(dāng)中,看不到邊,直和兩側(cè)的山坡連成一體,要是它就這樣繼續(xù)鼓下去,恐怕會切斷回家的路,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潛在的危險。趙三咽了一口唾沫,他看到屬狗的司機鄙夷地回頭乜了他一眼,趙三把頭重新扭向窗外。這時他聽到那司機說:“這個冰湖比前半個月又加大了不少,現(xiàn)在差不多快有十公里了?!?/p>

汽車已經(jīng)開到了大冰蓋的頂部,向右轉(zhuǎn)了一個急彎,在左側(cè)的冰蓋中嵌著一輛汽車,僅僅露出汽車藍(lán)色的頂篷,嶄新而且耀眼。冰湖里面溢出來的水又重新結(jié)成了灰白色的冰,就像這枚巨蛋突然被擊破,流出來的蛋清凝固了一樣。趙三驚愕地看著那輛遭遇了滅頂之災(zāi)的汽車,幾次想問它的詳細(xì)情況,但他沒敢,怕再次遭到屬狗的司機給他的白眼。

汽車終于從冰蓋上平安地開了下來,重新開始了劇烈地?fù)u晃。這樣又開了好一陣子,才“嘎”地一聲停了下來。

趙三的耳朵里“吱吱哇哇”地響成一片,在這混亂的聲音中,他看到一頂由藍(lán)色塑料布和破爛的粗布帳篷頂子構(gòu)建成的一個建筑物,北向伸出的爐筒子中不停地冒著白煙。南面有兩匹老馬,一匹黑色,另一匹是紅色。被拴在橫綁在樹上的橫桿上,正在吃槽子里的干草,突然來到的汽車也沒能使它們分心朝這邊看上一眼。

“到了,”魏貞績邊打開車門,邊回頭對趙三說,“下來吧?!?/p>

趙三打開車門,費勁地從汽車的后備箱中取出行李,跟著魏貞績朝帳篷走去。

眼前突然黑暗下來,明晃晃的外部世界被那扇破木門隔在了身后。塑料布上掛滿了黑黢黢的冰霜,太陽光幾乎難以穿透這層頑固的屏障——只有門口那兒還能看到一點點亮光,往里不到十步,就是黑漆漆的一團,酷似一眼深不見底的老井,橫置在腳前。

魏貞績站在門口,對里面叫道:“老許頭,老許頭?你給我出來?!睕]人應(yīng)。魏貞績不耐煩起來,再次大聲向里面喊叫:“老許頭,你給我出來,裝死呢!”

“咳——!”里面突然有人咳了一聲,接著一個尖細(xì)的聲音傳出來:“老許頭上裝車場了,得到了下午才能回來,魏場長有事嗎?那個年青人是誰?”

魏貞績習(xí)慣性地?fù)]了一下手掌,對著里面的聲音說:“好了,你等老許頭回來告訴他,場里給他派來了一個現(xiàn)場員,你們山場里所有的操作規(guī)章和采伐技術(shù)要求必須聽從現(xiàn)場員的指揮和安排,任何人不得越過現(xiàn)場員私自到山上亂放木材;他在這兒期間所發(fā)生的一切費用,都由老許頭負(fù)責(zé)給出;你們不準(zhǔn)有意刁難現(xiàn)場員。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還是那個尖細(xì)的聲音毫不含糊地回答了魏貞績?!安贿^,這個現(xiàn)場員叫什么名字呢?至少以后我們在叫他吃飯睡覺的時候,應(yīng)該知道怎樣稱呼他吧?”

“趙三,你們就叫他趙三好了?!蔽贺懣儾磺樵傅貙δ瞧诎嫡f。

“趙三?”那個尖細(xì)的聲音似乎想了一想才好奇地嘀咕了這么一句,“這是人的名字嗎?太奇怪了,這也能算是人的名字?這樣的名字就像是在河邊隨手揀來的一塊石頭那樣隨便,難道他沒有親生的父母嗎?如果有,單從這個名字上看,他的父母可不是有學(xué)問的人,至少,也不是負(fù)責(zé)任的人,因為從一般的經(jīng)驗上很容易就能推斷出來,任何一個有點兒學(xué)問或者有一點兒責(zé)任心的父母,都不可能會拿孩子一生的前程當(dāng)兒戲而像對待一個棄嬰那樣起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名字,他一生都作不出任何成就,只能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這是一個多么可悲、可嘆、又可氣的嚴(yán)重事件啊!”

趙三的手心里有汗不斷向外冒出來,魏貞績斜了趙三一眼,惡狠狠地對黑暗中的聲音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別忘了把這事兒通知了老許頭!我還有事,不等他,我先走了。”說完,又轉(zhuǎn)向趙三說:“還愣著干什么?找個空兒,把行李鋪上!”

這是一個直筒子的帳篷,兩邊擠滿了用松木桿鋪成的床鋪。進(jìn)了門是一個鐵桶剖制成的爐子,里面填滿了木材,正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半紅的爐壁烘燒得帳篷里熱氣騰騰,熱氣中充滿了各色人體發(fā)出的刺鼻的怪味。在這怪味中,趙三看到右側(cè)床鋪空著一塊大約60公分的空位。再往里,就是一個個破破爛爛的卷成一團一團的被褥,顏色漆黑,宛如鐵打一般。趙三把行李放到空位處,立刻感到下面有騰騰的熱氣涌涌地升上來。透過松木桿,看到下面是半米寬的地火龍,這里正是爐子進(jìn)火的“龍頭”。趙三心里暗暗高興,原本他以為在這樣破爛的帳篷里睡覺一定得冷極了,如今看來,原有的擔(dān)心全是沒有用的。

他打開行李,厚厚地鋪上。在上面一躺,就感覺卸下了一身的累。

躺了一會兒,他想起了剛才里面說話的那個人。他坐起身向里面張望——里面依舊漆黑一片,那是一種純粹徹底的黑,絕不會有一絲兒亮光從里面反射出來,在這樣的黑暗中就是一只貓也休想在里面看到一只豬那么大的老鼠。趙三呼出了一口熱氣,他明顯感到那里面似乎有許多人正瞪著一雙雙同樣黑暗的眼睛,呆呆地盯著他望。趙三感覺到了那目光給他帶來的惶恐,這惶恐使他趕緊把臉轉(zhuǎn)了回來。就在這時,那尖細(xì)的聲音又傳了出來:“趙三,”這叫聲來得很突兀,趙三渾身的毛孔在這叫聲中陡地一緊。他呼地坐了起來:“誰?”

“是我,我們已經(jīng)見過面了。現(xiàn)在老許頭他們還沒有回來。你是一個普通而平凡的人,有些忠告我想對你以后的工作會有一些益處和幫助,你不想聽聽嗎?”尖細(xì)的聲音聽起來平和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就像是一部機器,依照某種設(shè)定的程序而發(fā)出的聲音一樣。趙三心情復(fù)雜地從床鋪上溜下來,“是的,我很想了解一下這里的情況,如果不妨礙你的話……”他邊說邊向里面張望,并試圖走進(jìn)去,他很想見見這個一直和他說話的人。

地面上的東西很多,亂七八糟的盡是些煙盒、傾倒的剩飯菜、堆放的木頭、抬木頭用的掐鉤、套馬用的套包和籠頭,還有其它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東西。他盡量躲避著這些絆腳的物件,里面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可要加小心,這樣魯莽的行為,你會絆倒的……”隨著這聲音的落下,趙三就感到腳下被什么狠狠絆了一下,身體猛地前傾,還沒等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倒在了塵埃當(dāng)中。手掌里溫?zé)釢耩?幸虧臉已高高仰起沒有碰到什么東西。他大喘著粗氣爬起來,人已經(jīng)完全陷入到黑暗里面了。

回頭看,身后尚有光明,前面卻黑得一無所有了。趙三狼狽地逃回到自己的鋪邊,看手上是黑黃的一團臟物,湊到鼻下一嗅,是腥臭的一攤狗屎。趙三氣憤地把臉轉(zhuǎn)向黑暗,尖細(xì)的聲音說:“我的忠告還沒有開口,你已經(jīng)在吃虧碰壁了。以后你可得真要乖巧些,盡管魯莽的人第二次吃同一個虧是平常的事。但這種錯誤的出現(xiàn),罪責(zé)并不在你本身。該負(fù)這個責(zé)任的應(yīng)該是你的父母,你,不過是一個犧牲品罷了。”

趙三沒有再聽那聲音的斥責(zé),他現(xiàn)在急于清除掉手上的臟物。走出帳篷,在一株半死的老樹干上揩掉那狗的排泄物。又返身回帳篷,找出自己的臉盆。門口的水桶里卻連一滴水也沒有。

2

對趙三來說,最重要是找到這片林子中森林調(diào)查時留下的邊界。三天來,他一個人穿行于茂密的灌木叢林之中,卻一直也沒有找到一株掛上了紅色標(biāo)記的號樹。這讓他傷透了腦筋,吃盡了苦頭。他甚至懷疑,那號樹是不是已經(jīng)被什么人放倒,燒掉了。然而,做為一個現(xiàn)場員,如果連自己轄區(qū)的邊號都不知道,那可真是叫人不能容忍。再說,如果他不能找到邊界,他也無法斷定老許頭他們放倒的哪一棵樹是違反規(guī)程的。現(xiàn)在,他能做的除了告誡他們伐根不得超過限定的高度、不準(zhǔn)采出“天窗”和杜絕出現(xiàn)“長材短尺”等這類常規(guī)要求以外,他只能剎下心思四處尋找采伐區(qū)的邊界。但是,他一無所獲。這片林子好像根本就沒有劃過邊界一樣。

這是一大片次生林,在這次采伐以前,已經(jīng)不知道被采伐過多少次了。林地中灌木叢生,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將近三點鐘的時候,空氣中已現(xiàn)出暮色,太陽早已落在了山的后面。這時他想起了那個尖細(xì)的聲音送給他的忠告:凡事都要想開些,千萬不要太認(rèn)真,認(rèn)死理的結(jié)果只能是事與愿違。

他決定返回駐地。

就在那天下午3點左右,也就是他乍著粘滿狗屎的手四處找水的時候,一個面目青黃40多歲的男子從外面挑了兩個半桶水踉蹌地走了進(jìn)來。他肩上的份量似乎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一進(jìn)門就扔下水桶,坐在木板做成的門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趙三主動和他打招呼,親熱地叫他師傅:“挑水的地方很遠(yuǎn)嗎?”青黃面皮的男子顯然沒有注意到這里會有一個陌生人,他驚愕地抬起頭,愣愣地看著趙三,反問他道:“你是誰?你是許老板才請來的嗎?”

“黃皮子你說對了一半,”黑暗中那尖細(xì)的聲音搶著回答了他的問話,“他叫趙三,是場方派遣來的現(xiàn)場員,魏場長說他要負(fù)責(zé)山場上所有的技術(shù)工作和監(jiān)督我們的行為,也就是說,以后我們就要受到他的鉗制和管理了。”叫黃皮子的男子懶洋洋地看了一眼趙三,把污濁的目光從趙三身上挪開,悻悻地說:“連我挑水做飯也要由他來管嘍?”

“不,”趙三趕緊解釋說,“我只是對伐區(qū)進(jìn)行管理,避免出現(xiàn)違規(guī)作業(yè)現(xiàn)象……這樣的違規(guī)行為不論對場方還是對老許……許老板都是得不償失的,對吧?”黃皮子從喉管中“嗯”出一聲來,沒再理會趙三。用手撫了撫起伏不定的胸口開始將水往缸里面倒,趙三趕緊用臉盆接了一點兒,以便將手上的臟物洗凈。才一回身,黃皮子就生氣地嚷嚷起來:“操!我挑水是給你洗手的?愿意洗自己上河邊挑去,洗臉洗手洗屁股,跑這兒干凈個鳥!”

趙三的心臟立即瘋跳了起來,他尷尬地回過身來,喉嚨間似卡進(jìn)去了一塊骨頭。他不無善意地對黃皮子說:“你說什么?你不是為這些人服務(wù)的嗎?”“是的,我是為這些人服務(wù)的又怎么樣?你看到誰進(jìn)門就洗手來著?我一天到晚有多累你知道嗎?你一個堂堂的場方下派人員,連一點兒起碼的憐憫心都沒有嗎?”黃皮子沒有被趙三的惱怒鎮(zhèn)住,反倒回身操起了剛才放下的扁擔(dān)。

“可是……”趙三多少有點后悔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太過唐突了些,他想解釋自己的手上粘上了不得不馬上洗掉的東西。但黑暗里的那個聲音搶在了他的頭里?!八自捳f,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趙三,你沒聽說過‘入鄉(xiāng)隨俗這句話嗎?這地方雖然不能和你們林場相比較,但我們也自有一套行為原則。黃皮子的確是為我們服務(wù)的,難道這就成為他低三下四任憑別人喝五吆六的理由嗎?再說,難道我們就不是為別人服務(wù)的嗎?就拿你來講,你來到我們這堆人里,不也無形中承擔(dān)了某種責(zé)任嗎?”

“是的——”趙三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招架那尖細(xì)的問話,那聲音宛如一位無所不能的智者,單就憑那聲音就足以叫他自慚形穢,為自己的形容無地自容了。

“你同意我的說法對不對?在我們這個團體中,從建點到現(xiàn)在,你是第一個洗手的人。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還沒有看到有誰拿個盆子使用這么珍貴的水來洗手,這實在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的。尤其值得批評的是你那不可饒恕的粗暴態(tài)度,更是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度、民族哪怕是一個角落里都無法叫人忍受的。你應(yīng)該馬上向黃皮子道歉,否則,你今天的行為可能會導(dǎo)至你今后無法與這里的任何一個人和平相處?!奔饧?xì)的聲音戛然而止了。

趙三手足無措地呆站在黃面皮男子面前。那人的情緒顯然尚存怒意,依舊橫握著扁擔(dān)對趙三怒目而視。趙三在無言以對的自責(zé)當(dāng)中感受到了一束漆黑的目光利劍一樣刺在他的脊背上。他苦笑了一下,搓了搓黑黃的手掌。對黃皮子說:“對剛才的行為,我表示歉意……”隨著這句話的出口,趙三明顯感覺到自己已被迫擠在了某種人為的枷板當(dāng)中,越來越難以動彈了。

黃皮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隨即放下了手里的長家伙。一點也不遲疑地把臉盆里的水重新倒回到缸里,之后,重新坐在了門檻上:“你才來嗎?”他問。

“是的,”趙三也斜靠在自己的床鋪邊上,鼻子里有一股粘乎乎的東西正蜿蜓流下。但他沒有辦法用自己的手去處理這件簡單的“麻煩”事,不得不一次一次地將那東西吸溜回去。這讓他十分狼狽,說話的聲音也囔囔的了:“我……是中午過來的?!?/p>

“是嗎?”黃皮子說,“那時我一定是去挑水去了?!闭f著從破爛的衣兜里掏出一個酒瓶,里面有半瓶白酒,急匆匆地朝嘴里了一口。就在這一瞬間,趙三看到黃皮子的手背上現(xiàn)出一種類似土地一樣的顏色,長長的手指甲里塞滿了油泥,拿酒壺的那只手中指的指甲里,還嵌著一根羽毛,看不出是雞的還是什么鳥類的。這一發(fā)現(xiàn),趙三馬上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行為的不妥之處,也理解到了他剛才大發(fā)雷霆的原因了。

“我很累,每天要給這里的所有人做飯、挑水,沒有人愿意幫我。他們只知道把做好的飯往自己的嘴里填,從來不問我是怎樣給他們做好的。就像我是應(yīng)該的似的,憑什么?憑什么都要我侍候,都他媽是我爺爺呀?我爺爺早就死了,那他們也都死去呀!……”破門突然開了,一個長相奇特的人從外面沖了進(jìn)來。他的腦袋出奇的大,懷里抱著一大抱木頭。黃皮子沒有注意到這會兒會有人從外面進(jìn)來(或者是因為情緒激動,一時忘了),來不及躲開,就被那人連踢帶踹地撞倒在地上。而那人干脆就從他身上踐踏過去。

“你瞎了!爐火不旺燒,這還有個大活人哪!”黃皮子嘴里大聲地叫罵著,并沒有直接從地面上起來,而是仔細(xì)地看手里的酒壺漾出去了多少酒。還好,一滴也沒有漾出來。黃皮子罵過,又呷了一口酒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而那個叫“爐火不旺燒”的大頭人已經(jīng)認(rèn)真地向爐子里架木頭了,就好像他剛才是從平坦的大路上走進(jìn)來的似的。

這一變故讓趙三感到十分滑稽而且突兀,他強忍著自己沒有笑出聲來。他仔細(xì)打量了那個“爐火不旺燒”,原來那人并不是腦袋真的那么大,而是過于密集的頭發(fā)長時間不梳理而凌亂不堪,根根縷縷向四周支出,使得他的頭看上去大得出奇。凌亂的頭發(fā)下面隱隱地露出一張漆黑的臉來,下面就又是一大蓬乍里乍撒的胡子,整個頭就成了一個大號的煤石。他衣衫襤褸,油漬麻花,穿得極多。這會兒他正蹲在爐子前抱著膀子不停地打哆嗦,爐子里已被他塞滿了木頭,發(fā)出嚇人的“呼呼”聲,沒一刻,爐子就通紅通紅的了。帳篷里的空氣似被點燃的火藥,無限地膨脹開來。趙三不得不趁這空兒逃到帳篷外面,一是涼快涼快,二是那手已是非洗不可了。

找不到水,只好用雪,偏那門口的雪清理得十分干凈,只在拴馬的大樹邊上有一小堆干凈的雪。趙三趕緊走過去,抓起一把使勁兒地搓了起來。狗屎已經(jīng)有點干了,不得不將雪融化在手里,泡軟再搓。正要忙完時,一個面目清秀,身材矮小的年青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的面前,正一臉?biāo)罋獯舸舻赝?。那雙眼睛灰里透著白,毫無生氣,松垮垮的面部肌肉,看不出一絲活的氣息來,一雙眼皮半天也不眨一下。

“才收工嗎?我是剛來的……”趙三趕緊向那年青人做出解釋,但他沒有什么明顯的反應(yīng),眼睛仍舊直直地看著他,趙三的頭皮酥酥地一陣陣麻過,頭發(fā)根根豎立起來。

“你弄臟了我飲馬的雪?!蹦昵嗳藱C械地開合著紅紅的嘴唇,聲音如同兩塊朽木在黑暗中磨擦。

趙三忽然大叫了一聲,馬上逃回了帳篷里。他磕磕絆絆地向黃皮子講他遇到了一個可怕的年青人,黃皮子醉眼迷離地聽著他的述說。好一會兒,他揚了揚他的土臉,說:“你說的是你身后那個人嗎?”

趙三感覺身上的汗正在迅速冷卻,他木然地轉(zhuǎn)過身來?!莻€了無生氣的年青人(他絕對不是從門進(jìn)來的)正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兩眼直直地看著他,見趙三回身了,才說:“你弄臟了我飲馬的雪?!?/p>

趙三就要哭了,他想像不出自己是怎么了,他只干張著嘴,不知所措。接著他聽到了黑暗中那尖細(xì)的聲音發(fā)出銳利的笑聲:“趙三,你實在是一個叫人不省心的人,難道你就看不出那雪是用來飲馬的嗎?至少你也該看出那雪與別的地方的雪不一樣啊。在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水是多么珍貴的東西,就算你是一個低智商的普通人,也該猜得出那雪的用途,而謹(jǐn)慎自己的行為。賈或明原本是生不得氣的人,如今你惹上了他,以后可夠你瞧的了。他不會把你怎么樣,但他會一直就這樣糾纏著你。我拿你也沒有辦法了,我只想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對他動粗,否則你可能要惹火上身,再也無法擺脫他給你精神上帶來的陰影了,這是最后的忠告。”

賈或明呆呆地站在他跟前,對里面的聲音置若罔聞。說:“你弄臟了我飲馬的雪?!?/p>

趙三真的氣急敗壞了,但沒有絲毫辦法。只能采取無視賈或明糾纏,盡可能地回避他,就像對待夏天空氣里圍攻自己的蒼蠅。但他的辦法沒有奏上什么效,賈或明總是在他意識空白的瞬間,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叫他防不勝防,總是對他說:“你弄臟了我飲馬的雪?!?/p>

前面的雪地里沒有路,只有一串串山鼠或黃鼠狼留下的爪印趾痕。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齊膝深的雪使他無法快一點趕路,星星鋪滿天的時候,趙三才隱隱約約地于雪地中看到了帳篷里透出的一絲微弱的光亮。

3

沒有人能看出這個老頭到底有多大年齡,甚至你都無法判斷他處在一個什么年齡段上。他身材高大,足有一米九零;身材魁梧,每次走在帳篷里,趙三都清楚地聽到碗筷因劇烈震動而發(fā)出的“哐哐啷啷”的聲音,就像是地震。一樣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出于習(xí)慣人們都叫他“老許頭”。

初次見到老許頭,趙三有點發(fā)愣,他覺得這個老家伙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隱隱地感覺到有一種不安的躁動,在心底里一鼓一鼓的。當(dāng)他說出他的這一感受時,老許頭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寬厚洪亮,帶有明顯的超重低音效果,極具穿透力,震得趙三耳朵里長時間發(fā)出“嗡嗡”的雜響。老許頭笑過,突然嚴(yán)正了自己的面容,哈下腰對趙三說:“我多次去你們林場辦事,你不就是那個林場的嗎?你見過我不稀奇,我可早就記得有你這么一號人物了!”

趙三驚愕,一般來說,在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里,記住一個陌生人,要比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記住一大幫人中的一個(尤其是一個普通人)來得容易一些。這是常理,而今這一切都發(fā)生了可怕的逆轉(zhuǎn)。趙三隱隱地感覺到了某種危險的存在,特別是看到眼前這個把冷峻隱藏于滿臉花白胡子之中的老人。趙三的生理反應(yīng)是,馬上去撒尿。

通常和老許頭在一起的是一個同樣叫人無法判斷年齡的、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名字叫楊花。據(jù)說,那楊花就是老許頭的老伴,但趙三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們會是在一起生活過來并生兒育女的老年夫妻,盡管他們每天夜里睡在同一個被窩里。但是有一點阻止了趙三對二人關(guān)系的猜測,那就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話題,這話題常常在晚飯后出現(xiàn)。當(dāng)這種猜測一旦停止,他立即就感覺到這本來就是一對老年夫妻了。

老許頭和楊花住在西邊鋪的中間位置,那個地方正好處在黑暗的邊緣,從那往里就再沒有光亮了。在趙三的床鋪朝那看,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地若隱若現(xiàn)。老許頭和楊花并肩坐在床鋪上,楊花就從一個密碼開始了他們的話題。“我記得是在前年的七月十四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我去的銀行,”楊花若有所思地說,“我在折子上的密碼里加了713三個數(shù)字。后邊好像是你的生日,也是七月十四,對,是七月十四,再后面我記得是那回存錢的錢數(shù)……”

“不對,”老許頭粗暴地打斷了楊花的話頭說,“最前頭是個8,我說過,你忘了嗎?8是吉利數(shù)字,要是哪個密碼里沒有8,那這個人的腦子一定是進(jìn)水了。在那個密碼里我加進(jìn)去了兩個8,但相互間都沒有挨著。還有四個6,6也是吉利數(shù)字,這是你說的,你忘了嗎?”

“沒有,是有那么一回事,但你說的不是那回,那個折子,那個折子——就是你說怕叫鄰居給偷了去的那個——上頭存了12萬的那個密碼里才有兩個8……”

“不對,你還是記差了,就是那本,那本折子上是13萬對吧?”

“是,不是有三本13萬的嗎?你說的是那藏在衛(wèi)生間坐……”

“不對,你是記錯了,你猜猜有幾個本子上存了8萬的吧?”

“不用猜,一共是七本,我藏了七個不同的地方,它們的密碼都不一樣,我說的是前年七月十四那本,你一定是忘記了。”

每次他們談?wù)?、猜測存折的密碼、所存數(shù)額和怕被人偷去而四處亂藏的具體位置時,帳篷里就會出現(xiàn)長時間的肅靜狀態(tài)。黃皮子一個人坐在門檻上不停地喝酒,顯然對老許頭他們的話題一句也沒有聽;爐火不旺燒則一趟一趟地從外面抱回一大抱一大抱的木柴,拼命朝爐子里架火;每天無數(shù)次突然出現(xiàn)在趙三身前身后的賈或明則呆呆地坐在床鋪上,瞪著他灰白的眼睛看著趙三;另一個叫“醫(yī)不效”的套子手則強忍著嘴里的哭泣,坐在被窩里翻白眼;四個裝車手分別叫作:大啞、二啞、三啞、四啞的則整日掩埋在黑暗里一聲不吭,據(jù)說他們總是圍在一起喝酒。連里面尖細(xì)的聲音也偃旗息鼓,靜寂得這里仿佛從來就沒有過人。那種時候帳篷里就只有老許頭和楊花欲抑還揚的談話聲。挨著趙三睡的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中年人,他由于長年不和女人接觸,而常在夜里醒來,嘴里發(fā)出類似野貓叫春時發(fā)出的哀嚎聲,直到用想象和手指將那不安分的東西疲軟下來之后,才能重新入睡。并用緊閉的牙齒發(fā)出像天牛幼蟲嗑咬木頭時發(fā)出的“吱吱”的聲音,這便是他進(jìn)入夢鄉(xiāng)時的標(biāo)志。

極度的酷熱使趙三身上汗如雨下,他長時間聽著曠野里傳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鳴叫聲。他無法入睡,那個“爐火不旺燒”差不多每隔半個小時就向爐子里架一次火,直到連一根小木棒都塞不進(jìn)去為止。整個帳篷內(nèi)熱氣到處亂竄,滿帶著一陣陣刺鼻的類似尸體腐爛時發(fā)出的臭味。在這樣的氣味中,所有的東西仿佛都呈現(xiàn)出了某種叫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邪異狀態(tài)。趙三在昏暗的月光下,看到一具具亮著白條的工人們,個個身上如水洗過了一般,只有爐火不旺燒依舊裹著大衣,(他沒有鋪蓋)躺在光床板上,沒有人阻止他,哪怕他們就要讓他給烤死了。

趙三和黃皮子發(fā)生那次不愉快之后,他變得少言寡語,學(xué)會了沉默。任何人對他的“侵犯”他都以極大的抑制力容忍著——然而,事實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人是直接威脅或者傷害過他,他努力地學(xué)習(xí)和適應(yīng)著他們的生活習(xí)性?!八械倪@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一天早上他睜開眼對自己說?,F(xiàn)在,真正讓他苦惱的是直到今天他仍然無法真正開展自己的工作,因為他連這個生產(chǎn)場號的邊界還沒有找到。就在他來到這兒的第三天晚上,他禁不住向老許頭問起了這件事。

老許頭聽明白了他的意圖,先是愣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說:“誰知道呢?我也沒有找到這個場號的邊界,但這也不影響我們的工作你說對嗎?”

趙三立即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從老許頭的口氣當(dāng)中,他完全可以聽得出他根本就沒有把這當(dāng)一回事,而這恰恰是他工作的重點。如果任其這樣發(fā)展下去,可怕的事遲早都會發(fā)生。而真一旦發(fā)生了,那就意味著他趙三要承擔(dān)大部分的責(zé)任。這種事叫趙三想一想都會脊梁上冒出冷汗來。

“不對!”趙三馬上否定了老許頭的說法,“如果找不到場號邊界,也就是說我們可能是在非法采伐,你們必須砍經(jīng)過森林調(diào)查過后指定范圍內(nèi)的木材,否則你們就是在犯罪。一旦出現(xiàn)越界采伐的事故,你,我還有在場的大家,都擺脫不了干系。我現(xiàn)在建議你必須協(xié)助我找到場號的邊界,最后確定采伐的準(zhǔn)確位置和范圍。”

老許頭驚愕地看著趙三,就像他根本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年青人一樣。趙三的話顯然超出了他的想像范圍,就像他在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情形下,突然被這個年青人在他鼻子尖上咬了一口一樣。他平板的面部肌肉現(xiàn)出了激怒的神情。呆了一呆之后,老許頭緩下勢來。迅速低下頭,咬著下嘴唇,輕輕地?fù)u了搖腦袋。又猛地抬起他沉重的臉盯著趙三說:“你一定是搞錯了,”老許頭咽下一口唾沫說,“找不找得到場號是你自己的事,你干嗎無緣無故地扯上我呢?我不過是你們場子里的一名生產(chǎn)者,我有什么責(zé)任非得要和你一起去找那無聊的場號呢?再說了,我在這里生產(chǎn)是經(jīng)過場子領(lǐng)導(dǎo)同意,并簽了合同。你今天來橫插一杠子,算怎么一回事呢?你好好想一想你剛才說的話,是不是超越了你的權(quán)限?就是退一萬步說,就算是你說對了,難道是你們場子出錯了嗎?再說,從打你來,你看到我們的生產(chǎn)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

趙三抹了一下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他不得不承認(rèn),老許頭他們實在沒有什么錯處可言。不論是伐根還是采伐的強度,都沒有什么可以指責(zé)的。就是在場子里的時候,場長和魏貞績他們也常說起老許頭他們干得是最好的?!翱墒?我說的是邊界……”趙三期期艾艾地解釋說,“不管怎樣,我們得有個范圍才行呀!”

“范圍?”老許頭重復(fù)了一句,“你說范圍?我們超越范圍了嗎?只要今天你給我指出來哪棵放倒的樹超出‘范圍了,我們馬上整改,所有的責(zé)任我一個人擔(dān)著,哪怕就是你現(xiàn)在讓我們停產(chǎn)!”

趙三已經(jīng)有點站立不穩(wěn)了,他感覺到自己狼狽不堪,他的確說不出人家哪兒越界了。

“連號邊還沒有找到,我怎么指得出來呢?”趙三感到自己已經(jīng)理屈詞窮并有些強詞奪理了。

老許頭也許看到了他的窘態(tài)而放聲大笑了起來,那笑聲低沉而洪亮,如同晴空里打過的一個滾雷,震耳欲聾。趙三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鐵鍋旁的勺子跳了起來和架子上的一摞碗盆一同掉在土地上,嘩啦啦一塌糊涂。好一會兒,老許頭才停下了他的笑。伸手似乎慈愛地在趙三的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說:“那就對了,我告訴你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樹,不妨一棵一棵地放倒它,別去管什么邊界,一直放到了看到那紅色的標(biāo)樁為止,你想就這么干,怎么會出現(xiàn)越界采伐的事呢?”

趙三無言以對了,老許頭的辦法聽上去對生產(chǎn)者來說顯然是最簡單實用的好法子,這樣根本就用不著費神費力去找那什么邊界。趙三撓了撓后腦勺,他感到肩頭好像有點不太對勁,但現(xiàn)在他急著要做的好像是想努力打消因自己的魯莽而引起老許頭對他的不快。他連連向老許頭點頭說:“對對對,許老板說得有道理,真不好意思,您可對我剛才的態(tài)度不要見怪,就,就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

然而,老許頭已經(jīng)撇下了趙三。他根本就沒聽趙三的解釋,半明半暗中的楊花早已急不可奈地喊了他十幾遍了。她生氣地對老許頭嚷嚷,好像想起了某一個折子上的密碼,和1997年8月她藏在一個什么地窖里的折子了,那本折子上有20多萬呢。

老許頭一撇下趙三,就馬上興奮地朝楊花走去,好像剛才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在一陣“嗵嗵嗵嗵”的腳步聲中,趙三不得不停下他的解釋。身后似有響動,一回頭,臉險些和另一張清秀而死氣沉沉的臉撞在一起,趙三大大地嚇了一跳。賈或明呆呆板板地對他說:“你弄臟了我飲馬的雪?!?/p>

趙三扭頭回到自己的床鋪邊上,里面已經(jīng)傳來了老許頭和楊花那永遠(yuǎn)也猜不完的話題。趙三真是納悶,如此枯燥的猜測,他們?yōu)楹伍L時間地樂此不疲呢?

躺在床上的時候,蒸籠一樣的酷熱仍舊使他無法入睡。他仔細(xì)地回想老許頭說的話,表面上看似乎有道理,事實上明顯是在強詞奪理。趙三明知道是那么回事,但他還是妥協(xié)了。盡管這樣的妥協(xié)使他心里好像有只蒼蠅生了一窩蛆,他還是不得不忍下來。他感到了一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量一起向他壓下來,他無力抗拒。現(xiàn)在他甚至有點后悔自己事先沒有好好地想一想,或者找到一個能夠“站得住腳”的理由去對付他。而今卻憑白地去冒犯了他,倒給自己今后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正想著他突然坐了起來,他想到,老許頭他們可以不找邊界而他卻不能不找,總不能等上頭來人要他領(lǐng)著去看看邊界而他卻回答他們“不知道”吧?

心就馬上煩了起來,身邊的響牙無言正在激動地哀叫著,熱浪里就又多了一股豆?jié){的腥氣。

4

嚴(yán)重虧覺的趙三好像剛剛睡去,就感到有什么東西在撥弄他的腳心,電擊一樣的麻癢使他全身縮成了一團,卻老也避不開那搔癢。他呼地一聲從床鋪上坐了起來,看到卻是老許頭正冷冷地看著他。外面的天已經(jīng)大亮了,干活的人顯然都已經(jīng)出去了,只有黃皮子一人坐在門檻上喝酒,并不停地抱怨他干的活是這一群人里最多的。

趙三長長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有事嗎?許老板?!?/p>

“是這樣,”老許頭仍舊冷冷地說,“你先起來?!?/p>

趙三依照努力培養(yǎng)起來的習(xí)慣從床鋪上爬起來,胡亂地套上衣服,哈欠連天地跳到土地面上,沒有水洗臉,牙也刷不成,這樣倒省了許多麻煩。他自盛了一碗米飯,邊吃邊聽老許頭和他說事。

“你也來了好多天了是吧?”老許頭這樣問了一句,姿態(tài)有些扭捏,神情頗為羞赧,卻又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是的,有五六天了吧?!壁w三沒有十分理會老許頭的神態(tài),邊向嘴里扒飯,邊隨口應(yīng)付著老許頭。

“我們的人手很有限,四啞他們裝汽車去了;賈或明、響牙無言他們都去拽木頭;爐火不旺燒也去放樹去了;我呢,還要上山去指揮指揮?,F(xiàn)在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就是……就是那個冰湖又開始向外漾水了,我想求你和楊花去刨一刨,往外放放水,這不是很難干的活,你一準(zhǔn)能干好。當(dāng)然了,我也不叫你白干。你也知道,你在這里吃住的一切花銷都是由我來承擔(dān)的,不叫你花一分錢。你要是同意干這活,我一天給你10元錢,一點也不累,只不過是往外放放水,我猜你一定會干的。從這里出去,走到冰湖那刨幾下,就能揀回10塊錢來,這世界上沒有比這更便宜的事了,總比你每天都躺在床上強,你說對不對?”

趙三點了點頭說:“啥錢不錢的,許老板有事您盡管和我說,理應(yīng)幫忙,行!”

老許頭立即歡天喜地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破破爛爛的百元現(xiàn)鈔,舉到趙三面前說:“你先拿著,就算我們談成了這筆交易?!?/p>

趙三本想客氣客氣,但見老許頭面誠,就不再多說什么。接了錢,就去收拾行頭。老許頭轉(zhuǎn)身走出門去。同時,爐火不旺燒抱著幾大塊木頭跑了進(jìn)來,口里嚷嚷著:“看看看,火滅了吧,怎么就都和死人似的,我不回來,就沒人填填火嗎?”

大冰湖離駐地大約有三公里的路程,但離老遠(yuǎn)人就能看見那渾渾圓圓的冰蓋。“你看那冰蓋像不像一個半埋在地下的大蛋?”趙三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走在身邊的楊花,楊花立即捂起嘴,動作扭捏地嘻笑起來,又不無曖昧地朝趙三肩上拍了一下,說:“看你,你說什么呢?你還不如說它像個乳房呢?!?/p>

趙三心里動了一下,正要說什么,就突然覺得肩膀火辣辣地疼了起來。一時竟忍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楊花馬上大驚小怪地跟著叫了起來,不住聲地問:“怎么了?怎么了?”

趙三也奇怪,這肩頭怎么就突然疼起來了。本想一會兒就會好的,不想竟絲絲拉拉疼起沒完了,就站下說:“我的肩頭很難受,你給我看看?!?/p>

楊花連連點頭,趙三就解開衣扣,將肩頭從衣服中擠出來。陽光下,那原本好好的皮肉,竟赫然現(xiàn)出一只紫紅色手掌印來,那手掌印大如瓷盤,微微向外凸起。

楊花一見那手掌印,猛吸了一口冷氣。小聲對趙三說:“你惹著老許頭了?”

楊花的話叫趙三納悶,但他馬上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同老許頭爭執(zhí)時,老許頭曾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可那不過就是像和解的老朋友那樣拍了兩下呀,怎么可能會直到今天經(jīng)楊花一碰就大紅大紫起來?趙三心底里陡地升出了一縷冷氣,直透到頭頂,他知道,這老許頭是他所見過的最可怕的人了。

不寒而栗。

楊花驚愕地捂住了她血盆一樣的嘴,睜大著眼睛,驚愕地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她拉了拉趙三的衣襟,小聲說:“這個手掌印是老許頭給你的警告和懲罰,以后你的言行可要多加小心,那可不是一個好惹的人物。據(jù)我所知,在這個世界上,到目前還沒有誰能真正了解老許頭。這不光是指他叫人難以察覺的人品,也包括通常最容易讓人觀察到的脾氣秉性。他從來沒有一個明顯一貫的處事原則。他的朋友遍布天下,卻又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他有時可能為10元錢出賣自己的靈魂,可有的時候,他又沒來由地?fù)]金如土;他一分鐘以前還像個城府極深的老者,而一轉(zhuǎn)眼忽然又變成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在他這樣的行徑里,你根本找不到任何根據(jù)和理由。好像只憑一時興起,又似某種久已深慮的預(yù)謀。總之,他就是這么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人。就像我吧,我已經(jīng)和他好了九年十個月零八天了。這個日子是決不會錯的,我是一天天數(shù)過來的,時間已經(jīng)夠久的了吧?然而,他在我的眼睛里仍是一個陌生的人。同樣是,我也搞不清我在他心里的位置,有時候我都感覺他并不認(rèn)識我,我就像他隨手撿來的一個妓女。對他而言,我每天都是一個新的女人。譬如我乳房下面的那顆紅痣,他常常為此大驚小怪,每一次他都說他是第一次看到——可就在不出12個小時以前,他還手里摸著它,說著同樣的話呢。而另一方面,他又似乎對我十分熟悉,就連九年前一天夜里我叫了幾聲他都記憶猶新。像這樣的事,常常叫我如墮迷霧之中,大惑不解?!?/p>

楊花的聲音很小,趙三小心地屏住呼吸,稍不留神,就聽不清楊花說的內(nèi)容,“那我肩膀頭上的手印又是怎么回事呢?”

趙三不想再聽她絮絮叨叨地介紹他們之間的艷事,他現(xiàn)在急于想知道那手掌印的原由。

“是這樣,”楊花長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說,“老許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特殊本事,你看到了,他從不喝酒,但是,只要他愿意,或者想喝,十幾斤老白干他一口氣下肚,卻和沒事人一樣,不會醉;他的力氣大得驚人,三零(指木頭的直徑)的木頭,他一下就可以抱起來,扔到車上去。尤其叫人害怕的是他的力量可以在事隔幾天后才顯現(xiàn)出來。有一次,他在一棵碗口粗的樺樹上打了一下,看上去一點兒也沒有用勁兒,當(dāng)時那棵樹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扇旌蟮纳衔?我正站在門口看那匹紅馬吃草,那棵樹突然從中迸斷,斷開的位置,正是老許頭手打過的地方。那天你攔住他,要他去找邊界。他一定是生氣了,因為在這個地方,迄今為止還從來沒有人那樣和他說話,而且你還是要求他如何如何。盡管我感覺到了空氣中某種不安的成分在躁動,而不斷催促他快到我這里來,但他還是在你的肩頭拍了兩下。所以這個手掌印一定是老許頭給你的懲罰。幸虧,幸虧!他只是給你這么一點小小的懲罰。否則,怕你這肩膀剛才就已經(jīng)斷掉了。”

趙三的冷汗一層一層地冒出來,無論如何他也想象不出這老許頭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盡管他看得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可能有一些不同尋常的人或事,但危險已經(jīng)來到眼前了自己還渾然不覺,還有什么會比這更可怕呢?

巨大的冰湖已經(jīng)踩在了腳下,他們正在走到被冰湖吞沒的汽車跟前,也就到了他們要處理的那正在向外漾水的地方了。那準(zhǔn)是讓汽車軋破了冰層,才導(dǎo)致下面的水從這里鼓出。他們要做的就是從這向東刨出一溜溝濠,把水引出去。而要做到這一點,最少也要連續(xù)刨出一公里以上的距離。

趙三明白了老許頭為什么給了他100元錢了。

他才刨了一會兒,就開始后悔接他這個差事了。但也沒有選擇,只能忍著肩膀上的疼痛,硬著頭皮干下去。楊花則坐在一邊,不時掏出小鏡子往她那一點兒也不好看的臉上涂抹脂粉。

太陽就很快落山了。

回到帳篷里的時候,黃皮子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并分出每個人的份數(shù)來。趙三餓極了,拿了自己的那份就往嘴里填??刹排ρ氏聝煽?就突然感覺嘴里異樣,似有一硬物,舌頭上還有毛茸茸的觸覺。心里一驚,忙吐出,用手接住,細(xì)一看,那分明是煮熟了的半匹老鼠,從腰間斷開,粉紅色的內(nèi)臟從體腔中現(xiàn)出,黑色的長毛上粘著嚼碎的飯粒。趙三“哇”地大叫起來,一回身跑出帳篷,大吐不止,直到胃里再次空無一物。他繼續(xù)干嘔著把飯倒掉,他想到了另外半匹。急忙返回帳篷里,大聲叫道:“大家可加小心了,飯里有只死耗子!”

他的提醒沒有起到任何效應(yīng),吃飯的人們沒有一個理他的,仍舊向嘴里扒飯。只有黃皮子不無怨恨地瞪了趙三一眼說:“叫什么?叫什么?不就是一只死耗子嗎?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這么多人吃飯,怎就你事多?死耗子不是肉嗎?如果你覺得一只死耗子就影響了你的食欲,那好,從今往后,你別再吃我做的飯!”說著立起身,一把搶過趙三手里的碗“咣”地一聲丟在了案子上。

趙三狼狽地掃了一眼在場的所有人,他們把那帶有濃重油泥味的飯菜吃得津津有味。只有醫(yī)不效邊吃邊不停地啜泣,但那顯然和這樣的飯菜無關(guān),他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邊吃邊哭的;響牙無言已經(jīng)吃完了那飯,呆呆地躺在床鋪上,睜著眼睛練習(xí)磨牙;爐火不旺燒則邊吃邊將木頭子往爐子里填,忙得不亦樂乎;形同死人一樣的賈或明則一刻也不將他那灰白的眼珠離開趙三——這會兒他正將另外半匹老鼠填向嘴里。趙三一步?jīng)_上去,他想阻止賈或明那饑不擇食般的魯莽行為,他猜賈或明一定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正將要犯的嚴(yán)重錯誤。但是,趙三到底是遲了一步,賈或明已經(jīng)將那半匹老鼠填進(jìn)了嘴里。趙三清楚地看到那根半截繩頭一樣的尾巴掛在賈或明的嘴邊,隨著他木然的咀嚼,一上一下地跳動著。口腔內(nèi)發(fā)出“咯咯嘣嘣”嚼碎骨頭時的悶響聲。

趙三馬上放棄了求援行動,迅速回身倒在自己的床鋪上。饑餓已經(jīng)使他頭腦遲鈍了。

老許頭好像忘了自己早晨分配給趙三的工作,從他回來到現(xiàn)在,一句有關(guān)冰湖的話也沒有問過,同樣也沒有問楊花?!辽仝w三從他們不著邊際的言語中,沒有聽到這樣的句子。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于半明半暗中開始了他們無休止的話題。

月亮從窗外升起,趙三于酷熱中半昏半睡。

意外出現(xiàn)的時候,趙三已經(jīng)睡著了。饑餓、疲勞與連日來的虧覺終于戰(zhàn)勝了爐火不旺燒造成的酷熱。

他看到那個一直用灰白的眼珠盯著自己的賈或明悄無聲息地從床上爬下來,隨手撿起一雙破膠鞋,來到他的床鋪前,把破膠鞋放到了他床下的地火龍上。熾熱馬上使那破膠鞋冒起了青煙,接著就騰起一團火焰,直接燒到了趙三的屁股上。

“媽呀!”趙三大叫一聲,從床上直跳了起來。帳篷里已經(jīng)充滿了濃煙,他的床頭呆呆地站著老許頭、楊花、醫(yī)不效、響牙無言、黃皮子、大啞二啞三啞四啞。賈或明依舊用他灰白的眼睛看著趙三,爐火不旺燒則全然不管,還是在向爐子里架火。

他們個個臉上都流露出壓抑不住的微笑,看著被燒起來的趙三。老許頭隨手將半桶水潑了上去,火“滋”地一聲滅了。趙三的行李已經(jīng)燒得面目全非。黑暗中再次傳來那尖細(xì)的聲音:“趙三,你可真是一個叫人不省心的人啊,由于你自己的原因,你已經(jīng)成了被遺棄的犧牲品,對于目前的狀況,你還能說什么呢?你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人的集體主義榮譽感,一切事情你都是從唯己主義出發(fā),從來不顧他人的感受。……我給你的忠告是,從現(xiàn)在開始你應(yīng)該做好離開這里的心理準(zhǔn)備。”尖細(xì)的聲音停了下來。老許頭揮了一下巨大的手掌,對趙三說:“你作為一個場方下派的現(xiàn)場員,你怎么會連最起碼的一點兒防火知識都沒有呢?躺在床鋪上抽煙這是多么可恥而又不守規(guī)矩的行為呢?好了,沒什么可說的了,自己釀的酒你就自己喝吧!我將于近日向場方匯報你一直以來的行為,并強烈要求場方撤換現(xiàn)場員。沒有辦法,你不能怪我,這里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可能會因此而失去你賴以生存的工作,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挽回你制造的嚴(yán)重后果,你的所作所為太叫人失望了。就在剛才,你險些毀了我們的駐地,也險些要了我們的命,你就作好準(zhǔn)備吧!”

老許頭說完,又揮了一下手掌,返身對那些人說:“都回去睡覺吧?!?/p>

趙三感到了某種空前絕后的因失敗帶來的恐懼,他開始為自己爭辯。但老許頭他們干脆理也不理他,一起轉(zhuǎn)身向自己的床鋪走去。趙三狠狠地朝自己的腦袋打了一拳,叫了一聲:嘿——!

猛一抬頭,蒼白的賈或明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說:“你弄臟了我飲馬的雪。”

5

趙三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帳篷里除了獨自喝酒的黃皮子外,就是那個不停向爐子里架火的爐火不旺燒。

趙三看了一眼自己被燒得亂七八糟的被褥,慢慢就想起了昨天夜里發(fā)生的故事來了。那可真像是一場夢啊。

現(xiàn)在,被褥就堆在床鋪下面,他是和衣躺在光木板上睡了一宿。趙三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渾身酸痛,尤其那肩頭上似有火在燒一樣。

他來到案子前面,他想找一點兒吃的東西。肚中的饑餓叫他漸漸想起了一件似乎和自己有關(guān)的事情來,但這一切對他已經(jīng)無所謂了,同樣,他也決不會再去刨冰湖了。就在昨晚,事故還沒發(fā)生以前,他就已經(jīng)把那100元現(xiàn)鈔還給了老許頭,告訴他,自己不想干了。老許頭也沒有做出表示,將錢小心翼翼地疊起來,又放在鼻子下邊嗅了嗅,揣在兜里。之后,大家都睡了。

案子上的飯盆里基本上沒有什么東西,只有角落中有半碗黑黢黢的米飯,趙三理也不理黃皮子,盛了飯,從編織袋中摸了一塊咸菜啃食了起來。

“里邊的朋友,”趙三很快吃完了碗里的飯,將碗朝案子上一丟,任它在那亂滾,就對著里面的黑暗叫道,“往天和我說話的朋友沒有在里邊嗎?”

“在呢?!奔饧?xì)的聲音回答了趙三。

“我能看看你嗎?我可就要離開這鬼地方了。”趙三無所顧忌地說,并大咧咧地盤腿坐在自己的床鋪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叫他掛心的了,連同他一心想找到的場號邊界。

“我就在這里坐著,我們不是天天都見面嗎?”尖細(xì)的聲音說。

“我看不到你,那里面太黑了,那你叫什么名字呢?”趙三看著那團黑暗,他可不想再去冒險了。現(xiàn)在他純粹就是沒事逗嗑子,沒話找話。

“我嗎?我和這里的人一樣,也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名字,今天,你可以叫我白人發(fā)音。”

“白人發(fā)音?那你在這里是干什么工作的呢?到目前為止,我還從來沒有見你出來過。”趙三試探性地問道,這的確是他一直想弄明白的事。

“我呢自然是有我自己的工作,而且我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了我沒有出去的必要。我不妨礙任何一個人,也沒有誰來妨礙我。我可以靜靜地思考這里每天發(fā)生的事情,修正一些人不恰當(dāng)?shù)男袨?最后把結(jié)論如實匯報給上頭的老板……”

“上頭的老板?”趙三驚詫地叫道,“難道老許頭不是這里的老板嗎?”

“是的,老許頭怎么可能是真正的老板呢?——雖然從你的名字上我判斷出你智商的低下,但沒想到竟低至如此程度,嗯……要是這樣,你能有這樣的懷疑,我也就不可為怪了。你只消略略想一想就應(yīng)該想到,誰才應(yīng)該是拿這里生產(chǎn)利潤大頭的人,那才能是真正的老板。你見過哪個老板整天整月地猴在山上,同工人混跡在一起的?從這一點上你就應(yīng)該知道我到底是個什么人了?!?/p>

“那么說許老板是不敢惹你的嘍?”趙三揶揄地反問道。

“那倒不能這么說,”白人發(fā)音沒有生氣,而是耐心地解釋說,“我們不過是各司其職罷了。”

“這可真是一群叫人無法理解的人物!”趙三感慨地說。

“不!”白人發(fā)音立即反對了他,“這不過是一群再普通、再平凡、再一般不過的人了。他們沒有遠(yuǎn)大的理想,沒有可堪一窺的抱負(fù),同樣沒有統(tǒng)治他人的欲望。他們只要有一個睡覺的地方和一碗能吃的米飯,他們就知足了。我這樣說,并不是說你就比他們更卓越一些,你可別誤會。你能到今天,只能證明你比他們還要一般,直到今天你也沒有找到與他們相處的法門。試問這些天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哪一件是無緣無故的呢?沒有誰開門見山地就找你的茬。就拿賈或明來說,那原本是一個體質(zhì)多么羸弱的人呢?每天他要爬冰臥雪地拉木頭,好容易弄回點飲馬的雪,可就是由于你的疏忽大意,弄臟了他辛辛苦苦弄來的雪。你知道他有多么傷心嗎?他無數(shù)次向你述說這件事,無非是發(fā)泄他流蕩在胸口里的那股怨氣。關(guān)于這一點,你該將心比心地理解他。但是你無視他的痛苦,漠視他內(nèi)心的煎熬,每次你都惱怒地避開他。因此,昨天夜里發(fā)生火災(zāi)……”

正說著,破木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撞開。黃皮子原本專心致志地坐在門檻上喝酒,猝不及防這樣突發(fā)的事故,立即撲倒在地。這次他沒有上次幸運,酒壺被甩出老遠(yuǎn),落進(jìn)了里面無邊的黑暗當(dāng)中。

進(jìn)來的是爐火不旺燒,懷里抱著一大抱子。待他從黃皮子身上跑過去之后,黃皮子“哇哇”地大哭了起來。他邊從地上爬起,邊淚眼婆娑地向黑暗中張望,并馬上向那兒跑去,消失在黑暗當(dāng)中。三秒鐘后,黃皮子又跑了出來,手里竟捏著那只酒壺。將酒壺對著嘴了,又倒拿著向下空,半天才滴下一滴來,忙用舌頭接了去,再次大哭起來。

趙三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黃皮子會再次從黑暗中把酒壺找回來,而且又是如此的快。這使他感覺到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比自己強許多,正像白人發(fā)音說得那樣,自己真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了。

黃皮子的哭聲沒有賺來爐火不旺燒一星半點兒的憐憫,他理也不理黃皮子一下,只管自己向爐子里填子去了。

趙三木然地將頭轉(zhuǎn)向黑暗,他還沒有聽完白人發(fā)音的話。等了等,白人發(fā)音沒有吱聲。他就問:“白人發(fā)音,你才說的那火災(zāi)是怎么回事?”

“唉……,”白人發(fā)音長嘆了一口氣,頓了頓說,“你就要走了,我也不妨和你直說,但這并不能成為某種呈堂證供。就是因為你永遠(yuǎn)都缺少事實的依據(jù),因為……因為出了這頂帳篷,是沒有人能夠找到像我這樣一個證人了。就在昨晚大家睡覺前,你沒有注意到你鋪下面的地火龍上多出了一雙破膠鞋嗎?就是這雙破膠鞋,給了你無可辯駁的罪狀……”

趙三的冷汗如江水般流了下來,他張口結(jié)舌地說:“是啊!我在夢里見到過,是……是賈或明把他的鞋放到了那的——這是對我的報復(fù)!”

“不要談什么報不報復(fù),沒有人報復(fù)你。賈或明把他的鞋放到了那里,沒有人真正看到過,不信,你可以問問爐火不旺燒和黃皮子?!卑兹税l(fā)音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等趙三去問那兩個正各自專心做自己事的人。但趙三沒有問他們,他顯然知道,不可能在他們倆那得到一點兒有利于自己的證言?!澳侵皇且粓鲇捎谀阍诖蹭伾衔鼰熞l(fā)的意外事故?!卑兹税l(fā)音見趙三沒有發(fā)問,就又說道:“關(guān)于這一點,所有在場的人都可以作證,甚至包括從來不發(fā)一言的四啞們?!壁w三低下了頭,自己的確好躺在鋪上吸煙,這不用別人證明,連他自己也沒想過要抵賴。他下意識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小腹間似有一股濁氣,正連綿不斷地向上涌來,盤結(jié)于胸膛之中。他下了床,來到帳篷外面??諝饫锏囊恍┍⑸渲仙侥沁吷形绰赌樀奶柟?天地間十分冷靜。

“啊——”

他長長地大吼了一聲,之后,他又立即返回了帳篷里,急切地向黑暗里的白人發(fā)音問道:“還有一點我無法弄明白,那就是為什么找不到這個場號和邊界呢?來的時候我仔細(xì)地查看了地圖,那位置我記得一點也沒有錯呀?!?/p>

黑暗里的白人發(fā)音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話,似乎在琢磨要不要回答這個問題。好一會兒才說:“關(guān)于這一點,原本就是無關(guān)緊要的,據(jù)我所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誰關(guān)心過這件事,你是唯一一個關(guān)心這事的人。憑借一般性的經(jīng)驗,你應(yīng)該知道,針對一件事,誰也不說,誰也不問,那一定是犯忌諱的事。你這樣做,事實上是犯忌諱的。你,無疑于在畫地為牢?!?/p>

趙三疲憊不堪地垂下自己的腦袋,白人發(fā)音的話盡管他還沒有十分聽懂,但隱隱地他感覺到自己似乎落入到了某種陰謀之中,——甚至可以說這陰謀原本無所謂陰謀,倒是自己花了偌大力氣找來的陰謀,并落入其中。

突然,他抬起頭再次向黑暗里發(fā)問:“白人發(fā)音,我才來的頭一天,我記得你曾說要給我一些忠告,當(dāng)時我沒有十分在意,今天我倒想聽聽您的這些忠告了?!?/p>

“沒用了!”白人發(fā)音斬釘截鐵地說,接著就沉默了下來。就在這一刻,趙三再次感覺到了從黑暗中射出來的兩道凌厲的目光,直刺在他的臉上。那目光充滿了怨恨與無奈。“雖然,我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白人發(fā)音的目光略顯柔和,語氣平緩而深沉,“但我畢竟能夠通過一些現(xiàn)象,以某種我已經(jīng)掌握了的規(guī)律,推演出部分結(jié)果來。是的,原本我是想給你一些提醒,或者干脆說是警告,但由于你與生俱來的致命的馬虎,和天生的缺少對起碼的一般性事物規(guī)律發(fā)展的判斷,使你喪失了許多機會,這些機會的喪失,將無以復(fù)得。到如今,結(jié)果一一鑄成,所有的一切就都顯得蒼白而無力了。我說過這不能完全怪你,你的父母要為他們當(dāng)初的草率,負(fù)大部分責(zé)任的。這不是危言聳聽的神話,而是人無法擺脫的宿命。現(xiàn)在,你要等待的只是這些結(jié)果匯集到一起而產(chǎn)生的變化了。你現(xiàn)在即將面對一種新的生活,機會還是有的,你認(rèn)真把握吧?!?/p>

黑暗里的白人發(fā)音停下了他的話,趙三感覺到的那目光隨之消失,黑暗里的那個人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了,世界恢復(fù)了原狀,一切歸于沉寂。只剩下黃皮子一人還在啜泣。

一只老鼠從地面上跑過,黃皮子突然一把將它捉住,并馬上停止了哭泣,將老鼠毫不遲疑地放到了墻角的米袋子里。見趙三看他,便嘀咕了一句:你又不愛吃我做的飯。

趙三站起身,他打算到外面透透氣,帳篷里污濁的空氣使他的胸口悶得發(fā)慌。才要出門,突然無意中發(fā)現(xiàn)黑暗中閃爍著兩?,摼G色的光,正死死地盯著他看。趙三心里陡地一驚,才要正視那兩粒光火,卻一閃,消失了——那是一條狗!那絕對是一條狗!趙三立即想起他頭一天來時手上沾的狗屎,這本來就讓他疑惑,他曾十分注意這個帳篷里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它出來,但一直一無所獲。原想也許是先前留下來的,今天才知道這頂人住的帳篷里果然暗藏著一條大狗。

一切的厄運都是從那條狗身上開始的。

他真想立刻沖上去殺死它,但他不敢,他也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即使是這里的人允許,他也做不到,因為那條狗從來就沒有走出過那黑暗,而他也根本走不進(jìn)去。

上午的太陽剛剛爬到對面的山頂,空氣中漂浮著的細(xì)碎冰晶,幻出七彩的暈。東西兩側(cè)的馬槽子上各自拴著一匹老馬,一匹黑,一匹紅。趙三走向紅馬,呆呆地看它用兩片嘴唇靈活地?fù)焓安圩拥撞康难帑溋?看了一會兒,甚覺煩悶,便向來時的路走去。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那巨大的冰湖,還是那樣渾圓而巨大。就想起老許頭分派給他刨冰湖的事,現(xiàn)在想想,自己一個堂堂的現(xiàn)場員,當(dāng)時怎么就會去聽從一個生產(chǎn)把頭的指派,去給他刨冰湖?而自己千真萬確就給他刨冰湖了,而且心甘情愿。他忽而明白,人有時是被迫處于從屬地位的,這出于環(huán)境的扼殺。環(huán)境讓他喪失了正常理性。

走上冰湖時,他突然想到這一大早他一直沒有看到老許頭,這老家伙干什么去了?他會去林場告他的黑狀嗎?如果是那樣,自己又該如何向魏貞績他們說明這里的情況呢?

正想著,就看見楊花從冰湖頂上走了下來,趙三呆了一呆就直接迎了上去,楊花大幅度地扭動著腰胯,如風(fēng)擺柳。到了近前,不等趙三說話,楊花便小聲對趙三說:“現(xiàn)場員,老許頭對你下手了,他這會兒已經(jīng)到了林場,他是找劉場長告你的黑狀去了。你可要有個思想準(zhǔn)備呀!”

楊花的嘴里有一股奇怪的類似雞蛋變質(zhì)后才有的味道,只是干干的,沒有一點濕氣,吹在臉上如同春天里來自廁所的風(fēng)。趙三沖她點了點頭,意興闌珊地說:“我猜到了,好在我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了,算什么呢?我沒有盡力工作嗎?場里還會開除我不成?這鬼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哼!他去告我?我正求之不得哪!一千一萬個錯都是我的又怎么樣?其結(jié)果我不過就是不做這個現(xiàn)場員得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換個工作嗎!”

楊花似乎沒有料到趙三會對她給他的這個消息如此輕描淡寫,甚至是不屑一顧。立即漲紅了她那張粉臉,鼻翼間滲出幾粒晶亮的汗珠?!翱磥砦沂嵌嘧炝??!鳖D了頓楊花委屈地說。

楊花遠(yuǎn)去了,這時候趙三抬眼望去,白如天際的冰湖,瞬間決口了,像泄出的巨大蛋黃一樣,千軍萬馬,滿溢流淌,不可阻擋,它們沖破了封閉已久的堅硬冰殼,漫延四溢,駿馬一樣奮力尥蹄,看它們的氣勢一會兒就會沖到他的腳下,趙三知道他無論怎樣也躲不開了,就高吼了一聲,沖向那向自己撞來的鋪天蓋地的水坡……

猜你喜歡
冰湖楊花帳篷
基于歷史邊界的喜馬拉雅山脈冰湖提取方法對比研究
風(fēng)很大
今晚,我要睡在帳篷里
帳篷里的笑聲
“帳篷節(jié)”開始啦
楊花柳絮
搭在水上的帳篷
冰湖奇觀
可可西里冰湖旁的白色帳篷
搶“平安”
景德镇市| 波密县| 麻城市| 剑阁县| 金川县| 武隆县| 浮山县| 闽清县| 萨嘎县| 朝阳区| 杭锦后旗| 江津市| 镇坪县| 康保县| 扶余县| 昌乐县| 年辖:市辖区| 固镇县| 同江市| 突泉县| 育儿| 林芝县| 儋州市| 仙桃市| 株洲市| 兖州市| 安图县| 临城县| 长垣县| 军事| 五指山市| 繁昌县| 峨眉山市| 金湖县| 潼南县| 平谷区| 莲花县| 浮梁县| 通河县| 河间市| 新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