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一
有人來家里,拎了一個很大的“狼牙棒”。他是經(jīng)營茶園的,沒想到購買榴蓮也是如此內(nèi)行。他說:包好。夜里,放在大廳里,榴蓮在夜深人靜時“撲撲”地裂開了幾條縫,濃郁的香氣頃刻從縫隙中奔逸而出,浸進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榴蓮就是這樣,當它的內(nèi)瓤被盔甲緊緊包裹的時候,真有一種固若金湯的氣勢,氣味毫厘不外泄,它們在密封中積聚漲大,伺機逃逸。
直到整個榴蓮的金黃內(nèi)瓤進入口齒之內(nèi)、腸胃之中,房間里的氣味也隨之消散。
人來人往,物進物出,空間里無數(shù)氣味交雜,此升彼降,此濃彼淡,每一縷虛無縹緲的氣味背后,都有一個儲存它的主體,它們發(fā)散在我們吐納的空氣里,我們沒有能力將其中某些不適的部分剔除出來,而是全部接納。這樣,在我們終日毫不停歇的呼吸中,我們的喜愛和厭惡,也就顯得特別的直接。
對于外出,我持有一種探魅的喜愛。如不經(jīng)常的外出,對于喜新的視覺,會有一種負罪感,因此視覺是喜歡新異的。在外總是陌生的感覺充溢,它們遠異于我久居的城市,使人對陌生的觀察和理解變得興奮和恍惚,就好像把自己置于一種陌生的氣味中,成為這個新空間的體驗者。后來,我對于出遠門不是那么熱衷了,我歸結(jié)為與居住有關(guān),居住使我感到有壓力,內(nèi)心不是那么舒暢。我想,這肯定是我對于一個人據(jù)有一個獨立的空間本能的向往。會議的主辦者為了有效地利用空間和節(jié)省資金,通常是把兩個不認識的人,或者已經(jīng)認識的人,安排在一個房間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不習慣這種安排,卻往往安慰自己——會期不過三兩天工夫,忍忍吧。
不適的感覺就像細菌,它是會大量繁殖的。另一個同居者也拉著行李進入了,空間驟然變得狹小,我想他也很敏感地嗅到了。文人就像刺猬,一個刺猬一個空間會好一些,兩只刺猬擠在一個空間里,身上又有隱形的刺,肯定會相互伸展。倘若同居者是一個好交友侃大山的角色,總是把居室當茶館,招攬許多人來,沒有止息地開講,此時,我只好上街。在陌生的街面上閑逛,琢磨這個城市的點點滴滴。街市是噪聲的群集之地,像在黑夜中長出的明媚的翅膀,盤旋環(huán)繞,讓人心緒撲扇不寧。在這樣的氣場中,人無所適,步履隨著人群移動向前,有時就走到底。
即便是一個人的空間,陌生感也是不可免除的。盡管入住的大飯店形態(tài)各異,但是內(nèi)部的標準間——既然稱之為標準間,說起來也就是空間的類同,即符合空間管理的原則。就是這樣固定的空間,對于南來北往具體的旅客短暫的居住,感覺仍是千差萬別。居住的燈總是昏黃的、朦朧的,像浸在嫣紅葡萄酒中的檸檬,透出安息的氣味。我一直不習慣這種設置,目光被一層薄膜蒙著,想在睡前讀一個章節(jié)也頗覺酸澀。大飯店的存在分明是讓外來人休息的,瓦解你讀書寫字的意志,擺脫案牘勞形,最好,到夜總會去消費吧。既然如此,也就權(quán)且作為休閑,無須讓自己總是一副書生模樣。倘說居室中的用具,清潔是毫無疑問的,被褥、床單、枕頭比起家中,常洗常換,雪白酥松。由于雪白,讓入住者目欲舒服。外表的好看是沒有用處的,在外的幾天里,我終究睡不安穩(wěn),席夢思往往偏軟,人的身體有一種垮塌下去的驚恐,而翻身又須下大力氣——它使我想起“翻身”這個具有政治寓意的字眼。一個人連翻身都要下大力氣,他的睡眠一定是很浮淺的。枕頭也是難以安眠的原因之一。床上總是提供兩個枕頭,用一個太低,用兩個又太高,同時也太軟。一個人離開了自己適應的臥室。他的黑夜也就顯得漫長和不安。呼吸著全然不同的氣味,目光炯炯,沒有睡意。這就如同我離開了自己熟悉的書房,那一方的主人把紙墨筆硯都備齊了,我的內(nèi)心卻沒有一點敦促自己動手的意思。像我這樣過分認生的人,對陌生總是充滿興奮,但我更喜歡的平和和安寧,卻因此無法到來。
可想而知,當一個居室還另有同居者存在,那幾日真是過得稀里糊涂,只想早日打道回府,大睡一場。
后來,有外出的需要,我總是要打聽,希望有一個人一居室的待遇,甚至為此認真地提出過意見。意見通常是白提——像我這樣毫無行政職務的人,的確沒有理由安排在一個居室內(nèi)。如果我如愿了,任何一個人也都能如愿。而那幾個官僚,不僅居住單間,還會外帶一個會客廳,服務員端來滿滿一盆水果。
在我居住的城市,二手房是很發(fā)達的,它滿足了一類購房者的需求——房價不會太高,裝修巳經(jīng)了當,可以拎包入住。除非,新主人還想在布局上顯示自己的智慧。大凡有人來和我聊購房,我總是推薦他們購買新建的樓盤。我這種偏執(zhí)的口味不是這個物質(zhì)時代的人都愿意接受的,我認為真正的屋檐下生活理應如此。那些新建樓盤,看上去只是毛坯的內(nèi)部,可是你嗅嗅,多么爽快啊,都是生鮮的材料,還散發(fā)出出爐后的淬煉火氣和凝固之后的硬朗。這些材料是自然的、原始的,充滿了這種物質(zhì)自身的氣息,讓人隨意撫摸、呼吸。二手房則不同,原來的主人按照他們的意愿裝修了,搬進去了,數(shù)年下來,他們固有的生活習氣、方式,由此產(chǎn)生的氣味已經(jīng)滲入了邊邊角角。倘若原主人是一個寵物愛好者,那么,像我這樣嗅覺敏感的人,遠遠地就有一種臨近動物園的意思。從大里講,當然是氣場不同,原主人一家都干什么,職業(yè)、癖好、疾病,如果這一家子長期大疾小病不斷,站在門口,可以嗅到藥罐子的味道,嗅到腐朽的味道。
二手房就是原主人數(shù)年來氣味的儲藏器。
2001年的最后一個晚餐,我們?nèi)胰耸窃谝粋€酒樓里用過的——完全是為了迎接明天的新生活,才走出家門。我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這也就使用餐的時間拉得很長,過于從容和遲緩。新年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相當有吸引力的話題,我們雖然人到中年,也還是有對過往的留戀和對將來的一些想象。加上餐館的木質(zhì)燈籠打下來的光色如此的潤澤平和,這也使我們長坐不起。
家中卻在此時被實在的盜賊光顧。后來才深刻感覺,為了一個毫無實際意義的新年話題,在那里閑說,不免矯情。
厚重的鐵門被撬得卷了起來,余下的幾個房間的木門一一被攻入,柜子、抽屜里的物品扔了一地,狼藉散亂。警察來了,說有三個人或者四個人進入,采了幾個指紋走,從此再無消息。當大家真正在慶祝新一年元旦的時候,我正忙著找賣防盜門的老板,購買一扇更為厚重的鐵門,以抵擋外便的力量。若要論損失,絕不能胡說巨大,而經(jīng)過元旦這一整天的努力工作,家中重新恢復了干凈整潔,門面還更顯得新穎氣派。
我的不安不適感覺卻一日日地萌生了。那一個夜晚已經(jīng)成為一個印記,像古代交戰(zhàn)中橫飛的暗器,攜帶著讓人驚恐的氣味——三個人或者四個人,帶著堅硬、銳利的器械,進入時間不長,卻留下了話語、喘息、汗臭、手印、足跡。人走了,這些飄忽的狀態(tài)卻留存下來了。這使我心里十分的不快活。它們沒有形,以致飄忽無定,神秘莫測。我把窗戶敞開到最大,春天很快到來,讓春風和暢地進入,穿堂過去?;ㄏ泔h逸,調(diào)節(jié)著過濾著房間的氣味??墒侵钡绞⑾?,我還是心有芥蒂,讓我的吐納不暢。時間如風,有一些東西被帶走了,而有一
些卻如何也帶不走,就像刺一樣,扎在肉的里邊,觸到了疼痛,卻看不見,挑不出來。
很快,這套房子出售了,一個不在乎的生意人家接納了它。
越來越擁擠了,每一個人的空間都在縮水,你占了他人的空間,他人也占了你的空間。像過去那般有著獨門獨戶庭院的人家越來越少了。一座樓,百戶人家,上下樓梯,五味相因,濾清是一件很費勁的事。像我這個帶有花園的小區(qū),晚間下來走動、呼吸茉莉花香的人很少。此前我也為他們不善于利用外部空間休閑,現(xiàn)在我更傾向于他們習慣了自己家庭之中的氣味,讓自己一家子在沒有什么外來氣味的干擾中,親密地生活在一起。
二
那一個午后,接到一個已經(jīng)覺得十分遙遠的電話。對方說是我當年插隊的那個縣的有關(guān)部門,想寫一部《知青史》。當年在那個公社插隊的有108人,與梁山好漢人數(shù)相抵,卻都心懷不滿窮愁潦倒。對方提醒道:“明年就是你們插隊四十周年了?!蔽覜]有閑工夫答理他,表示毫無興趣。很惱火的是,經(jīng)過近四十年的有意遺忘,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像是身上的包袱,長途跋涉中逐漸甩掉了,現(xiàn)在又被人提起,又重新負重。
連帶而起。
十日一圩。插隊十年,十年有多少圩日匆匆而過,現(xiàn)在想起來都是鬧哄哄的吆喝叫賣農(nóng)產(chǎn)品,說起來是沒有什么文學色彩的。但是它給了每一個人偷懶的借口,不想下田的人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對生產(chǎn)隊長說不,而到圩上閑逛他半日,花點小錢品嘗一下農(nóng)家產(chǎn)品,似乎這一天就是告別鋤頭鐮刀的理由。那是一個夏季的圩日,公社糧店一面巨大的粉墻上,不知哪一位美術(shù)好手,用木炭在上邊勾勒了一幅裸體美女。由于幅式巨大,細部又經(jīng)過精到的刻畫,頓時讓觀者大驚失色,呆在那里不動。這是到圩場的必經(jīng)之路,很快水泄不通。許多挑著擔子牽著牛羊的農(nóng)夫,也不急著去占一個好賣位,只是注視,低聲用土語交流、暗笑。已經(jīng)有些美術(shù)造型基礎(chǔ)的我,已經(jīng)看到了勾勒者的功力,線條果斷準確,那么長啊,卻如此利落干凈,簡約洗練。許多人終于明白,細節(jié)是多么重要啊,它攝人魂魄,就像陽光、水分,許多的細微光芒,涓涓之滴,產(chǎn)生了驚人效果。當時,我們的視野里,人是偉岸的、高大的,是一些鐵鋼般的超人,很堅硬;要不就是猥瑣的、屑小的,被踩踏于腳下。如此優(yōu)柔的畫面,離我們非常遙遠了,曲線延展如水,帶著溫度,還有潮潤,真切動人的心思含在里面。粉墻,木炭的線條,似乎即興信手,不能不說最簡易最普通,卻有一種活生生的品質(zhì)躍動出來。
材料的粗陋并不要緊,它與粉墻的顏色緊密結(jié)合,使人看到了黑白的力量。
美女圖的下邊扔著一架歪歪斜斜的梯子。
公社干部很快地趕來。對著觀望者有些迷茫的眼神大聲嚷嚷,說這是一起很嚴重的流氓事件,手段惡劣,又選在圩日,定有預謀,查出后必定嚴懲。一個小干部奉命提著一桶石灰水,開始粉刷覆蓋,一遍無效,再來一遍。這個圩日,時光顯得格外寬裕,許多人站著說笑,看著涂抹者忽左忽右的動作。在鄉(xiāng)村的生活經(jīng)驗中,既然是上邊禁止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它和我們當時的生活規(guī)范相距太遠了。應該有一些人能夠正確理解這件作品的含義和清潔的美感,譬如那幾位已經(jīng)有了閱歷的城市下放干部,他們的審美品位要遠遠超過圍觀的其他人。由于膽怯,不敢提供另一種思維方式的觀察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或許只會在私人琢磨時感慨;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享受人性之美和情愛之韻了,這畢竟是現(xiàn)實中真正需要的精神生活。
一會兒,畫面全然為石灰水遮蔽。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位畫者,一直沒有查到。
這應該是一位過客,和五代的楊凝式一樣,都對粉墻有著癡迷般的熱情,寥寥幾筆之后,扔掉手中的炭條,兩手拍拍,提著行囊,就從山邊小道上走了。在人們圍觀震驚之時,他已經(jīng)翻過一座山頭,到了山的另一面。前路正長,他不能停下。
很多時日過去,閑聊的時候,有些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談到這件事,它超越了當時苦難的知青生活,交談中感到生活的另一種趣味,當時正被深深掩埋。
我也是從那時開始,留心房前屋后的粉墻的。三合土打造的墻體堅硬結(jié)實,又在外邊刷上一層石灰,干透了,白色愈加鮮明。白色是最容易附著其他色調(diào)的,就是風來雨往,不攜帶任何原料,也能使粉墻印上蒼老之痕,顯出滄桑之相。每一面粉墻的色調(diào)都是一樣的,每一面粉墻的將來都未可知,卻都一樣地被劃上了痕跡。
十里八里的風雨亭開始有了美感。為了生計,常常要在通往風雨亭的路上奔走,有所奔,有所求。風雨亭也算是民間話語最集中的傳播空間。兩面粉墻,兩溜鵝卵石砌成的坐廊。每一個從遠方來的人,走到此,心力交瘁。山高水險,孤獨之身,對于不得不離開家園,心有戚戚。歇息使人精神得到恢復,酸楚涌了上來,可以成為文人騷客了。至于表達的工具,很簡單,燒炭人途經(jīng)亭下遺漏的炭條,燒窯者丟下的瓦礫,還有亭邊搖曳的枝條,都可以用來表達此時涌出的愁緒。所有文字都簡樸直陳,沒有藻飾的敷陳,于是就有了山林間的平淡氣味。這樣過往的人多了,在右手能及的墻面上,布滿了他們興至時的痕跡。
我像一個鑒賞家一樣,鑒別著其中的憤懣和郁悶,猜度書寫者的身高、年齡以及力道。他們從何而來到何方去,沒有一個人親眼看到書寫者的影子。山高林密,地廣人稀,而粉墻上的筆跡卻不斷有新的增長??梢源y,當手上氣力朝著粉墻放縱時,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緒剎那進發(fā)而出,不計工拙,不論平仄,只是痛快,當年陸游說得很大氣:“吳箋蜀素不快人,付與高堂三丈壁。”我自愧沒有這些山林過客這么大膽、粗野,敢于將心中所郁積公之于世,那時我的苦難并不亞于他們,卻不善于傾訴,只是默默地爛在肚腸里。
閩西北多山,路途險惡,也就多鬼神,多風雨亭,使各類行腳者都得以駐足,表述奇幻。
曾經(jīng)與公社的一個保衛(wèi)干事到一個叫船湖的風雨亭去辦一件公事。緣由是這間風雨亭的粉墻上出現(xiàn)了反動標語——這是一個略識幾個大字的農(nóng)民來報告的,正巧這幾個字他能讀出來,便認為有問題了。跑了好幾里路,看到了粉墻上的筆跡,確是新近劃上去的。這幾個字是:“有話不敢說,有飯不敢吃?!庇捎跊]有一個確定的范圍,因此不便確認所指。是寄居的小叔子對哥嫂的虐待表示不滿,還是大家族把持下的權(quán)勢,使弱者內(nèi)心憤憤不平?顯然,報案的農(nóng)民是從社會制度這一方面來理解的,它指的是社會現(xiàn)象,也就不能小看了。于是兩人用帶來的白紙覆于粉墻上,將炭寫的字跡描了下來,然后刮去筆跡,以免訛傳。估計保衛(wèi)干事回到公社后就扔到一邊去了,他本人下放那么久了,一直回不到城市里,不能與家人團聚,他覺得在“有話不敢說,有飯不敢吃”的背后,還應添上一句:“有家不能回。”可是他說不出來,也不敢流露在臉上。比起那位敢于表達的過客,他覺得自己真是太軟弱了。
此事終歸不再提起。
在這個大山環(huán)抱之中,林深路險,使識字者素來只是一些少數(shù),而且停留在夠用即可的層次上。由于剛好夠用,沒有過多的詞藻富余,于是腕下的
表達就很簡練、直接,就像他們在田野中隨口唱來的情歌,沒有文采,卻有一種沖動之力。他們不善于東纏西繞環(huán)顧左右,山路的曲折迂回已經(jīng)把他們繞暈了,他們更熱愛直抒胸臆,一吐為快,自己快意,觀者會意。他們的不滿,除了體現(xiàn)在簡短的字句上,還有就是硬物戳入粉墻時的深度。世間任何生物都有訴求的希望,這種希望常常沒有可能通過正規(guī)的渠道來實現(xiàn),也就只能通過一些邊緣的、在野的、俚俗的方式來宣泄。為了生存,許多人移動不居,走一程,宣泄一程,表達的分寸往往就超過當?shù)卣?guī)劃的語言分寸,成為下流的,或者反動的。盡管如此,各種表達還是尋隙而出,讓人感到?jīng)]有什么可以中止,就像是田間的野草,拔掉了,又長出來。
回到城里那么久了,插隊的歲月就要進入第四十個年頭,鄉(xiāng)野的事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鮮明的就是這兩件與粉墻有關(guān)的事,知青的正史進不去,野史又嫌不夠野趣。它們只能成為我私有的記憶被保存,緣由只有一個,它們都反映了人最基本的欲求。
三
清晨毛毛雨,我穿過一條馬路,就到了圓山飯店背后的山路上。草木濕漉,石階滑膩,我獨自前行,很快就到了圓山頂上。圓山飯店如同一座紅中鑲金的宮殿,赫然立于眼前。在我看來,圓山飯店的含意遠不止于觥籌交錯、醉臥安眠,它是一個標志,像艷麗花卉枝條上的倒鉤,鉤起很多過往的風云,連同那些叱咤風云的人物。走到里邊,陳設古雅,采光深沉,是舊日情懷下的一種調(diào)子。當時,我看完了《百年美齡》這部紀實片,有些悵惘,現(xiàn)在卻在這個飯店內(nèi)部的走動中,感到了主人并未走遠。很有教養(yǎng)的美齡,很飛揚跋扈的孔二小姐,很復雜的歲月,都因為和這座建筑的關(guān)系,如在眼前經(jīng)過。
許多迷蒙、模糊,依托那些已經(jīng)落滿滄桑的老舊建筑構(gòu)造,找到了曾經(jīng)的影子、氣味。
依賴建筑而復原曾經(jīng)的生活,是我一直不能解脫的癖好。
大興土木——通常,都是作為貶義詞來言說的。如果從遠處講,恰恰是大興土木,才給后人留下當時的印跡,使我們可以感性地撫摸。
勾連而起。世上人事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有時握住一棵秧子,一扯,就能扯出一大團瓜蔓來。
十年前我居住在一個普及型的新村里,住下后才知道,在這二十多幢高樓中,只有我這一座屬于商品房,余下的均為菜農(nóng)、花農(nóng)的拆遷安置樓。也是入住后對于新村的方位有了坐標般的確定。新村的后面是一座烈士陵園,不少人死在革命年代,余下的是解放后有官職的死者。陵園的后邊是一座監(jiān)獄,據(jù)我觀察,關(guān)押的決不是重犯,而是輕微囚徒。監(jiān)獄邊上是一座療養(yǎng)院,煤礦系列。而在新村的左邊是一座傳染病院,據(jù)傳不久要擴建成艾滋病大樓。右邊一所聾啞學校,下學的時候,聽得到咿咿呀呀的聲音,看得到比比畫畫的手勢。陰陽兩隔之處,病患進出之處,囚徒聚集之處,還有這些讓人看了揪心的殘疾少年。這些建筑的標志為人找我提供了便利,也使他們在這樣的空間下,掠過了一絲不安。
不過,生活著實方便極了。日常生活所需,不論巨細,都隨時可以找到相應的商鋪、工匠為之服務,最近地接觸生命的本能——我一直認為那幾年是我最能接近社會底層中人的時光。
嘈雜從清晨就開始了。這些失去土地的人們無須上班,除了靠出租店面謀生之外,樂意的話就自由地打些短工,吃穿是無憂的。中年以上的婦女多了起來,她們基本上待在新村里,聚成一堆,對于生活瑣屑的熱情,每一日都停不下來,似乎一日不說一大籮筐的話就是罪過,對不起上蒼給予的這張嘴。這使新村充滿了沸沸聲浪,一直到了晚間麻將桌全面鋪開,才取代了她們嘴唇的顫動。至于新村里的水費、電費、管理費,她們是不會交的。她們不要管理,要自由,人多勢眾,也就延續(xù)了這種無人管束的狀態(tài)。如果為難了她們當中的一個人,那種集合起來的力量讓人恐懼,有理也得讓她三分。
建筑連在一起,同一個大門進出,感覺卻格格不入。一個最想安靜、單純生活的人,浸泡在嘈雜、復雜的汁液中。
不過,那幾年里,我一直在嘈雜中奮力寫作,把新村里的人物、事件納入筆端。她們對于生活每一天的熱情,對身邊的大事小情一律都有參與的樂趣,不知深淺地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從不斂約,這也使我看到一些未被遮蔽、污染的真實感情。好比一棵很小的植物花莖,一遇到時節(jié)雨露,就會散發(fā)出獨有的氣味來。
后來,我搬到一個高級花園里,這里的人安靜多了,斯文多了,也因此少了許多可以入文的情節(jié)。
有時,為岳母補一雙鞋子,我就舍近求遠,又跑到那個新村內(nèi)的補鞋攤上,看他縫納。新村更加破舊雜亂了,能夠安居于此,人和建筑必然一致。
如果我回老家,車子經(jīng)過城市郊區(qū)時,我就會注意到這里的鄉(xiāng)村學堂。那時候,四周綠野、水塘環(huán)繞,白楊成排。父母是鄉(xiāng)村學堂的教師,我則在其中就讀。學堂離家很遠,自行車是一種奢侈品,根本不在家庭的開支計劃之內(nèi),往返只能依靠雙足的邁動。雙足是抵達目的地最有效的工具,當它邁動開來,距離步步縮短,目的地越發(fā)逼近,心里泛出溫暖。因此,父母總是在兩座建筑之間奔走,一處是粉墻剝蝕、綠蔭匝地又品相破舊的老家,他們作為父母而操持一家的生計;而另一處則是鄉(xiāng)間學堂,作為授業(yè)解惑的教師,終日以足支撐,講解或者板書,許多的時間落入瑯瑯的誦讀聲中,落入粉筆劃動時優(yōu)美的弧線里。
一個簡單的事實是,我更能記得住的就是他們當年健步如飛的姿態(tài),尤其是周一從家中走向?qū)W堂,步履何等迅捷和輕快。路上車少人稀無須避讓,也就使步履一直保持著躍進。那時的父親母親何其年輕啊——當年是從我現(xiàn)在這個年齡來認識,不過三十出頭,渾身充滿了精力,除了應對繁重的工作量,就是頻繁增添的政治學習。卻都能在雙足的飛快躍動中,不因遲到而讓人留下指責的把柄。我一直認為,如此矯健的雙足是不會頹廢的,它們得益于這個家族良好的基因,同時也是現(xiàn)實的需要——沒有可以代步的工具,雙足的功能異常地發(fā)達起來了。他們像《水滸傳》中的神行太保,朝發(fā)夕回,本能地感受著雙足運動時的快樂。
時光流水般,帶走了健行的雙足蘊涵著的彈性、力度以及運動的快感。什么時候,父親母親的雙足不聽使喚了呢,以至于如今將行走視為艱辛。尤其是母親,要獨立離開老屋,走出大門,已經(jīng)不可能,她必須顫顫巍巍地扶墻、扶樓梯,扶一切可以扶的固定物體,才能挪動。她的活動空間異常狹小,對空間距離再也沒有征服的欲望。現(xiàn)在,母親最喜歡的已不是走路,而是躺著,或者坐著。
當年的學堂和老屋之間,距離并沒有增長,城市長大了,二者間看起來似乎還縮短了。不變的距離和已變的雙足,它們之間再也不會產(chǎn)生聯(lián)系——往往是一方面的放棄,使另一方面成為孤立。
父親母親連過往的事都懶得提起,只是我依然可以看到兩雙不息的腳,緊跟向前。
有些時候,要悟出一點道理,還是要實地走走。建筑是比人的存在更長久的生命,許多秘密附著于內(nèi),即使焚毀傾圮,還是有蛛絲馬跡可尋,
遺址中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長久地規(guī)定了某一種趣味的走向,其中就包含了生活中那些實在的和虛幻的部分。
我學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字可以說很有一些年頭了。二王——懂行的人都是這么稱呼,他們代表了一種清新的、雅致的、自然的藝術(shù)生活。相對于北方的野獷、蒼茫、粗率,他們遺留下來的書跡,還是讓后來人感到把握的不易。特別是放在當代人中間,讓忙碌不堪的年輕的手腕,去捏住一管已經(jīng)年老的毛筆,明擺著不切實際。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種難以產(chǎn)生價值的勞動,很原始,又耗時,簡直是生活在過去的世界里。
直到我去了蘭亭——啊,這是多么優(yōu)雅的名字。水湄長滿了幽蘭,有的已經(jīng)綻開細碎淡黃的花,那時的人就說過:“俯揮素波,仰掇芳興?!北M管建筑都是新起的,原來在蘭渚山下何處,真去考察的人一定很少,因為今日所見蘭亭,還是現(xiàn)出了清新潔凈的表情。江南嘛,建筑的格局,還是從骨子里頭流露出了柔軟和清幽,還有一些淡淡的華滋。三月三,時間在深春的濕潤中泡著,那時的人從容地行走、言說,連彈撥出來的琴聲也是如水清瑩。推而廣之,再看看這個水鄉(xiāng)的其他建筑,灰瓦白墻,有流水無聲過窗前,像一個素面清瘦的書生,長衫垂了下來,被風搖動。
我是回來后才感覺到的,有什么樣的建筑就有什么樣的韻致:在二王的筆跡中,女性美的成分充盈著。這種感覺使人徹底地蘇醒過來,好像找到隱秘的穴位,只要下手,很快就會豁然貫通。女性美畢竟是易于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腰肢纖細、柔韌,眉目清新、顧盼,笑意輕漾,步履輕盈。從紙上的季節(jié)判斷,春天是最適宜用二王的話語來傳播的,明媚、巧妙、細膩,便于即興、信手。蘭亭,我一直沒有把它當做一個地理上的名稱,要不就太可惜了。我覺得它就是純乎一個建筑的造型,甚至就是一座有飛檐曲線的亭子,我嗅到了從那里飄來的隱約蘭香。某種程度上,我們所感知的不是教科書上的條理,也不是某一些所謂的訣竅,而是一個人到實地后那些兀立于地面的建筑給予他的暗示?!疤镆翱疾臁保蚁矚g這個字眼帶來的遐想,只有到了田野,看到了,或者看不到了建筑的時候,會想到一些接近永恒的東西。城市里沒有田野,用功的人總是滿足于案牘勞形,結(jié)果穴位沒有打通,反而壅滯起來了。
在我的行程中,很大部分的興趣是為建筑而付出的,它們隱顯不一,讓我牽掛,由于它們不能言說,以至于比言說更合我心思。
四
我離開文學院已經(jīng)快三年了。人一離開就不會再存有什么念想,一門心思地熟悉適應新的環(huán)境,漸漸地就與文學院的同事毫無往來了。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在忙乎自己的事情,雖然同在一個城市,如果沒有某一種相聚的機會,甚至幾年都不會見面。
不久前的一個無黨派人士會議,我見到了她,愣怔了好一會兒。修長的秀發(fā)已經(jīng)悉數(shù)削盡,閃動著光亮,身上穿著灰色的長衫,素凈質(zhì)樸,一臉坦然。她的編制仍在文學院,每周照樣登臺,為學生講授她擅長的大學語文。
可以想見,一個大學教授這般容貌、衣飾,走在校園中,站在講臺上,會有多少驚異的目光追逐。飄逸的秀發(fā),對于一位年輕女子,真可謂上蒼賜予的最好裝飾。多少人為發(fā)型而下心思,為華發(fā)稀疏而苦痛,每一個人都是熱愛感性事物的,秀發(fā)就是感性的,它的顏色和品質(zhì)暗示著一種感性之美,在人們的目光中,娓娓敘述著優(yōu)雅的美感。
清人袁枚的看法頗與我相近,他說:“人之一身,耳目有用,須眉無用,足下其能存耳目而去須眉乎?”
而她,對于秀發(fā)的處置如此決絕。
肯定是人對于生活的感悟起了質(zhì)的變化,才以這種常人不敢為的方式,開始一種新的精神生活。
她平靜地說:“我受戒了,出家了,我從小就有這么一個愿望,因此很歡喜,能出家事佛。”
就像一枚丁點兒的種子,漸漸漲大,最后破土而出。
通常,人們總是把出家視為是生活的絕望、情愛的重創(chuàng),是想不開的極端,卻很少換個角度試試。
更多地,我以為是因熱愛、向往而面對彼岸的。這種選擇的實現(xiàn),選擇者先前已經(jīng)有了許多精神上的鋪墊,都努力地朝著這一方向,不會回頭。出家之后,雖然肉體仍在萬丈紅塵之中,精神已經(jīng)到了那個難以言說的空間,你達不到,我也達不到,因此難以判斷,更難以理解。
現(xiàn)在她在講臺上,表達肯定與出家前大不一樣了,她別樣的體驗、感悟,肯定使她表達的內(nèi)容有了更多的蘊涵,這是別的教授所達不到的,學生將會更有興致地傾聽。
人生的不同階段都會有一些變化,像她這樣的變化,理應稱之為巨變。她的愿望達到了,因此大歡喜。
我有機會讀到幾本傳記。對于政客的傳記我沒有興趣,我讀的是幾位藝術(shù)家的傳記,他們的過程都是一個巨變的過程,常??赐炅诉€是沒能弄清最本質(zhì)轉(zhuǎn)變的那幾步。估計作者,或者藝術(shù)家本人,也未必能夠找到那個關(guān)鍵的結(jié)。
就如母親對我如今的生活狀態(tài),她歸結(jié)為得到了主耶穌的恩典。
因為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變才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插隊時我的年齡最小,學歷也自然最低,不過是個小學生,加上家庭毫無可以支撐的背景,這使我十年的山區(qū)生活如坐夜色,怨恨增長,無從追問。一個對青年的精神生活如此漠視的時代,希望多么緲遠,絕望又多么厚實——由于沒有轉(zhuǎn)機,恐慌已經(jīng)布滿。
二十年后,我已經(jīng)成為大學校園中的一名教授,徹底告別了爛泥田、犁耙和鋤頭。每周兩三個上午開著車到大學城給學生上課。大學生活的單純、穩(wěn)定,無須面對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同時經(jīng)濟待遇日上,如同為我量身定做,甚合我意。
當年那些一同在爛泥田忙活的兄弟,有的留在了遙遠的山區(qū)工作;有的隨著返城大潮回到了老家,數(shù)年耗費后又回到起點。好位子都讓人占了,進入小廠,不久也倒閉下崗,此時五十多歲六十多歲,生活的窘迫暴露無遺。
每次回老家,母親總會抓住我的手撫摸,連連說:“很歡喜?!彼龓状魏臀艺f,這種變化都來自于主耶穌的恩典,而不是我個人真有那么大的力量。母親對于當時政治形勢的轉(zhuǎn)折、機遇的把握,還有我個人的努力都很看淡,她的看法是一維的,沒有什么可以動搖她。母親甚至認為,宇宙這么龐大復雜,卻能運行得如此有條理,各有其位,各行其軌,顯然不是人力所能為之的,必定是有一雙巨手在操縱,巨手看不到,結(jié)果卻顯示出來,這就是神的手。
母親把許多復雜的問題都化為簡單,在她的觀念中,神是看不見的,但無處不在,傾聽我們的祈求。
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自然會信服人類之外更為偉大的主宰。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變數(shù),如果具體在某一個時段,又是相對凝固的,每日相近而且乏味。最終有的變了,有的最終不變,只是未到終結(jié),誰也不敢妄下斷語。
我認識一位從郊縣來城市中心謀生的工匠,靠補雨傘、配鑰匙過著簡樸的生活。生意因功夫嫻熟而有起色,卻永遠發(fā)不了財。他持恒的興趣就是買彩票,一期不落地買。我看到他為此而做的作業(yè),在報紙的白邊上寫滿了數(shù)字。畢竟時間不短了,經(jīng)驗也積累了不少,使他越來越有信心。
我曾經(jīng)說,如果哪一天,他的小店鋪關(guān)門了,那一定是中了大獎,開始了新的生活。這種變化一直沒有到來——一個人按照某些算得到的規(guī)律,企圖把握住最關(guān)鍵的玄機,有時的確離目標相當接近,還是一次次地落在希望之外。從報端上可以看出,一些人通過這種投入徹底改變了命運,但是絕大多數(shù)人是沒有這種幸運的,他們永遠是熱情的參與者,費盡心力,變換手法,命運依舊。彩票為政府所管理,名日公正,不似六合彩為非法,但說到底,依舊是一種博弈,一期又一期地形成魅力之鏈,無法言明其中幽秘、玄奧,一直讓人具有探險的心跳。
我比較贊成倚仗一個人的智力和體力去改變現(xiàn)存的生活質(zhì)量。運用理性的邏輯,更足以在限定的世界里將自己的作為擴張到最大。那種沒有理性可言撞上好運的鼓吹,是誘惑人投機的誘餌,我是不具備這種運氣的人——這是從生活經(jīng)歷出發(fā)而判斷的。在多次的聯(lián)歡、聯(lián)誼會上,都設置了抽獎這一節(jié)目,讓參與者感受到無須花費力氣便可以有不勞而獲的奇妙。等級設立很多,得獎比例很大,有時候從票面數(shù)字來解讀,很吉祥好兆頭,可是最終結(jié)果都一樣:落空。這樣的經(jīng)歷多了,對抽獎的莫測高深也就有了領(lǐng)略,不再抱僥幸心理。
我認為這位工匠,這位彩票事業(yè)的愛好者,是在做一次次的精神漫游,凌空蹈虛,意旨微茫,他手腕間的活計是如此實在,思緒中卻鐘情于偶然,他的夜間有著何等瑰麗的夢,讓他感到生活是有滋有味的。
也許有一天,他的小店人去門閉,我一定要為他而欣喜。他果真能在精神漫游中得到回饋,一定能融化掉我素來的偏執(zhí)。
二十余年的大學教學生活,明顯地使我過度地依賴俗常的作息表,常數(shù)居多,沒有什么驚人變數(shù)。有變數(shù)的是講臺下邊的學生,每一年都以新的面孔出現(xiàn),舊的尚未認全,新的又涌了出來,年華如花,眼前剎那照亮。記得當助教時,與臺下的學生年齡相差不多,后來越拉越大,當他已成白發(fā)蒼蒼的教授,他的學生依舊是二十出頭。講臺生活的不變中,看到了緩慢變化的力量,改變著一個人的容顏、風度以及板書時的力氣、言說的節(jié)律。我當助教時,一位學生從后門溜走了。這還得了,我馬上從前門追出去,追了幾十米,將其捉回教室,隨后繼續(xù)講課。倘若今日,我還真沒有這樣的激情和腳力,任由他去。想想也太有意思了,是時光抑制了我的魯莽、沖動,漸漸顯示了平淡之光。
不少人在關(guān)注即將到來的退休,精神生活要出現(xiàn)一個轉(zhuǎn)折了。對于一類人來說,這是城市生活中最后的變化,沒有車了,沒有秘書了,沒有可以批閱文件的快感了,沒有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力了,日子進入一個岔口,或者邊緣。體驗一下這種變化是很有意義的,就像富翁破產(chǎn)之后,開始了一種完全迥異的生活,這一生的體驗可謂豐富。我一直漠視以后就會到來的退休,覺得現(xiàn)在所做的與退休已經(jīng)相仿,都是秉持一個方向、一種趣好。退休后依然要縱筆揮毫,伏案寫文,只不過無須到學校去,參加那些討厭的會議、填寫令人眩暈的表格??墒莵砑依镉懡痰膶W生可能還更多,太多了反而讓我招架不住。不過,和小青年在一起言說,畢竟是很開心的。那時,我的行、草書水平一定要趨于爐火純青之境了,這是我一直無法擺脫的一個癖好——書法家和中醫(yī)是一種類型,年歲越長,價值越大,這是朝著一種優(yōu)化方向變化的。
現(xiàn)在,只等時光悄然過去。
不停地有外鄉(xiāng)人進入,和本地土著一起,充實著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外地人思變,土著也思變,人同此心。每一個人都像一條潺溪的水流。向前延伸,有的最終看到了大海,擁有了大海,而更多的則沉入了沙土之中,不知所終。
責任編輯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