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摘要]妙玉是金陵十二釵中唯一的出家人。從茶藝顯精神、詩才呈禪理、弈棋接眾生、修花惜生命中,妙玉真心修行的特點得以顯現(xiàn)。然而,因生病而出家,為權(quán)勢不容而離鄉(xiāng),被賊人劫持而陷污的三重悲劇,又描出了方外的慘痛。
[關(guān)鍵詞]妙玉;方外;修行;悲劇
[中圖分類號]1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881X(2009)01-0061-06
透過富貴大家族家庭生活,《紅樓夢》揭示了社會生活的劇烈變化。其描寫人物既有主子仆人丫頭婆子上下人等,又有聯(lián)絡(luò)有親的姻戚眷屬等,其他人物則較少。一位與大家族既無血緣關(guān)系,又無親戚關(guān)系,并且是出家修行的奇女子妙玉,不僅故事貫穿全書始終,而且位列金陵十二釵之五。在太虛幻境中,寶玉看到了其判詞,中有“云空未必空”之句,指明其為空門中人的身份。在紅樓夢曲中,更有“青燈古殿人將老”之句,道出了其出家人的生活環(huán)境。在建成了元春省親的大觀園后,其被禮請住持櫳翠庵。
一、佛教的傳統(tǒng)
佛教在中國隆盛時,士大夫文人,“偏重從佛教中選擇那些與傳統(tǒng)文化較契合、較適宜于中國文人士大夫心理結(jié)構(gòu)與人生觀的文化因素,塑造著一個新的、中國式的佛教”(第12頁)?!芭c基督教、伊斯蘭教以教主自稱所受的神啟為源不同,佛教之源,被歸于教祖釋迦牟尼在禪定中思索的體悟,這是佛教與其它宗教相比較而見的首要特征?!?第15頁)惠能大師以即心即佛的佛性說,頓悟見性的修行方法和不離世間、自性自度的解脫論,實現(xiàn)了佛教的中國化?!胺鹗亲孕宰?,莫向身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是佛”(第33頁),否定了一切外在的求佛形式,于是有了行、住、坐、臥皆道場的境界。以不立文字、不加言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心心相印為宗旨,惠能大師創(chuàng)建了頓悟法門?!邦D悟之說一出,則一切儀式禮拜懺悔念經(jīng)念佛寺觀佛像僧侶戒律都成了可廢之物了”(第123頁),這“是世界佛教史上尤其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次空前的大變革”(第81頁)?!耙远U悟體驗的特殊形式開辟了一條自我實現(xiàn)與生命創(chuàng)造的途徑”(第221頁),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有清一代,在爭奪大統(tǒng)的過程中,不少人倒了霉,失了勢。幸而未死的則在“禪宗的‘安心幡幢下尋皈依,一時一些‘金枝玉葉,都變成了塵尾蒲團的追隨者,因為禪宗在佛教里迥異與世俗燒香捻珠的一支獨特門徑,極易于與貴族封建士大夫階級的高人雅士結(jié)合起來”(第5頁)。清初的石濤、八大山人原為明宗室,都寄情于詩、書、畫中,成為一代名僧。與曹雪芹有過交往的敦敏、敦誠兄弟,亦心寄佛法,在其詩文中多有反映。
當代著名高僧上海玉佛寺住持真禪大師在論述佛法與中國小說時指出:紅樓夢的“主題就與佛法有關(guān)。從一開頭空空道人談‘色空,甄士隱的‘好了歌,到賈寶玉出家。最后寶玉對寶釵感嘆:‘我們生來已陷在貪、嗔、癡、愛中,然后與一僧一道飄然遠去。所有這一切,不僅其思想全然從佛法中來,而且連語言也完全是用佛法中的”(第57—58頁)。圓香居士也說:“一部《紅樓夢》,完全脫不掉佛家的思想范疇?!?第3頁)
在《紅樓夢》故事中,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貫穿始終,體現(xiàn)了濃重的佛教影響。賈府有自己的家廟,賈母抄經(jīng)祈福樂善好施,王夫人吃齋念佛、寶玉敬香還愿、姐妹們參禪、鴛鴦念米佛等,描寫了佛教在封建大家族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葫蘆廟的和尚炸供被火,秦氏死后眾僧超度亡靈,水月庵凈虛攬訟,鐵檻寺賈府寄靈,地藏庵圓心收徒,散花寺大了求簽,等等,則進一步直接描寫了佛門的生活。而大觀園中櫳翠庵的妙玉,更是躋身于《紅樓夢》主要人物之一。
二、妙玉的修行
依照《紅樓夢》中的身世描寫,“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的妙玉,其實也就是這種人家。書中描寫她直接涉及到佛教的僅僅只有三點:其一是居于寺廟之中。她先后住過玄墓蟠香寺、西門外牟尼院和大觀園的櫳翠庵,而且在櫳翠庵中,她是住持。其二是禮佛念經(jīng)。寶玉陪她從惜春處回來以后,“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逼淙亲U。“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后?!钡较Т禾幭聡鍟r,她也說,“我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即使被賊人劫持時,也是“妙玉一人在蒲團上打坐”。這些都表現(xiàn)了妙玉是按照禪門清規(guī),每天有晨昏功課的。雖然《紅樓夢》里寫到妙玉的日常功課較少,然而卻讓我們了解了妙玉的形象,“禪的實質(zhì),是通過自我調(diào)心,達到主體與自然界的最大和諧,達到精神上的超脫、寧靜、安詳”(第487頁),妙玉的修行正是走的禪宗的道路,也顯示了她修禪的多姿多彩和多樣性。
(一)茶藝顯精神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來視茶為一大雅事。“中國的茶文化可以說是由佛教僧侶締造的,開山鼻祖陸羽就是寺廟出身?!?第34頁)由于天下名山僧占多,高山多出好茶。許多寺廟都有茶園,既綠化了環(huán)境,又收獲了茶葉,并培植出許多名茶。茶葉具有提神醒腦、去暑解熱、生津止渴、消除疲勞的功效,對于出家人坐禪是有好處的,講究飲茶也是佛門的高雅之事。百丈懷海禪師制定的《叢林清規(guī)》,就有茶頭、燒水煮茶、獻茶酬賓,并設(shè)有茶堂專供僧人吃茶。高僧皎然不僅嗜茶,還寫了許多茶詩,其中“三飲便得道”(第9260頁),就將飲茶提到了修行上來認識。《指月錄》中所載趙州禪師三稱“吃茶去”,就是禪門著名公案。隨手拈來觸目菩提,其秘旨在于消除學(xué)佛人當下的分別妄想,以“吃茶去”的機鋒令人覺悟。園悟克勤更提出“茶禪一味”四字真訣?!安枧c禪定的聯(lián)姻,是禪定借助了茶的物質(zhì)屬性中有益于人攝心人定的一面。”(第1頁)“‘吃茶去,把最神秘最遙遠的般若絕境與最平凡、最卑微的世俗生活融為一體,把現(xiàn)實與極樂、此岸與彼岸統(tǒng)一起來?!谝磺蟹ú蝗〔簧帷ⅰ畠?nèi)外不住,來去自由,能除執(zhí)心。‘吃茶去凸顯了禪的本質(zhì)和核心,揭示了禪的修行特色和精神?!?第67-68頁)
在《紅樓夢》中最集中寫飲茶的是“櫳翠庵品茶梅花雪”,其著重表現(xiàn)了女尼妙玉的茶藝,綜合體現(xiàn)了名茶、雅器、好水在飲茶中的重要性。在妙玉給人斟茶時,首先看到的是茶器,其所用為全書之冠。有眾人用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的上品,又有賈母用的成窯五彩小蓋鐘的珍品,更有寶玉、黛玉、寶釵用的綠玉斗、點犀盉、分瓜颮斝的極品。而托茶盅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也僅是給賈母送茶時用了一次,充分顯示了妙玉在飲茶中的品、賞、鑒、玩的風(fēng)雅。端起茶器就有清香撲鼻而來,這是好茶、好水、好沖泡的直接結(jié)果。故飲茶不僅重器,而且講究茶和水。茶有多種,其味不同,不同的人對茶的喜好也不一樣。嗜茶者還會對某種名茶有自己的偏好,自有其飲茶風(fēng)格。如六安茶雖貴為貢品,惜賈母不吃,所喜被妙玉知道,捧出的是老君眉,正對賈母的胃口。賈母的口味,能被妙玉所體會,也說明她對茶品鑒的精細。捧與賈母與眾人的,皆是“舊年的雨水”,已經(jīng)是上好的泡茶之水了。而與黛玉、寶釵吃體己茶時,卻另用“五年前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來沖泡,則更有一番情趣。于細微處描摹了妙玉形
象,精湛的茶藝顯出禪意的境地。
(二)詩才呈禪理
中國是一個古老的詩的國度?!霸姼枋侨祟愖钤绲木駝?chuàng)造之一”,作為最古老而瑰麗的藝術(shù)形式,詩歌是中華文明中璀璨的明珠。它不僅為文人所喜愛,為民眾所喜愛,也為僧人所喜愛。在清冷的修行中,僧人們以詩喻禪,寓禪于詩。從日常生活的細微瑣事中,挖掘出合乎禪理的主題;從幽谷古寺的冷寂環(huán)境中,反映自我解脫的思想;從寂寥閑適的佛家生涯中,抒寫甘于淡泊的精神境界。正如元好問所說:“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边@分別從僧俗兩方面表現(xiàn)了詩歌和佛教的全面溝通?!岸U詩溝通之實質(zhì),一言以蔽之曰:將經(jīng)驗之世界轉(zhuǎn)化為心靈之世界?!睂τ谏藖碇v,作詩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了?;勰芤砸皇踪试姷玫搅艘吕弬鞒?,則最為有名。在寶玉、黛玉、寶釵參禪時,就吟詠了這首著名的得法偈詩。
櫳翠庵是大觀園中的莊嚴佛土。它既有詩一般的環(huán)境,又由飽讀詩書的妙玉住持,全然一派詩意盎然的景象。清代不少比丘尼能詩文。如道元之“欲悟無生何處是,禪燈移照鏡臺空”,吟詠了悟道參禪之機。再生的“煙柳河橋殘月小,疏鐘古寺曉風(fēng)凄”,描繪了出家修行之態(tài)。散諾的“寄語學(xué)人須著意,本來無染即菩提”,抒發(fā)了讀經(jīng)明性之境。由大觀園女兒的詩情,有了海棠社、菊花會、螃蟹詠等,既自然又清新,只是檻外人的妙玉未能參與。在中秋佳節(jié)之際,闔家團聚之時,兩位遠離家人、寄居親戚之家的少女,黛玉和湘云亦有離開賈家的中秋賞月,另在凹溪晶館以聯(lián)詩為樂。如此孤寂清冷,在黛玉和湘云是世俗的,在妙玉則是出家的,三位女孩兒就有了共同的體驗。當湘云吟出“寒塘渡鶴影”,黛玉吟出“冷月葬花魂”這各自的最佳警句之后,由妙玉上場止住,并邀兩人吃茶。在抄出黛玉、湘云聯(lián)句之后,妙玉提筆一揮,寫出她唯的一十三韻詩句。這不僅給黛玉、湘云以驚奇。而且給讀者以震動。黛玉是大觀園姐妹中詩壇盟主,湘云也是出了名的詩瘋子。妙玉一起手就挑戰(zhàn)于黛玉、湘云的名句之后,其立足點確實不凡。也許正如劉勰指出的:“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第581頁)故當妙玉遇黛玉、湘云聯(lián)詩時,自己的詩情一發(fā)如泉涌,胸中珠璣欲傾訴。才氣就突兀而顯,以至黛玉、湘云稱其為“詩仙”。妙玉的詩雖然沒有如黛玉、湘云之警句,但是卻有描寫細膩、情感濃烈、一吐芳心的另一方天地。其中“鐘鳴櫳翠庵,雞唱稻香村”一聯(lián)最為突出,從極平淡樸實的大觀園景致中,寫出了其滿腔柔情,更有一個“鳴”字、一個“唱”字的強烈動感。以櫳翠庵之名入詩,又實實在在地顯示了佛門弟子的心聲。其意境在于直白地告訴人們一個平實的禪理一一追求自然。以詩歌來呈現(xiàn)禪理,在不經(jīng)意處就實現(xiàn)了。
(三)弈棋接眾生
圍棋是我國人民創(chuàng)造的文化瑰寶?!皥蛟靽澹越套拥ぶ臁?第2頁)的傳說,說明圍棋歷史悠久。圍棋以方以靜為棋盤,以圓以動為棋子,來對應(yīng)天圓以動、地方以靜的哲學(xué)思想。這樣“對于棋理的參透,即是對自然的了悟”(第7頁)。而弈局中的進與退、取與舍、攻與守、縱與收、得與失、爭與棄、速與緩、小與大、先與后、開與合、虛與實、柔與剛,與佛家所關(guān)注的天與地、日與月、明與暗、陰與陽、冰與火、有與無、色與空、動與靜、清與濁、邪與正、癡與慧等是十分類似的道理。因此,歷史上曾有許多僧人善弈棋,如支遁與謝安是圍棋朋友,曾在顧愷之家舉行棋賽。名僧一行就是圍棋不凡,能與當世棋藝第一高手王積薪相匹敵。禪月大師貫休,棋名稱吳、蜀。下棋養(yǎng)成的沖和、恬淡、豁達、任誕、風(fēng)雅、睿智的名士風(fēng)采,與佛家人超凡脫俗的精神風(fēng)貌也是相一致的。反客而為主、欲擒而故縱、藏鋒以蓄勢、棄子以爭先的藝術(shù)境界,與修行的思想境界是一脈相通的。故此,高僧們還常常因棋說法。以“且道黑白未分時,一著落在甚么處”的圍棋之喻,浮山法遠禪師向歐陽修傳道,中峰和尚題十八尊者圍棋圖云:“俗諦是黑子,真諦是白子”,也是將禪理與圍棋貫穿在一起。可知棋藝也是出家人的修行方式之一。
《紅樓夢》中有多處寫到了姊妹們下圍棋。但是具體描寫了下法的僅僅是妙玉與惜春的二次對弈。第一次是在蓼風(fēng)軒,寶玉進屋后看見妙玉走出的“反撲”、“倒脫靴式”等妙著。因思想集中于棋,惜春、妙玉兩人都未知曉寶玉來了。當寶玉情不自禁笑出聲時,將兩人都唬了一跳,可見她們凝思之深。這與修禪要集中思想排除雜念的道理是一樣的。作者恐讀者不明,以寶玉之口說出:“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边M一步明示下棋與修禪都要靜心。其后妙玉問“你從何處來”,寶玉答不出,而由惜春講出“你沒的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么”,就直接是禪宗的機鋒了。而此時寶玉這個俗人雖明白“靜則靈,靈則慧”,卻回答不了妙玉的問題,可見僧俗的境界差別。第二次是惜春看家,妙玉陪她下棋以度長夜?!安势练畔缕彖?,兩人對弈。惜春連輸兩盤,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贏了半子?!边@講的是惜春棋藝不如妙玉多矣,且兩人弈棋不以輸贏為念。受讓后惜春才贏半子,這也算不得輸贏。棋道須切磋,禪道須省悟,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由惜春出家的故事,似乎妙玉與惜春的弈棋,不僅是高雅的娛樂,能陶冶性情;而且是玄妙的禪機,能接引眾生。只是作者沒有直截了當?shù)貙⑦@層意思說破。這也暗合禪宗引而不露的機鋒方式。
(四)修花惜生命
佛家講究慈悲為懷,愛惜生命,鮮花供養(yǎng)是禮佛的重要內(nèi)容,甚至放生也是修行的一種方式。而寺廟大多建在曠野,廟宇里的樹木生氣勃勃,與佛法的弘揚交相輝映。僧人對花草樹木的照料,也是修行悟道中的應(yīng)有之義。在賈母帶領(lǐng)劉姥姥等游玩櫳翠庵時,是第一次正面寫到這座廟。雖僅“至院中花木繁盛”一語,但卻由賈母贊賞:“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每事常修理,比別處越發(fā)好看。”以少勝多地將櫳翠庵中林木花草寫出。在冬季搓綿扯絮漫天大雪時,先從寶玉之眼看出:“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有精神,好不有趣!”次又由李紈“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罰寶玉去折一枝來插瓶,表現(xiàn)出大家都注意到了庵里的紅梅可愛。雖然眾人沒有到廟里去賞梅,但是當寶玉不負眾望取來一枝時,大家看到:“原來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睘榱擞浵逻@個美麗的時刻,寶玉還以“人世冷挑紅云去,離塵香割紫云來”,將櫳翠庵的紅梅再吟唱一番。詩情有了,也還未盡興。再有“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指出就像老太太屋里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的畫意來。最后寶玉還告訴大家:“妙玉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打發(fā)人送去了。”妙玉讓大家都能盡興分享凌霜傲雪的紅梅,也許隱現(xiàn)了佛門所謂“是法平等”之意。
正如著名學(xué)者蔣和森先生所說:“你并不是芒鞋破缽的苦行僧,而是一個金枝玉葉的修行者?!?第153頁)《紅樓夢》中妙玉的修行,既有晨鐘暮鼓清燈蒲團吃齋念佛,更有茶道、吟詩、棋藝、修花。由此她實現(xiàn)了惠能大師所指出的“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口(第52頁)的境界。是藝術(shù)這個精靈,充分展示
了妙玉的才情,不僅上升到一個崇高的精神境地,而且實現(xiàn)了博大深邃的修行。茶以表情、詩以同類、棋以劃友、梅以愛心,不僅使妙玉孤僻外表之下的青春熱情為友朋所知,而且使她的悟道參禪符合禪宗的實際要求。“禪宗的精神,完全要在現(xiàn)實人生之日常生活中認取,他們一片天機,自由自在,正是從宗教束縛中解放而回到現(xiàn)實人生來的第一聲。運水擔柴,莫非神通。嬉笑怒罵,全成妙道?!边@些藝術(shù)活動,既是對生命的關(guān)愛,又是對教義的實踐,還是對解脫的獲得。一言以蔽之,是其實在的修行活動。
三、方外的悲劇
作為“金陵十二釵”中唯一佛家弟子,雖然作者著墨不多,但是在若明若暗、若隱若顯、似有似無、似夢似幻的描寫中,寫出了妙玉的真正修持。將一個脫盡淺陋凡俗寄情于玄虛縹緲中的女尼形象,寫得如秦觀《踏莎行》之謂“霧失樓臺,月迷津渡”般的朦朦朧朧,造成了一種煙雨模糊的迷人魅力。妙玉身居佛門,也是有激情、熱愛生活的。這有她喜歡《莊子》文章,翱翔于思想的神奇之中;有她熟讀漢晉五代唐宋詩詞,浸潤于詩海波濤之中;有她嗜好圍棋精于搏殺,馳騁于黑白世界的妙趣之中;有她精于烹茶煎湯,沉醉于美器名茶的把玩之中;有她細心剪樹修竹蒔花弄草,創(chuàng)造于繁花茂草的美麗之中。鮮活的生命透過沒有艷麗色彩的袈裟,以櫳翠庵冬去春來的紅香翠舞泄露出來?!岸U的秘密之一在于對時間的某種頓時的神秘的領(lǐng)悟,進入佛我兩忘、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奇妙精神境界,這就是所謂的‘禪意。換言之,就是一種寧靜審美觀照,其特征是非理知思辨、非狂熱信仰?!碑斎幻钣襁€有禪堂禮佛、誦經(jīng)祈禱、打坐參悟等佛事功課。佛法廣大無邊,但以慈悲為懷。修行者要想修成正果,就要各方面精進努力。妙玉實際上就是這樣真正的修行者,然而她卻未能修成正果,落得被歹人劫持的悲慘結(jié)局。
在《紅樓夢》中,給讀者留下最深印象的佛事,是秦可卿之死時的活動。有消災(zāi)洗業(yè)平安水陸道場,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延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行香放焰口,拜水懺,靈前默誦接引諸咒等,都是辦喪事中的佛事活動,既熱鬧又有排場。因只是情節(jié)的需要,故沒有說出是請的哪個寺廟的僧人。而書中又確實寫了一些出家人的形象,表現(xiàn)了佛門中人的眾生相。葫蘆廟中的小沙彌,被火后蓄發(fā)還俗,充作應(yīng)天府門子。因向賈雨村出示“護官符”曉以利害,后被尋出不是遠遠充發(fā)了。水月庵是賈家的家廟,先有住持凈虛老尼用逢迎之術(shù)、激將之法,求鳳姐借賈府權(quán)勢,破壞了一對純情兒女的婚姻。鳳姐得了3000兩銀子的好處,凈虛所得好處就可想而知了。繼有女尼智能與秦鐘相好,在廟內(nèi)幽會,并希望離開被稱為“牢坑”的尼庵。后有安頓小沙彌時,沁香女尼不守清規(guī),“閑時便學(xué)些絲竹,唱個曲兒”,并且與賈芹相勾搭。地藏庵的圓心、水月庵的智通、散花寺的大了、水仙庵的老姑子等無不是以來家說話、講佛事,與主子聊天,求得主人好感,以獲得香銀為念。對這些出家人的描寫,使人難以相信他們是虔誠的修行者。他們只不過是頂著出家人的名聲而已,干的都是些圖財?shù)墓串?。凈虛的老辣、智通的圓滑、圓心的虛偽、大了的世故,暴露了她們?nèi)珶o出家人慈悲心腸,已經(jīng)墮落成為貴族大家庭的幫兇或幫閑。這種鮮明的對照,既揭露了佛門中的黑暗、腐敗、罪惡,又反襯了妙玉虔誠和認真的修行。在佛門中看,妙玉也是高潔的。
“宗教所反映的人類追求,是人類智慧的最高要求一一神與人、靈與肉、生與死、此岸與彼岸、天國與人間、善與惡、美與丑……形而上的、道德的、審美的、價值觀的……無論哪一個方面,宗教所探索尋求的都是宇宙和人類的根本問題,終極關(guān)懷。”曹雪芹所寫的妙玉自稱是“畸人”,表現(xiàn)出一種極端理想化的追求姿態(tài)。她聆晨鐘、聽暮鼓、敲木魚、焚靜香、坐蒲團、結(jié)跏趺、誦經(jīng)卷、讀貝葉、守古佛、伴青燈,她又品茶香、鑒水味、賞器用、觀棋局、執(zhí)黑白、精搏殺、吟詩詞、頌佳句、抒胸臆、修花木,在孤零零、冷清清、沉悶悶、陰森森、凄楚楚的空靈中苦苦修行,顯示出妙玉的形象是那樣離奇又那樣現(xiàn)實,那樣乖戾又那樣協(xié)調(diào),那樣凄清又那樣柔和,那樣酸楚又那樣愜意,那樣空虛又那樣豐滿。方外之人遭劫的悲劇,不僅使妙玉的形象突破普通女尼的身份而更加有豐采,而且更沉重地揭示了人生與社會、個人與宗教的復(fù)雜關(guān)系。妙玉高潔的精神,由傲霜凌雪的紅梅凸現(xiàn)出來。天越寒、梅越綻、花越芳、情越深,作者將它用于人物的刻畫。如紅樓夢曲中所指出“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作者為其設(shè)計了自然環(huán)境的“冷”,人際關(guān)系的“孤”,生活環(huán)境的“寂”,怪僻性格的“傲”的基調(diào)?!白U寂走火人邪魔”是妙玉對自己悲劇命運抗爭的表現(xiàn)?!拔乙丶胰?”就是對自己悲劇的極端不滿。家不僅是人們感情的歸宿,也是生命的歸宿?!拔业膵屟?,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是一種自然純真的心底里的呼喊。它清醒地超出紅塵、佛土的界限,而是生命直接的表現(xiàn)。“欲潔何曾潔”既概括了妙玉的悲劇性,又指出了個人抗拒不了社會的現(xiàn)實。自己努力修行,希望修成正果,而客觀現(xiàn)實卻不允許你成功。妙玉的悲劇是三重的:其一是身體有病而出家,其二是為權(quán)勢所不容而離鄉(xiāng),其三是被賊人所劫持終陷泥淖。皈依佛門是對塵世的超越,追求自然是對出家的超越,妙玉做出了自己的努力,然而她并沒有成功。她的結(jié)局為《紅樓夢》整個的悲劇增加了亮麗的一筆。
歷史上有許多人因生活中的悲劇而皈依佛門,佛教以巨大慈悲之心容納了眾生。曹雪芹筆下隱身山門獨伴青燈黃卷古佛的妙玉,真心虔修并不能成正果,不能幸免于黑暗,實乃較世俗人之更大的悲劇。絕塵世者如此,何況俗人哉!落入泥淖而斷送了冰清玉潔的修行,使妙玉之悲劇更加慘烈。這種強烈的對比,揭示的既不僅僅是個人性格的悲劇,也不僅僅是佛門的悲劇,而是時代的悲劇??床灰娗巴荆痖T也不能保護潛心修行之人,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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