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義
天剛放亮,“嘟嘟”的哨子聲從街西頭由遠(yuǎn)而近地傳來。沒有節(jié)奏,一點也不圓潤,甚至有些刺耳。除非頭天晚上地瓜稀飯喝多了被尿憋醒,驚擾村人夢境的往往就是煩人的這哨子聲。尤其是在冬天,哨子聲劃破凜冽的寒風(fēng),然后雞鳴狗吠,再后才是人們的開門聲哈欠聲腳步聲以及肩上家什碰撞的“叮當(dāng)”聲。當(dāng)然,其中也夾雜著一些嘟囔聲:“好好的一個覺,又瞎了?!贝瞪谧拥氖侨隣敚瑸鹾诎l(fā)亮的鐵皮哨子,一根麻繩拴著系在他上衣的扣子上。三爺哨子吹得跟別人不一樣,勁頭足氣門長。當(dāng)他站在村中間的老槐樹下,額頭上往往冒著微微的汗珠。三爺?shù)纳谧勇暰褪抢群褪找魴C(jī)里的“北京時間”,人們知道該下地干活了。三爺是我們第五生產(chǎn)隊的隊長。
一
哨子不是隨便人說吹就能吹的。那陣子俺村里總共沒幾只哨子,學(xué)校里一只,老師偶爾嘟嘟著“一二一”帶孩子們在操場上跑步,再就是五個隊長每人一只,其中包括三爺。
三爺?shù)纳谧右呀?jīng)倒了幾茬手,臨到他手里,上面至少沾了五六個人的唾液或者鼻涕。憨喜就曾瞅摸著隊長的哨子出了神:“那東西好,誰都得聽?!苯K于有一天,憨喜不知道怎么逮到了哨子。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哨子聲突然響起來,那家伙把人驚的!隊長手忙腳亂地穿衣出門,街上的人圍了一圈,憨喜正拿著隊長的哨子在中間傻笑。隊長狠狠拽回哨子,憨喜一個趔趄摔在地上,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頓揍。
隊長一般是大伙選出來的,隊長才有權(quán)配哨子。說選,其實就隨隨便便召集個社員會,人齊不齊的不礙事,缺十個八個也那么湊合著。隊里的幾個年長者一嘀咕;“我們看著誰誰行,同意的舉手?!北WC所有的手一個不落全舉起來。莊戶人只惦念著自己的口糧,才不關(guān)心你誰當(dāng)隊長呢。隊長就管吹吹哨子領(lǐng)著干活。誰當(dāng)還不都得下地干活,每天掙個十分、八分賺個塊兒八毛的,愛誰當(dāng)誰當(dāng)。真邪門了,我們隊的隊長走馬燈似的換,換誰都干不長遠(yuǎn)。頭任隊長時間干了四年,得了癌癥撒手歸天作罷。后面的三年、二年、一年、半年……鐵蛋短得連月子沒出就完蛋了。原因種種,老栓老實得八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什么營生都安排不下去耽誤生產(chǎn),讓村支書撤了;“假正經(jīng)”牛哄哄的凈花花腸子,眼珠子就喜歡瞅摸女人,結(jié)果鬧出若干風(fēng)流韻事。苞米地里追肥挨著王寡婦,他瞅著王寡婦的胸直了眼。王寡婦大大咧咧慣了:“瞅什么瞅,過來給你奶上口?!彼谷徽娴臏悢D上前,手腳不閑?!芭尽钡兀ち艘话驼??!伴_個玩笑……”他捂著臉訕訕地。“開什么玩笑,頭都進(jìn)去了?!笨刹?,穢物正順王寡婦的大腿往下淌著,“假正經(jīng)”兔子般地跑了。最后那次,他跟一娘們鉆樹林子當(dāng)場被捉。人家男人不依不饒,擎著菜刀要拼命的架勢,嚇得他闖了關(guān)東;鐵蛋最窩囊,地頭上被狗剩莫名其妙地揍了個鼻青臉腫。他哭喪著個臉村支書嚷嚷:“不干了、不干了,再干連命搭上了?!比酉律谧优芰?。
村支書親自吹響了俺隊的哨子,社員召集起來了名字提了手舉了。始料不及,選誰誰不干。剛子邪乎:“誰要選我,我先干他親娘?!边瓦捅迫?。最終連光棍順子都“閃亮登場”了,這家伙實在:“給俺找上個媳婦,俺就干?!焙逄么笮Γ骸八氖嗔?,想三想四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天小雨淅瀝,牲口屋里煙霧繚繞了半頭晌。村支書長嘆:“唉,滿筐木頭砍不出個橛子來。”二隊隊長“熊樣”陰陽怪氣地嘿嘿著:“五隊,完了!連隊長都選不出來?!?/p>
其時,三爺在公社水利站干著個類似于測量員之類的差事,日常里扛著儀器和標(biāo)桿這村那村地東測測西瞅瞅,莊戶人喊他技術(shù)員?,F(xiàn)在看來那時的三爺是一只腳在公社一只腳在村里,臨時工一個。不過村里人眼饞他營生輕松,掙著隊里的工分吃著隊里的口糧。每月還有三五塊錢的補(bǔ)助,偶爾吃個小雞喝個小酒什么的。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恣著呢。其實,三爺打心眼里懶得摻和村里隊里的破事兒,站長早就許諾他:“好好干,早晚給你弄碗公家飯吃吃?!笨呻u拉狗尿雜七雜八的東西硬往三爺耳朵里灌,包括這次選隊長。鬼使神差,不知道動了他的哪根筋,他犯犟了。五六十個勞力,一年到頭地里的那點破事,怕什么??!初中畢業(yè)咱就在地里滾,耕播鋤收,咱怵過誰。在公社混了幾年,什么事沒見過。當(dāng)個隊長……三爺不咸不淡一句:“都不干,我干吧?!鄙谧泳褪侨绱撕唵蔚貧w他了。
三爺他爹捋著胡子直吆喝:“兔崽子,隊里這么多人,用你在這顯擺!”
“總得有人干吧,俺這叫毛遂自薦。”三爺嘟囔著。
“你、你……,兔崽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币幌蛐㈨樎犜挼娜齼鹤赢?dāng)眾讓他丟人,他的輩兒在村里可是最高的。老漢罵罵咧咧離去。
二
差不多每天晚飯后,隊里的牲口屋總會熱鬧上一陣子,叼著旱煙袋的漢子,懷里奶著孩子的女人,無一例外的手里都拤著記工本?!肮し?、工分,社員的命根”,這小本本金貴著呢。張三、李四、王五……記工員手嘴不閑地在記工本上劃拉著,然后重重地蓋上自己的章。三爺盤腿坐在記工桌旁的土炕上,叼著煙袋似睡非睡。牲口自然也在屋子里,一擺溜在北墻根拴著。牛兒悠閑地嚼著草料,馬兒不安分地打幾個響鼻吧嗒幾下蹄子,那頭發(fā)情的叫驢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旁若無人地露出了胯下之物。屋子里彌漫著牲口特有的尿臊味,卻絲毫影響不著人們的談興,一天的“新聞”在這段時間得以發(fā)布。家長里短,半葷半素的玩笑,什么都有可能成為話題。蔫蔫的光棍順子此時的精神頭比誰都足,指著叫驢的胯下逗引他本家的嫂子:“快看、快看……”嫂子的話茬更趕趟:“哎呀,順子,你的頭出來了?!币魂嚭逍Γ脦讉€低頭納鞋墊的嫚子紅了臉。工分記完熱鬧勁過去,三爺開始發(fā)話,誰上工晚了誰鋤倒五棵苞米,狗剩偷懶屎尿多一頭晌跑了七趟樹林子,一一把數(shù)。他頓頓嗓子:“嗯、嗯,沒點集體觀念,以后誰再這樣就扣誰的工分。”習(xí)以為常,人們嘻嘻哈哈地了事。最后安排第二天的營生,鋤地的,送糞的,挖水溝的,一一搭配完畢。約莫九點半鐘光景,人們?nèi)齼蓛缮⑷ァJO碌闹挥形股诘睦蠞h和他的牲口。
“闖過公社,毛遂自薦,沒見干得比誰強(qiáng)。真白瞎了那只哨子?!标犻L會上,“熊樣”癟著嘴喋喋不休。三爺只顧擺弄哨子,頭不抬眼不睜:“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边€是有人聽到了他的話。
三爺當(dāng)隊長的第二年,天氣異常。春天大旱,近乎兩個月沒見丁點雨星,長年流水潺潺的豬拱河裸露著白花花的沙子,水庫底下裂開深深的口子。村里的老太太顛著小腳上香燒紙磕頭,禱告祈求龍王開恩降雨,無濟(jì)于事。坡里的莊稼葉子如霜打的茄子,茍延殘喘,氣息奄奄。苞米開花時節(jié)蟲災(zāi)盛行,苞米纓子里青蟲蠕動,大人孩子提溜著小桶挨個苞米棒子抹藥。苞米棒子半截不說,粒子干癟得人心酸。俗語道: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適宜。秋分沒到暴雨先至,鋪天蓋地的大雨下了三天兩夜。待播下種子,秋分已過十多天。往年口糧好賴能接上新糧茬口,那年許多人家勉強(qiáng)吃上碗過年餃子。家中有糧心里不慌,來年春麻煩大了。社員個個拎不動镢頭病懨懨的,一陣風(fēng)吹來就倒的模樣。三爺?shù)纳谧印爸ㄖā钡卮抵?,像接連不斷的“地瓜屁”?!霸凼顷犻L??!”肚子“咕咕”叫,他倒驢不倒架子地硬撐著。
一個深夜,三爺召集副隊長會計保管在他家開會:“伙計們,分點糧食吧?!?/p>
他們知道三爺在打倉庫里那點麥種的主意。大眼瞪小眼,空氣凝固了一般。心有余悸啊,王埠村一個隊長私自分了點糧食,公社開萬人大會斗了個半死。那場面怪嚇人的。
三爺:“先救命吧,犯事我頂著,保證牽不著你們?!边€是無人吭聲。
同樣一個深夜,各家領(lǐng)回百八十斤麥子。墻抹十八遍也透風(fēng),俺隊分糧的事到底傳到了上頭。三爺被五花大綁地全公社游街,“私分麥種,破壞生產(chǎn)”的紙牌子掛在胸前。
“臭娘們,讓你嘴賤?!薄斑蛇渗B”被她男人揍得殺豬般地號叫。
“俺就在娘家說說,哪個鱉羔子傳傳的,爛他舌頭。”“呱呱鳥”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幾天后出門臉上還帶著青。
三爺回來的那天,俺隊的老老少少老早就在村頭迎候著,宛若迎接凱旋歸來的英雄。他們看到哨子仍然在三爺胸前掛著。 那年剛進(jìn)臘月門,三爺動開了腦子:“過年,怎么也得讓社員吃頓肉餡餃子。”長年累月靠蘿卜咸菜下飯,人的肚皮薄得能看清里面的腸子。家里來客炒菜,花生油小勺量著用,美其名曰細(xì)水長流。不過,大隊油坊里的人身上倒是油晃晃的。有次油坊管事的跟軍蛋打賭,軍蛋喝下一舀子油就給他一塊錢。軍蛋還真喝下去了,足足有兩斤。軍蛋拍打著肚皮贏了,回家遭老罪了。翻江倒海地肚子痛,跑不迭的茅房,拉出來的東西泛著油光。他家的老狗享福了,“呱唧、呱唧”舔得歡。腸子太滑溜,吃什么拉什么,折騰得軍蛋躺了五天。其時,雖說各家各戶基本每年都能出圈一頭肥豬,但必須賣給公社食品站,個人無權(quán)處置。當(dāng)然,也有人賣豬的時候狠狠心提溜幾斤豬脂或豬膘肉回來腌著,渾家老小能吃上好大半年。更多人家成年見不著半點肉星。俺隊牲口多,牛驢騾馬的三十多頭。隊里的那些地,二十頭牲口盡夠用的。那年月牲口金貴,買賣可以宰殺不行。即便牲口病死也得上報后再處理。隊里那幾頭老牛早就拉不動犁了,牽到集上連個打聽價錢的都沒有,可也得費(fèi)草費(fèi)料地干喂著。三爺悄無聲息地安排人弄死兩頭老牛,對外說牛是噎死的。上面的人裝模作樣地看看,喝點小酒提留點牛肉走了。心知肚明,社員皆大歡喜。大人孩子人均牛肉兩斤,牛下水湯每家一大盆。
臘月二十五,三爺帶著幾個人在集上賣牛肉,見著熟人就打哈哈:“集體財產(chǎn),不能分啊,要入賬的!”
有人翻弄著牛肉說:“好肉不多。”
三爺:“牛老啦,就這樣?!?/p>
順子心里話:“好肉給你呀,俺自己留著過年呢?!?/p>
三
公社書記老王的老婆在農(nóng)村,在五十里外的老家拉扯倆孩子過日子。年富力強(qiáng)的王書記只有周末才能唱他的“每周一歌”。遠(yuǎn)水不解近渴,想起蹬著車子迎著“呼呼”的西北風(fēng)渾身冒汗回家的滋味,他傷感:“我堂堂的公社書記,過的啥日子?!睙┰甑糜袝r閹掉自己的心思都蹦出來了。忽一日,他靈犀一動:“老婆孩子搬來住,不就結(jié)了嘛?!彼紒淼肴?,他決定把老婆孩子的戶口落到俺們村。一來我們村離公社近,不足二里路;二來我們村生產(chǎn)搞得好,人均口糧多;三來他和村支書私交好,常一塊喝個小酒什么的。于是我們第五生產(chǎn)隊多了三個人口。據(jù)說村支書原本沒打俺隊的譜,一隊長頭句話頂?shù)盟藲ぃ骸皶浝掀藕⒆酉碌馗苫顔??”村支書長曰曰不出個二五六。二隊長“熊樣”說得更了當(dāng):“俺才不管書記不書記,雞巴毛。吃閑飯的,不要!”村支書翻棱著白眼珠沒了轍。隊長不好隨便惹,萬一哪個弄刺毛了再撒手停擺,遭罪的還是他自己。無奈的村支書長找到三爺,三爺半個頓殼沒打,“好好、中中”地應(yīng)承著。村支書長心中石頭落地,社員卻吵吵嚷嚷的:“憑什么呀?裝好人啊,你。”三爺不溫不火:“渾身癢癢還差個虱子,看我的?!?三爺真的把書記的老婆孩子當(dāng)成了社員,其待遇還高出了整天撅著腚鋤地的勞力。社員的口糧起碼要自己搬運(yùn)回家,人家玉米下來有玉米,地瓜下來有地瓜,麥子下來有麥子。王書記只管吃現(xiàn)成的,到時候自有人送貨到門,還保準(zhǔn)是隊里整勞力的口糧。送糧一般安排在晚上,三爺喊上副隊長會計保管推著土車,車上馱著糧食。有時候,三爺還從自家捉兩只雞從園子里掘捆大蔥,偶爾捎點花生米和花生油,就像莊戶人家走親戚。書記家在公社大院后面,輕車熟路,兩袋煙工夫到了。書記老婆燦爛的笑容迎著他們,大兄弟長大兄弟短地叫得熱乎,那條齜牙咧嘴的小狗也朝他們歡快地?fù)u著尾巴。書記在家的時候,會吩咐老婆操持幾個菜,陪他們喝幾盅瓶裝的白酒。開始喝得矜持,一會兒面紅耳赤。書記詢問隊里的生產(chǎn)和收成,三爺愁容滿面:“唉,難哪!地里少肥,澆地缺柴油?!鄙段镔Y都憑票的年代,化肥柴油屬于緊俏物資,你有錢也白搭。書記大筆一揮,龍飛鳳舞:化肥XX噸、柴油XX噸,平價的。醉醺醺的三爺樂得差點跳起來。這些,俺隊里的土地用兩年綽綽有余,還省了不少錢。施足肥澆足水,地里的莊稼可勁地長,產(chǎn)量翻了番。交完公糧留下種子,社員多分麥子三百斤,個個喜上眉梢。好處遠(yuǎn)不止這些,公社“水利建設(shè)兵團(tuán)”在俺隊奮戰(zhàn)大半個月,在山坡上開出百多畝土地?!靶軜印贝沸仡D足:“老五這鬼東西,精死!”村支書背搭著手冷笑:“你活該,給你不是還不要嗎!”王書記老婆孩子吃俺隊口糧三年,吃得社員滿心歡喜。后來王書記高升進(jìn)城,老婆孩子跟著搬走。“好人啊,這么快搬走了!”不止三爺自己感嘆。期間有段小插曲。王書記調(diào)走的那年春天,縣調(diào)查組找三爺談話:“老王白吃你們隊糧食,是不是?”三爺不亢不卑:“吃糧食是真白吃是假,人家交錢了。”喊來會計打開賬本,一筆筆清清楚楚?!袄贤跎w房子,拉了你們五棵洋槐樹?”調(diào)查組長黑著臉“哪個王八蛋說的,俺拿腦袋擔(dān)保,沒有的事兒。”個別詢問,社員大會,所有的回答跟三爺如出一轍。調(diào)查組帶著摁了若干手印的材料離去,三爺喘了口粗氣:“唉,老王就沾了咱五棵樹的光?!鼻皫啄?,三爺進(jìn)城遇見早已退休的老王,兩人好喝一頓。提起當(dāng)年的事,老王唏噓,那樹是三爺自己的。
四
三爺干的不單單每天早起吹哨子的事兒。送糞鋤地拔麥子,什么活兒也得他張羅著干。收拾地里的麥子全靠兩只手拔,手上纏著帶子照樣勒得他滿手血泡,胳膊上紅點連紅點癢癢得要命。人家當(dāng)隊長的,頭晌東坡過晌南嶺,裝模作樣地轉(zhuǎn)悠著“看莊稼”。他瞧不慣:“胡咧咧,逃懶!”人家隊長的老婆今天東家長明天西家短地輕松自在,他老婆回趟娘家還得挨罵:“熊毛病,不過年不過節(jié)地去干什么?”那年大水沖垮了東河上的木橋,急得他死死抱住一根木頭:“俺隊的地在河?xùn)|岸,沒了橋咋辦?”。一個浪頭打得他沒了影子,差點被沖到下游的水庫里喂魚。社員在十里外的河灘上找到了三爺,他渾身上下滿是血淋淋的口子。 三爺心里道道多,社員的心思摸得透透的。每家?guī)讐挪藞@子,抽空忙閑地侍弄點青菜不解渴。三爺:“聽黨的話跟黨走,先改善社員生活?!焙舆吥菈K肥得出油的土地辟成“集體菜園”,狗剩爹、順子爹、加上俺爺爺仨老頭專門侍弄這一塊。重活兒干不了,間間苗拔拔草澆澆菜看看園子成吧。于是,俺隊里扁豆、蘿卜、韭菜、西葫蘆……三天兩頭分,分口糧般地按人頭平均。分剩的菜拿到集上買,還多多少少弄倆小錢花花。炎炎夏日,吃著井水拔的黃瓜、洋柿子,那才叫個爽,大人孩子念著五爺?shù)暮?。臘月冬閑,尤其晚上不似現(xiàn)在有電視看,許多人家吃過飯就吹燈睡覺,樂此不疲地重復(fù)昨天的故事。三爺借來鑼鼓家什,張羅社員排節(jié)目,什么《小姑賢》、《墻頭記》、《李二嫂改嫁》,操持得有板有眼。三爺?shù)摹榜R大保喝醉了酒……”蠻像那么回事兒。幾個娘們扭扭捏捏地“拿把”,三爺:“一天八個工分,中不中?”弄得她們怪不好意思地:“什么工分不工分的?!蹦旰笳略诖謇铩肮荨保瑩Q來熱烈的掌聲。 三個女人一臺戲,隊里的女人湊堆戲唱得更熱鬧。結(jié)了婚的女人口無遮攔,嘴上缺個把門的。王寡婦大聲火氣地:“操他娘的,夜來有個缺德玩意,愣敲俺窗。”歇息的時候,皮打狗鬧的光景幾乎每天上演。三五個女人一擠咕眼,瞅準(zhǔn)個小叔子輩的撲上去,摁頭的摁腿的摁胳膊的,三兩下?lián)芟氯思业难澴?。?dāng)然,男人也不是吃素的,王寡婦算是領(lǐng)教了。打麥場上,一把麥糠塞進(jìn)她的褲襠。又疼又癢,麥芒直往肉里扎。這樣的事與三爺不扯邊,五爺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盡多吆喝吆喝“干活啦、干活啦!”不過,該他出場的時候他還得出場。隊里的春生和秀紅同生產(chǎn)同勞動,秋波暗送,對上眼了。年輕人嘛,三搗鼓兩搗鼓,秀紅肚子大了。壞了!兩人如霜打的茄子惴惴不安,你埋怨我我埋怨你。這事一旦嚷嚷開,“流氓”、“破鞋”的帽子算戴牢了,光唾沫也能淹死你。想起跳了水庫的娟子,秀紅心有余悸淚水漣漣?!叭隣?,對,找三爺?!贝荷缤サ礁让荨!澳氵@熊孩子,性急吃不了熱豆腐,早干什么去了?!比隣斠宦曢L嘆。不知道三爺用啥藥打通了秀紅爹的“犟筋”,反正他認(rèn)可了閨女和春生的親事,彩禮啥的提都沒提,唯一條件兩人趕緊登記辦事。春生家好說,權(quán)當(dāng)白撿個媳婦。兩人的婚宴,三爺坐在上席?!斑蛇渗B”盡瞅摸秀紅的肚子,三爺斜著眼一瞪,她一愣怔掉了筷子。 三爺小酒喝得滋潤。居家過日子,婚喪嫁娶打墻蓋屋的事兒少不了。此時的三爺有酒喝,總有人請他陪客。每年十次八次的,三爺在心里擱著。年后正月間一并回請,弄得這些人怪不好意思的?!爱?dāng)隊長斷不了得罪人,吃人家的飯喝人家的酒,嘴短?!比隣斢腥隣?shù)牡赖馈?/p>
五
三爺聽廣播怪有意思的,枕著被卷躺在炕上瞇縫著眼。聽著聽著,有時候“忽”地坐起來,支棱著耳朵聽陣子再躺下,直到縣里的有線喇叭“播音完了”。會聽的聽門道,三爺聽著聽著覺得不對勁?!皩W(xué)大寨趕昔陽,一年一大步,三年過長江”喇叭里不提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大包干”,喇叭里今天廣、明天播的。三爺估摸著上頭要有大動作?!安恢勒娴募俚?,聽說快開始大包干了?!碧镩g地頭,社員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三爺吧嗒著煙袋:“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思緒拉得很遠(yuǎn)。吃食堂餓肚皮煉鋼鐵,快步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莊稼風(fēng)吹雨打在地里爛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地里挖條深深的溝子種子成袋子成袋子往里倒,糧食糟蹋若干。三爺整不明白的事兒當(dāng)然不止這些。自己哨子吹得震天響,喊啞嗓子磨薄了嘴皮子,吊兒郎當(dāng)?shù)倪€是吊兒郎當(dāng)。當(dāng)著面“嘿嘿”笑背后準(zhǔn)咧咧:“咋呼什么,不就當(dāng)個隊長嘛?!崩腺F讀過三年私塾,他晃頭晃腦地啰啰著順口溜:“干活磨洋工,拉屎三點鐘。一天拉三遍,日落就收工?!标犻L能耐再大,管不著社員拉屎放屁吧。三爺恨得真想一巴掌扇他個滿地劃拉草。順旺出工就磨嘰這磨嘰那的,干自己的營生來勁?;馃鹆堑闹形珙^不嫌熱,挑著尿罐子走四里地不嫌道遠(yuǎn),幾分自留地收拾得利利落落。動不動來上句:“俺的莊稼長得就比公家的強(qiáng)?!眲e人屁呲浪言的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老婆叨叨得三爺心煩:“干什么干,累死累活,稱斤咸鹽還靠摳雞腚?!鼻魄?,咱這隊長當(dāng)?shù)?!天熱得要命卻不見日頭出來,看樣子憋著場大雨,大雨過后一準(zhǔn)涼快。三爺?shù)奶炜樟撂昧嗽S多。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三年春天,俺們村“自主經(jīng)營為主”的大包干在俺們隊試點。遮掩不住的歡快蕩漾在五爺臉上,呵呵,該來的終于來了。上年“聯(lián)產(chǎn)計酬責(zé)任制”,三爺他們已經(jīng)嘗到了甜頭。隊里的部分土地分給社員種花生,核定產(chǎn)量之外的歸個人,社員鉚足勁忙活。老天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幫忙,花生收成特別好,一扁簍一扁簍的花生果子進(jìn)了自家的院子。大家的那個恣??!縣里的王副書記在俺隊主持召開現(xiàn)場會,“致富帶頭人”、“社會主義新農(nóng)民”,三爺頭上的帽子多好幾頂。大包干有點小復(fù)雜,隊里所有的東西必須完全徹底平均分掉。魚的身子頭一骨碌子,土地放在頭里。土地就那么些土地,哪塊肥哪塊薄哪塊有水哪塊易旱,三爺心知肚明。一二三等地劃開,三加五除二地分下去。東一勺子西一勺子地有點零亂,誰也說不出什么,誰分也就這么個分法。有些東西是無法平均分的,比如說牲口。僧多粥少一家攤不上頭,更別說按人分了。要牛的要馬的要驢的要騾子的,嚷嚷來嚷嚷去,叨叨個不休。三爺干脆,總?cè)藬?shù)除上牲口數(shù)得出幾個人一頭牲口(人分牲口還是牲口分人,三爺竊笑)。自由搭配湊夠人數(shù),抓鬮。抓到什么算什么,后面的事三爺一推六二五不管了。三爺他爹牽著那頭瘸了條腿的騾子,忿忿地:“兔崽子,什么時候也不知道多長個心眼?!蓖恋胤至松谖菘樟耍?xùn)|岸的場院屋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三爺狠勁地吹了陣子哨子,然后把它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三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