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莉
一代將星,跌入人生谷底
1950年4月,臺灣東部的花蓮海濱。碧海藍天沒有減少避居于此的胡宗南心中的陰霾,54歲的他覺得心力交瘁,精疲力竭,他痛苦地意識到,自己慘淡經(jīng)營20余年的龐大軍事集團覆滅了,“西北王”、“西南王”的風光一去不復返了,如此凄涼的境地,以前何曾想過。
追憶當年,身高不足1.6米,其貌不揚的胡宗南,是黃埔同學中年齡最大的一個,當1925年從黃埔畢業(yè)任少尉見習時,他已近而立之年。戰(zhàn)亂年間,30歲任軍長、師長者不乏其人,而他卻僅是個少尉見習,換了別人,也許早脫下軍裝掙錢養(yǎng)家去了。但他咬著牙忍住了。他有耐心,有手段,有靠山。他終于熬過來了,成了“天子門生第一人”,在傲氣沖天的黃埔同窗中,包攬了諸多第一:黃埔學生中的第一個軍長;第一個兵團總指揮;第一個集團軍總司令;第一個跨進國民黨將軍的行列;第一個升任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離開大陸以前獲得第三顆將星的人,堪稱傳奇。
抗戰(zhàn)結(jié)束時,胡宗南更是達到了權(quán)力的巔峰。他擁兵40萬,勢力遍及中原及西北諸省,直達新疆。一時間,除陜甘寧邊區(qū)外,整個中國西北部都是他的地盤,成了名副其實的“西北王”。更關(guān)鍵的是,他極為得寵于蔣介石,在蔣的“十三太?!敝?,他說話的分量更重些。到日本投降時為止,能夠不等通報直接進去見蔣介石的,除戴笠之外只有四個人,就是陳誠、胡宗南、孔祥熙、張群,其他人包括陸軍總司令何應(yīng)欽都要通報后才能進去,不能直闖。
然而,自從1946年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胡宗南的大軍在陜北陷入毛澤東的蘑菇戰(zhàn)中不能自拔,最終不得不在占領(lǐng)延安一年后倉皇逃離。1949年底,他奉蔣介石命令全部退入川康地區(qū),企圖固守國民黨在大陸的最后一塊地盤,作垂死掙扎。不久,他部署在成都地區(qū)的約20萬人馬落入解放軍的包圍圈內(nèi),全軍覆沒。胡宗南帶著幾個親信從成都乘飛機逃到海南島,又被蔣介石逼著返回西昌收拾殘局。在1950年春節(jié)前后,蔣介石喊過一陣子“政治臺北,軍事西昌”,要將西昌作為在大陸的最后一塊基地,便于將來卷土重來,作軍事反攻。除了派飛機連連給胡宗南往西昌空運武器裝備,還特別委派蔣經(jīng)國從臺灣飛到西昌給部屬打氣。但西昌還是在3月下旬失守,胡宗南在解放軍進入西昌前幾個小時,匆忙登上了臺灣派來的飛機。
1950年3月27日凌晨,國民黨最后一架逃離大陸的飛機起飛了,胡宗南從此告別了大陸和昔日的榮耀。
3月27日,即胡宗南逃抵海南的當天,臺北政府當局就明令撤銷“西南軍政長官公署”,調(diào)胡任“總統(tǒng)府戰(zhàn)略顧問”——這是蔣介石為安置“元老”而虛設(shè)的職務(wù)。
胡宗南在海南島逗留了七八天,于1950年4月4日飛抵臺南,在臺南僅住了一宿,第二天即倉皇飛往臺北。在這里,蔣介石、陳誠都沒有接見他。胡宗南在臺北匆匆辦完例行公事后,即攜夫人與幼子,跑到花蓮海濱租賃了一間屋子,居住休養(yǎng),避開政事煩擾。
有驚無險的彈劾風波
避居花蓮的胡宗南,已隱約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臺灣當局從1950年開始,就大張旗鼓地開展了一場“檢舉共謀”與“整肅失職高級軍政官員”的運動,除在民間大肆抓捕嫌疑人員外,還將整肅的矛頭指向一些軍政大員,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胡宗南自己的情況也十分不妙。1950年3月下旬在西昌即將失守、他與幾千殘兵敗將走投無路之時,在臺灣的蔣介石因憎恨胡宗南戰(zhàn)守無能、喪師失地以至全軍覆沒,以及胡的粗疏失職,竟讓中共諜報人員熊向暉長期潛伏在他的司令部,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后果,曾下令堅決不準胡宗南到臺灣。蔣要胡與西昌共存亡,或死或俘,聽其自然。當此之時,胡宗南的好友、時任臺灣“副參謀總長”的郭寄嶠出來為胡說情,一再堅持,甚至向蔣介石直言說:“送一名大將給敵人做俘虜,既違反了戰(zhàn)爭原則,也違反指揮道德?!笔Y介石方默許派出飛機到西昌接胡宗南來臺。所以在這次“整肅”浪潮中,失寵了的胡宗南難逃一劫。
果然,1950年5月,“監(jiān)察院”陜西籍委員李夢彪領(lǐng)頭,有50多名“監(jiān)察委員”聯(lián)名對他提出彈劾,彈劾文將胡宗南批得體無完膚,罵得狗血淋頭。早在1949年10月,李夢彪就曾草擬了一份對胡宗南的彈劾書,準備提交剛遷至重慶的監(jiān)察院。當時,有幾位朋友勸他說,胡宗南正率領(lǐng)重兵入川作戰(zhàn),如于此時對胡提出彈劾案,恐對兵心士氣發(fā)生不良影響。李夢彪幾經(jīng)考慮,深以為是,因而隱忍未發(fā)。然而,還不到兩個月,胡宗南部匆匆入川的20多萬大軍便在川西平原上灰飛煙滅。國民黨中的許多人早就對胡宗南自1932年底率部進駐陜甘以來所享有的日益增大的權(quán)力與種種優(yōu)厚待遇有所不滿,又認為胡宗南是喪失西北、西南的罪魁禍首,應(yīng)追究他的責任。彈劾之議當然就壓不住了。
李夢彪等人還將彈劾文油印了數(shù)十份,分別郵寄到臺灣與香港的報紙上發(fā)表,人們爭相傳誦,輿論大嘩。
胡宗南此時反而表現(xiàn)得十分鎮(zhèn)靜,他深居簡出,從未公開出面活動或辯解。當他的好友與部屬提出開記者招待會、制造反擊輿論或聯(lián)名上書蔣介石“辨明是非”時,胡都不贊同,表示愿意接受國法的任何裁決。
在那段日子里,他的許多僚屬與好友為之多方奔走,四下活動,勸促李夢彪等人撤銷彈劾。但李夢彪不為所動,不勝其煩之下,就寫一張紙條,貼在進門的墻上,上書:“貴客光臨,如有為胡宗南做說客者,請緘尊口,以免鄙人開罪?!?/p>
在專制政治之下,彈胡案最后結(jié)果關(guān)鍵是最高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蔣介石雖不滿于胡宗南的喪師失地,同時又感到胡宗南跟隨自己20余年,忠順無比,而且他心里再明白不過,西北、西南的失守,主要責任并不在胡宗南一人。去探聽蔣介石口風的“行政院”院長陳誠,看到老蔣拿著彈劾文半天沒有表態(tài),心里已清楚了幾分,便耍了個滑頭,大筆一揮,指示將彈劾案交“國防部”處理。“國防部”接到陳誠踢來的皮球,便采取“拖”的辦法。胡宗南的一幫朋友趁此機會,在1950年5月底6月初,發(fā)表了由頗有聲望的律師江一平領(lǐng)銜、108位“立法委員”署名,為胡宗南評功擺好的陳情書,要“行政院”和“國防部”愛惜人才,免其處分,責效將來。陳情書寫得跟彈劾文一樣文采飛揚,因而在臺灣也曾傳誦一時。
幾個月的風云變幻后,彈胡案最后的結(jié)果是:應(yīng)免議處。胡宗南終于在這一場政治風波中得以保全己身。
最后的軍事生涯
彈胡案塵埃落定后,胡宗南在臺北家中閑居。1950年6月下旬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借口出兵臺灣海峽,使在臺灣的蔣介石政權(quán)幾乎是絕處逢生。蔣介石在采取一系列政治、經(jīng)濟措施來穩(wěn)定臺灣局面的同時,亦開始了對大陸進行長期的騷擾作戰(zhàn)。在海峽南邊主要依托金門、馬祖為基地,向福建和廣東進行登陸滲透;在海峽北面,則以浙東的大陳島為基地,向江蘇、浙江乃至山東沿海進行滲透。
在蔣介石需要人出來指揮向大陸“打游擊”時,胡宗南主動提出愿意承擔任務(wù)。蔣介石對陳誠說:“宗南跟我那么多年,忠誠可鑒。丟了西昌,也不能全怪他。他本人提出去打游擊,已是不計名位高低了,我看可以派他到大陳島去,管管浙江前線的事。他帶領(lǐng)舊部去那邊多組織幾個挺進部隊也好嘛?!?/p>
1951年9月9日,胡宗南化名“秦東昌”——以示不忘當年西安寓所東倉門一號故居,立志雪恥復仇——以江蘇浙江反共救國軍總指揮兼浙江省政府主席的身份,率領(lǐng)幾個經(jīng)他挑選的部屬,乘船前往大陳島赴任。他在致蔣經(jīng)國的信中剖析了自己赴任的心跡:“弟之所以來大陳,為欲求一可死之地,免在臺灣而陷于自殺的悲慘之局,為共匪所笑!”“大陸邊緣策動作戰(zhàn),可死之機會正多,而贖罪之愿望可達?!?/p>
胡宗南在大陳島,先后訓練了總數(shù)約7000多人的“挺進隊”,使用美國提供適合于別動隊和特務(wù)活動的裝備器材,通過小股登陸的方式進入內(nèi)地,和殘留大陸的土匪結(jié)合,開展游擊作戰(zhàn)。他在大陳島兩年,派出游擊部隊襲擊大陸沿海數(shù)百次,其中幾次大規(guī)模行動,胡宗南都親自乘船指揮攻擊與撤退。
胡宗南率部對大陸沿海連續(xù)發(fā)起的襲擊,也曾有幾次得逞,其中最重大的一次是1952年“雙十節(jié)”后開始的對南日島的襲擊。胡宗南的游擊隊配合金門島出動的國民黨正規(guī)軍,接近上萬人,在飛機和艦艇掩護下猛襲南日島。島上解放軍守備部隊僅有一個連的兵力,因寡不敵眾,激戰(zhàn)后大部分犧牲,少部分被俘后被送往高雄。當天晚間,大陸方面不明情況,又倉促派出援兵約1000多人,到達后登島奮勇沖殺,殺傷國民黨軍數(shù)百人,亦因寡不敵眾,全部失利。當福建軍區(qū)準備重新調(diào)集部隊反攻時,10月13日夜間,登島的國民黨軍全部撤離。這次襲擊南日島,解放軍損失兵力1300人。胡宗南自然是喜不自禁。
胡宗南辭世30年后,當年跟隨胡宗南作戰(zhàn)的海軍中尉趙玙,寫下了自己的回憶:“胡宗南像是沒有聽到身旁炮彈爆裂聲,沒有看見左右前后彈著激起的水柱。他長長的眉毛低垂,凝視著前方,一片空白,周遭沒有事物進入他的眼簾,仍是原先那副石膏神態(tài),無從描述那種老僧入定的境界,有出世的感覺……憶當年綰轂隴蜀,俯視中原,堪稱西北雄藩,國之柱石。此刻局促小兵艦駕駛臺,與一個素昧平生的海軍中尉比肩,以雄才大略,指揮不足三百人眾的雜牌游擊登陸,既不能命,又不能令,難道是自動請纓?或受貶充軍?荒島隱姓埋名,莫測高深。從他迷惘的眼神中,一個海軍小中尉,不曉得從哪個角度去透視……”
為了徹底消除國民黨軍對大陸沿海的襲擾,解放軍發(fā)起了反擊。1953年6月,解放軍在距大陳島約14公里的積谷山島強行登陸成功,大陳島解放指日可待。胡宗南與美軍派駐人員對大陳島的防衛(wèi)部署問題產(chǎn)生了分歧。國民黨當局決定將胡宗南調(diào)回臺灣,委派剛從美國陸軍參謀大學學成歸國的劉廉一中將接替胡宗南,擔任新設(shè)立的大陳防區(qū)司令官。胡宗南在交接卸任的自助餐宴席上,即席致歡迎詞:“大陳已經(jīng)渡過了一段艱辛困苦時期,今后即將要進入一個新階段,開創(chuàng)新局面,所以需要有新的人物來擔當?!痹捳Z中透露出內(nèi)心的辛酸與感慨。1955年1月18日,解放軍海陸空三軍聯(lián)合作戰(zhàn),向一江山島強行登陸,殲滅守島蔣軍,當天占領(lǐng)全島。2月13日,解放軍全部控制大陳群島。
1955年8月,蔣介石突然召見胡宗南,并委派他到澎湖去擔任防衛(wèi)總司令。
胡宗南去澎湖不久,就發(fā)生了一件在臺灣軍界傳為美談的事情。一次,“國防部參謀總長”彭孟緝坐飛機到澎湖巡視,飛機停穩(wěn)后,彭正要下機,隨行人員報告說澎湖防衛(wèi)司令官胡宗南正在下面迎候。彭孟緝是胡宗南的學弟,一聽到胡宗南親到機場迎接,已經(jīng)踏出機門的他趕忙把腳縮回,叫隨從人員勸胡宗南回去,說胡上將回去了,他才敢下飛機。但胡宗南說自己是以澎湖防守司令長官的身份迎接“國防部”參謀總長,不必客氣謙讓。胡宗南一直等在飛機下,彭沒有辦法,只得下機。彭流著眼淚擁抱胡宗南,感激他的豁達超然。
胡宗南在澎湖待了4年,直到1959年10月才回到臺北,擔任“總統(tǒng)府”戰(zhàn)略顧問。胡宗南回到臺北的第二個月,蔣介石又要他到國防研究院學習。國防研究院是當年臺灣當局培訓黨政軍高級干部的最高學府,蔣介石親任學院院長。胡宗南在研究院中學習了8個月,期滿畢業(yè)。不久,胡宗南就接到“國防部”通知,讓他擔任國防研究院畢業(yè)同學會會長、國防研究院院務(wù)委員會委員等掛名的閑職。從此以后,胡宗南深居簡出,以練書法看書讀報消遣時光,平靜地度過了人生的最后幾年。
一代抗日名將,埋骨臺灣
1962年,66歲的胡宗南因心臟不太正常被送進臺北榮民醫(yī)院。蔣介石聞訊后,親臨醫(yī)院探視。胡宗南覺得這是一種特殊的榮耀,感動得涕淚交流,退臺后的幽怨和不滿頓減,心靈得到巨大的安慰。
接下來的兩天,胡宗南的精神狀態(tài)格外好,體溫脈搏都轉(zhuǎn)為正常,咳嗽也大為減輕。3月13日晚,胡宗南很早就入睡了,由其老部下袁學善在病房陪伴。晚上11點多,睡夢中的胡宗南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叫,一雙手向上高高舉起。袁學善急呼:“胡先生!胡先生!”卻不見胡答應(yīng),袁學善去托他那雙高高舉起的手臂時,已經(jīng)硬硬的不能彎曲了。醫(yī)生聞訊趕來,馬上為其注射強心針,并給胡宗南套上氧氣罩。次日凌晨3點左右,胡宗南停止了呼吸,醫(yī)生確診為心臟病突發(fā)。
當天下午,蔣介石在國軍干部會議上,面對滿堂高級將領(lǐng),以極其沉痛的語氣宣布:“胡宗南同志已經(jīng)在今天去世了。他是本黨一個忠貞自勵,尚氣節(jié),負責任,打硬仗,不避勞苦,不計毀譽,革命軍人的模范。大陸淪陷前后,他曾屢次寫信給我,說至今還沒有能夠求得一個死所,其意若不勝遺憾者。后來他在大陸調(diào)職的時候,又寫信給我說,今后我恐怕死無所了!胡宗南同志竟未能如其所愿,使他自己的生命得到一個轟轟烈烈光榮戰(zhàn)死的死所,實在令人追思不已!但他的死已附于正氣之列,自不失為正命,亦可瞑目于地下了?!?/p>
胡宗南在臺逝世時,身后凄涼,毫無積蓄,是穿著舊衣服落葬的,蔣介石親臨靈堂吊唁,賜匾“功著旗常”。同年6月9日,胡宗南遺體葬于臺北陽明山上的紗帽山麓,依其生前所愿,墓廬依山面海而筑,以便他的靈魂能夠望見遙遠的家鄉(xiāng)。
臺灣終成了他的埋骨之所,而大陸一直是他身前的回憶和身后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