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培龍
初春,一彎月牙兒像白色的鐮刀懸在西邊天際。在它那清輝潑灑下,大漠中的胡楊灣顯得無比寧謐、幽靜。
叮當(dāng)叮當(dāng),胡楊林東端一陣雜亂的駝鈴聲刺破了空氣,其間夾雜著汪汪的狗叫。一峰駱駝在那里又蹦又跳。噗!一團(tuán)東西由駱駝背上甩落到了黃沙中。
騰格禮醉眼朦朧地從三十步開外的帳篷里鉆出來,連跑帶顛地到了駱駝跟前。這是他的坐騎——騸駝。“跳什么!”他的大巴掌在喊聲中“啪”地?fù)澰隍~駝身上。騸駝很快就不跳了,狗也不叫了。騰格禮從駱駝氣喘咻咻的口邊摸到了韁繩。韁繩的另一頭是纏在樹枝上的。騰格禮麻利地解開了韁繩。這時候,騰格禮的弟弟別立格帶著五六個弟兄從帳篷那邊走過來?!按蟾?,出了什么事?”“沒什么,這畜生貪吃樹葉,韁繩套在了樹上。你幾個都回帳篷睡去吧,明天還要起早趕路?!彬v格禮獨自把騸駝牽回駝群中安頓好,回到帳篷內(nèi),他放倒身軀,拽過一件皮衣朝身上一搭,重重地噴出幾口酒氣,加入了呼嚕大作的行列。
這是一支皮貨商駝隊,此行八人,有十二峰駱駝。領(lǐng)頭的是人稱皮貨王的騰格禮。他自幼隨父南來北往地跑生意,熟漢語,懂漢文;習(xí)刀舞棍、踢打摔拿,樣樣都精到;他耍霸王鞭更有絕活,出手快準(zhǔn)狠。騰格禮曾憑借這條鞭勇斗過豹子,還曾一口氣抽死過兩條闖入羊圈的狼。
許多年來,騰格禮每到這個時節(jié)就要率皮貨隊南下。他們帶足皮貨和路上的吃用,由居延海旁出發(fā),穿戈壁闖大漠,到大都城換取所需物品和金銀珠寶。一個來回要長途跋涉一個多月。回來的時候,到家前最后一站就是胡楊灣。這里三面環(huán)沙,中間有十多畝大的一片胡楊林,掘地三尺便可取水,是宿營下寨的絕好去處。
清晨,十二峰駱駝離開胡楊灣,不緊不慢地前行在弧線柔美的沙梁上。
背后不遠(yuǎn)處傳來了牧羊犬楞虎的吠聲。它六歲大,體型高大,皮毛黑油油,威風(fēng)凜凜,十分有靈性,是騰格禮最寵愛的牧羊犬?!袄慊⒄]跟上來?”騰格禮問?!八饨袉荆豢细蹅冏?,回去叫一叫它?”別立格征求道?!坝貌恢^一陣子,它肯定會追過來,咱們快趕路,早點兒跨過狼道?!贝蠹叶剂私怛v格禮著急趕路的心情。
騰格禮所言“狼道”在他們前方十多里處,是寬不足二里地、橫貫東西二百多里的漠中戈壁地帶。每年這個季節(jié),這個地帶便成了群狼由東向西大遷徙的必經(jīng)之地。昨日,騰格禮站在胡楊灣旁的沙丘上觀察了這一帶泛起的黃塵。經(jīng)驗告訴他,這一帶有野驢、黃羊群在奔逃。這也足以表明,很快就會有大狼群尾隨追來。駝隊?wèi)?yīng)及早跨過戈壁帶,否則就會遭遇無法抵御的兇險。
天已放亮。楞虎的叫聲越來越近。“看看,追上來了吧。”騰格禮得意地向人們點劃著。只見一大團(tuán)黑黑的東西溜著高高的沙峰飛快地闖過來,一直闖到騰格禮騎的騸駝前面,蹲在沙脊上不停地狂吠,它就是楞虎。它攔住了去路,十二峰駱駝先后停住了步子。“大哥,太奇怪了,它剛才不肯跟我們走,現(xiàn)在又擋路?!薄熬褪锹?,真是怪,是不是……”別立格和弟兄們紛紛說?!耙堑⒄`了趕路,我們統(tǒng)統(tǒng)都會死在狼道上。閃開!”騰格禮面沖楞虎,聲音像悶雷。楞虎勾了腦袋順在一旁。駝鈴聲又叮叮響在沙海上。
汪!楞虎一聲短促的狂叫,一反常態(tài)發(fā)瘋般地跳到騸駝尾后,張開大口叼住騸駝的一只后蹄。騸駝一驚,猛地一蹶子,騰格禮就被掀下駝背,四仰八叉地摔在沙丘上。這真是奇恥大辱。二十多年來,他調(diào)教過許多調(diào)皮的牲口,這還是頭一次從坐騎上跌下來。只見他滿面醬紅,忽地躍起,刷地抽出霸王鞭怒罵:“畜生!”嗖,鞭梢閃電般射向楞虎的額頭,著鞭處登時綻開一寸多長的口子,現(xiàn)出白生生的骨頭。楞虎嗷地一聲叫,甩了甩額頭上的血,返過頭發(fā)出悲戚的叫聲就向胡楊灣狂奔而去。騰格禮瞥了瞥騰起一溜沙塵中遠(yuǎn)去的楞虎,拍打了幾下身上的沙土,翻上駝背。
駝隊越過狼道不久,人們回頭望去,那一帶塵頭大起。這次不是在過黃羊,而在過狼群?!罢骐U哪!”人們驚嘆。
天大黑時分,駝隊的弟兄已分別和家人們團(tuán)聚在暖烘烘的蒙古包里,大吃猛喝起來。忽然,別立格急如風(fēng)火地闖入騰格禮的蒙古包。他哭喪著臉嚷:“大哥,到處找不到福褡褳!”聞言,騰格禮立刻吃驚地把眼珠子瞪得如紅皮子雞蛋,臉上的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問:“最后見到福褡褳是什么時間?”“昨天中午還在騸駝背上?!薄皦牧?,這可壞了。”他們所說的福褡褳是騰格禮祖上傳下來的家什。它是一件用黑白棕三色絨線編織成的袋子,柔軟且結(jié)實,兩個正面各繡有一個碗口大的棕色“福”字,福褡褳因此而得名。幾代人做皮貨生意都用它來盛金銀等貴重物品。騰格禮的爺爺為保護(hù)福褡褳曾經(jīng)差點兒搭上了老命。這一回,里面裝著賣皮貨后一多半所得。這些收入可供十幾戶人家花用一年?;厝フ遥遣豢赡苷业降?,再說,戈壁帶正在過狼群,誰敢闖?“哎……”騰格禮凄惶地長嘆一聲,抬起眼望了望別立格,無力地?fù)]了揮手說:“去吧,沒指望了?!比缓筠抢码p手,垂下了腦袋。福褡褳丟了,楞虎也沒有跟回來——雞飛又蛋打,讓他沮喪得臉都發(fā)了灰。
第二年,騰格禮又率隊南下,這次同行十六峰駱駝、十個人。
要到胡楊灣了。翻上沙梁,遠(yuǎn)遠(yuǎn)望去胡楊林東端有堆黑色的東西。走近了,騰格禮讓駱駝停下來端詳:是一只風(fēng)干的狗!它額頭的皮開著裂?!鞍パ?,這不是楞虎嗎?”騰格禮忙跳下駝背哈下腰細(xì)瞧:它伏著,頭部沖著駝隊來的方向。兩只前爪環(huán)抱在脯下?!斑@條不知死活的狗,不跟上回家,死在這里干什么?”騰格禮憤然抬腳踢過去。撲地一聲,狗皮被撩在一邊,狗毛四處飛揚,散架的骨頭白森森的。突然,騰格禮目射異彩,顫聲驚叫:“好一個狗娘養(yǎng)的!”雙手應(yīng)聲刷地向那堆白骨下面搶過去?!鞍。q籽?!”眾人失聲驚呼起來。
〔本刊責(zé)任編輯 劉珊珊〕
〔原載《陽光》總第1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