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誠
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故館員吳俟庵(國泰)教授著《居易簃叢書》(巴蜀書社2006年,國家古籍出版專項資助)中《說文一得錄》,是值得從事語言學、語文教育的教師、研究者認真閱讀的學術性專著;同時也是高校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的重要參考書籍。
該書雖于1932年編輯成書,但遲至1976年后始得面世。且該書屬于少量精印品,印數(shù)不多,難以普及,省市圖書館或有收藏,恐亦不大可能開架外借。筆者有幸先讀,獲益良多;深感該書值得高校中文專業(yè)學生細讀,非中文專業(yè)學生也應該選讀部分內容,從中學習必要的文字學常識,更重要的是學習吳國泰教授的治學態(tài)度和科學考訂、嚴密論證的治學方法,以為自己工作和從事研究打下基礎。
既然一般讀者難以借閱,而內容又是必須掌握的基本知識,我們就有必要揀選《說文一得錄》數(shù)則,作簡略介紹,以為開路先導。
吳老《自敘》強調研究語言文字的重要性(原文未加標點,下同):
言以達意,字以寄言,使字之詮釋茍誤,而意之表襮(曝)者,將何由而明之乎?是不啻差之以毫厘者,而失之以千里矣!
他對《說文》作者許慎十分尊重,但也不盲從,而能洞悉其失察之處和原因:
許君生當東漢之時,上距秦火幾三百年,百國寶書蕩焉無存,故于古人制字之意,已不能盡識。且漢世儒者重師承,守家法,非其本師,雖有勝義,每不肯舍己以從人焉。許君為書,雖云通人之說,而所謂通儒者,正坐此弊。如王育所謂“倉頡出見禿人伏禾中”之類,豈非當世通人之言乎?此《說文解字》一書疵瑕時見,而啟后人以疑也。
吳老還說:“與學子講習《說文》,還有疑義,輒冥思苦索以求其通?!贝搜詮娬{此書內容出自教學實踐,有其根基與實踐意義;同時“冥思苦索以求其通”也證明其治學謹嚴和考證縝密。筆者于此深有同感,每當看出其精髓所在,不禁拊掌拍案,再三贊嘆。
全書分列68組文字(每組1字或連類而及的幾個字),其中包括舊稱天干字10組,地支字12組:
示—祇、神—申、玉—玨—工、中、 、 、止、足— 、兵—戒—械、斗、父、臤、臧、幾、用—甫—庸—甯—周、周—唐—啺、羔—(羊兆)、胡、甘、旱—晘—暵—熯、 、夓—夔、因、宿、席、禿、鬼、魖、 —畏—禺、茍、危、大、尢、 、燕、孔、乳、木、毋—毐、我、風—亙—宣、亟、恒、凡、堇、厹
甲—戎—早、乙、丙—災、丁、戊、己、庚、辛、壬、癸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下面本著“嘗臠于鼎”之法,略舉數(shù)例,酌加說明,以證明同館先輩吳俟庵老師如何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地研究《說文解字》,糾正謬誤,創(chuàng)立新解,以及其論說之切理厭心,其方法之科學可行。至于筆者的管窺蠡測,限于水平,難免失誤,敬乞師友們教正。
神申
竊以為“神”之古文即“申”??疾渴住吧辍毕略啤吧褚病保越裎尼尮盼囊??!w申與電本屬一字,其形作……正象電之形。初民時代,敬天畏神,對于一切自然現(xiàn)象,如風雨雷電等皆以為有神靈主宰者,而其中最易感激心目者尤莫如電,故因以電為神焉。
今吾成都人俗謂電曰“閃”。若夫夏夜無雨而電,鄉(xiāng)人則名之曰“露水閃”,農人最喜之,謂露水閃愈數(shù),則禾苗愈茂。問其原因,則以此電能助長禾苗故也。然后知“引出萬物”(按,《說文》:“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保┲陨w非虛語,而申之為神益灼然明矣。
天際掣電,常一放一收,是以引申其字有申放收束之義焉,故曰:“申,束也?!?/p>
吳老就字形構造分析此字(并描繪出閃電的象征性圖形),根據(jù)初民觀察自然現(xiàn)象造字命名的認識過程,確定字形(描繪出閃電的象征性圖形)、字義(神即申,申即電閃),合乎認知理論。從讀者容易感知的實例闡述“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的立論,也合情合理。吳老在成都教學,非常注意聯(lián)系實際,故常舉蜀語證明字義。身處20世紀20年代,即能如是破除迷信,宣講科學,值得效法。
者,乃鼻聞香臭之聞之正字也?!渥謴膩墢淖?。自者,鼻之古文也。從亯從自者,猶言受之以鼻也,故為鼻齅(嗅)之意。
之與聞,音不同也,而竟變?yōu)槁務?,何也?蓋 音如庸;而庸之古音本讀如罋知者。大鐘曰鏞,正以其聲得名也。而罋與聞為雙聲,通轉極易。是其字古音讀庸而后變讀聞也。
今吾四川汶川縣,而鄉(xiāng)人言之,猶若罋川,于此猶可證古音雖失,尚有一二猶在世間也。
“聞”的本義是聽聞?!?”才是本字。吳老從義符“自”和聲符“亯”作出合理的分析判斷,已經是敢于設想,善于求證的典范示例。其中“罋與聞為雙聲”,即weng與wen同一聲母,更是善于“冥思苦索求其通”,借助聲訓探求文字本義的榜樣。
筆者生于成都,生活七十余年,熟悉鄉(xiāng)音,可以補充實例:當時婦孺皆知汶川讀音“甕wèng川”。而且“壅,蕹”二字,諸辭書注音:紆俸切,音擁yōng;紆胸切,音癰yōng。四川方言則讀“壅土”如“翁土”,讀“蕹菜”為“甕菜”??勺C庸yōng與罋wèng古音相通。
鬼
部首“鬼”下云“人所歸為鬼”,……其說牽強支離,已多所不安。……今按鬼者乃山鬼之鬼,而非人死為鬼之鬼也。山鬼者,猶狒狒、猩猩也,人之所不識者。……此類動物皆屬凹面斂頤,故其頭作 ,正象其形也。其物又有似于人,故其下從兒,而 者,乃象其尾也。是其字完全為一獸類之象形也。
再證之以卜辭中有“羊方、馬方、鬼方”諸國名。鬼而側于羊馬動物名之間,可知鬼亦必為動物名矣。
《易·暌》之上九“見豕負塗,載鬼一車”?!拐?,山豬也;負者,赴之借字也;塗者,道途也。鬼者,狒也,即耗鬼也。見豕赴塗,故張弧而射之;耗鬼成捦(擒)載于車中,故脫其矢而置之于壺焉。蓋以獵事為喻,其為意本甚明,而為言本甚順。徒以自漢以后,世人不明鬼之本義,而有穿鑿附會之言矣。
吳老不贊同許氏釋“鬼”的牽強支離,認為解“鬼”字的“ ”為“鬼毛”之說,“更屬無理”。因而他以科學方法解釋駁斥,不僅就造字法逐步解剖,分析結構,逐一說明其象形、會意之理;還引諸書為證明,鞏固正確的論點。實事求是,不刊之論。這段論述值得不講科學的迷信者仔細閱讀體會。
禿
今按禿字當依《玉篇》“上從毛,下從兒”,不當依《說文》“從禾也”。夫禿人無發(fā),而反從毛者,正為反言以見意耳。蓋人之有毛發(fā)本常事也,惟禿人不然,故制字者明示于人曰:“是人頭上之毛凋落無余,非可比于尋常之人”。故其字從兒從毛。其后篆寫時毛字之末筆與兒字右畫上端相連;復將毛字之次畫兩端垂下,取勢遂有類于禾矣。許君未暇審諦,以為“象禾粟之形”且“取其聲”,蓋附會之言也。
吳老一再強調依據(jù)文字結構探討造字法,他能夠明察許氏的失誤,就義符可以從正反兩個方面去理解,發(fā)揮想像,研究造字的依據(jù),推斷文字傳承的變化,窮根究源,得出新的見解。如此新論真令讀者心服口服。
“反言以見意”的造字法則是科學的解釋,也曾經過實踐檢驗:十五年前筆者在中文系講《涉江》“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說“臝即裸”;有位當中學教師的學員突然發(fā)問:“有衣(旁)還裸嗎?”“問得好!”我先予肯定,稍加思索后問他:“有水還渴嗎?有食還饑餓嗎?”他和一些同學聽罷笑著點頭。實際上他們已經從中或多或少地領悟到“反言以見意”的造字法則了。
母
女部“母”下云“牧也,從女,象褱(懷)子形。一曰象乳子也?!苯癜础澳烈病敝?,蓋由母氏撫養(yǎng)子女引申之義,非制字時本義如此也。……以母中之兩注為象子,是所褱者為二子,則其事非常稀有;若以為象一子,則其形明明為二也?!S君之說于義于形,皆無當也。
鄙意以為母者乳之本字也(非乳子之乳,乃羊乳牛乳之乳),今中國南方人俗名乳為奶奶;北方人則名乳為嬤嬤。嬤者,正是母之俗字也?!钢玖x既為乳,而以為父母之母者,因小兒以所食之物轉而稱其所親之人也?!福渥謴呐?,而兩注則象乳之形。許君不知其原,故輾轉說之,而無一是處也。
吳老就字形字義辨證“母”為名詞“乳汁”(當時未用現(xiàn)代語法等的名詞術語,而舉例以“乳子”,即動賓結構,“羊乳”,即偏正結構的名詞,讓讀者領悟名詞。蜀人讀“羊奶”之“奶”為上聲),再引證乳為奶(乳汁之所產生、存儲、供吮吸之乳。蜀人俗呼“奶奶”,二字連讀陰平聲),再引申為乳兒之母(所親之人),抽絲剝筍,層層深入,探驪得珠。這樣嚴謹不茍的治學態(tài)度和精心探索的求知方法,都是前賢留給后生的寶貴遺產。我們應該好生繼承,發(fā)揚光大。
最后我們還應該簡介吳老的生平事跡。首先要讀吳老在本書的《自敘》末尾寫的:
共和二十有一年,壬申立冬后二日成都舊籍隸沈陽吳國傑俟庵甫自敘
說明成書在1932年冬季?!皣鴤堋保瑓菄┙淌谧鲾r所署名?!百光帧笔瞧渥痔?,后以此字號行(見《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紀念冊》)。
吳老之女吳敬蓉(薰)教授曾經撰文(發(fā)表于政協(xié)成都文史資料輯《成都的少數(shù)民族》)介紹吳老,略曰:吳老本名國泰,字士安,號俟庵。系出滿洲武扎拉氏,先世駐防成都而定居。自幼隨父(舉人)讀書,后受業(yè)于耆宿趙惠民、徐子休諸先生,19歲考取府學生員;調入東文學堂,畢業(yè)后任本旗教育事。歷任小學、中學教師、校長,受聘任四川大學文學院教授。1953年受聘擔任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時稱研究員),并任四川省政協(xié)第三屆委員。1964年逝世于七十九壽誕之夜。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